当德利特的意识彻底沉入那扇散发着古旧微光的前世之门时,他没有感受到预期中的庄重或肃穆,反而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猛地推下了万丈悬崖。
瞬间,无数模糊的光影如同被狂风卷起的碎布,在他眼前疯狂旋转、交织,组成了一条湍急得令人窒息的意识河流,河水中翻涌的不是水,而是密密麻麻的声音。
他们混杂在一起,既嘈杂又遥远,仿佛隔着一层厚厚的毛玻璃,让人无法分辨任何清晰的语义。
记忆的碎片是这条河流中最锋利的存在,它们不像柔软的泡沫,反倒如同寒冬江面上崩裂的冰碴,棱角锋利得能划破灵魂的肌理。
每一次与这些碎片的碰撞,都带来一阵深入骨髓的钝重痛感,那些碎片里有模糊的笑脸、温暖的触感、尖锐的哭喊,却无论如何也抓不住完整的轮廓,只能任由它们在意识的河流里沉浮、冲撞,将他的灵魂搅得支离破碎。
他想挣扎,想抓住些什么来稳住自己的意识,可四肢百骸都像是被河水灌满了铅,沉重得无法动弹,只能顺着这股未知的力量,在黑暗与混乱中不断下坠、下坠。
时间在这里失去了意义。他不知道自己下坠了一个小时,还是一个世纪,只觉得那股撕裂灵魂的痛苦和窒息感越来越强烈,几乎要将他的意识彻底碾碎。
就在他以为自己将要永远沉沦在这片混沌之中时,那股持续不断的下坠感骤然停止,仿佛有一双温柔的手稳稳地托住了他摇摇欲坠的灵魂。
紧接着,一股温暖得如同初生阳光的光芒缓缓笼罩了他。这光芒不像烈日那样刺眼,也不像烛火那样微弱,而是如同浸泡在温水里的舒适感,从头顶蔓延至脚底,一点点抚平了灵魂上的创口,驱散了意识深处的寒意。
他紧绷的神经渐渐松弛下来,混沌的思绪也开始变得清晰,然后,他缓缓地 “睁开” 了眼 —— 或许不能称之为眼睛,因为他此刻并没有实体的感官,更像是一种意识的苏醒,一种对外界重新建立连接的感知。
他 “感知” 到自己正站在一片柔软的土地上,脚下不是冰冷的岩石或坚硬的地板,而是带着湿润气息的松软泥土,泥土中还夹杂着细小的草叶,挠得人脚心微微发痒。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复杂却清新到极致的香气,有青草刚被阳光晒过的青涩气息,有泥土被雨水浸润后的湿润气息,还有一种不知名野花的甜香,那香气不浓,却带着一种穿透力,缠绕在鼻尖,让人忍不住想要深呼吸。更奇妙的是,空气中还漂浮着午后阳光烘烤大地的暖意,那种温度刚刚好,不冷不热,仿佛覆盖在皮肤上的一层薄纱,让人浑身都透着一股慵懒的舒适。
远处,隐约传来几声悠长的鸟鸣,那声音清脆婉转,像是一串挂在枝头的风铃被风吹动,断断续续,却格外悦耳。偶尔还能听到几声牛羊慵懒的哞叫和咩咩声,低沉而满足,与鸟鸣交织在一起,构成了一首天然的乡村交响曲。
这是一个…… 宁静到近乎不真实的乡村。
德利特下意识地 “低头”,想要看清自己此刻的形态。他发现自己拥有了一具实体,一具小小的、柔软的身体。
他伸出手,看到的是一双稚嫩的小手,手指短而圆润,指甲修剪得整整齐齐,透着健康的粉色。他低头打量自己的衣着,身上穿着一件简单的粗棉布上衣,是淡淡的米白色,衣角缝着一圈细密的针脚,虽然朴素,却异常干净,没有一丝污渍。
下身是一条同样材质的蓝色长裤,裤脚卷起,露出纤细的小腿。脚上穿着一双黑色的小布鞋,鞋底是手工纳的,踩在泥土上软软的,带着一种踏实的触感。
他估算了一下,这具身体大约只有五六岁孩童的模样。
他试图在脑海中搜寻关于自己的信息 —— 他是谁?为什么会在这里?前世的记忆、今生的羁绊、那些熟悉的面孔和名字…… 可脑海中一片空白,像是被人用纯白的颜料彻底涂抹过,没有留下任何痕迹。唯一剩下的,是一种奇异的、仿佛漂泊多年后终于回到家的熟悉感,这种感觉如同水中的月亮,看得见摸得着,却又在伸手触碰的瞬间消散无踪,无法捕捉到任何具体的记忆支撑。
他的名字、他的过去、他来自哪里、他将要去往何方…… 所有的一切都消失了。
他就像一张未曾沾染过任何墨迹的白纸,被悄然放置在了这个陌生的、却又莫名让人心安的环境里。
“小岚 —— 回家吃饭啦 ——!”
一个温柔而清亮的女声从不远处传来,带着几分笑意和恰到好处的呼唤,如同山涧里流淌的清泉,落在心上,泛起一圈圈温暖的涟漪。
“小岚”?
这个名字陌生又熟悉,像是在耳边回响了无数次,又像是第一次听到。
是在叫他吗?
德利特 —— 或者说,此刻占据着这具孩童身体的意识,下意识地朝着声音传来的方向望去。
只见小径的尽头,连接着一座被低矮竹篱笆围起来的老房子。
那篱笆是用粗细均匀的竹子编织而成的,上面爬着几株绿色的藤蔓,藤蔓上点缀着几朵白色的小花,显得生机勃勃。篱笆门是木制的,刷着一层浅浅的桐油,虽然有些地方的油漆已经剥落,露出了木头的原色,却透着一股古朴的韵味。
房子是典型的砖木结构,青黑色的瓦片层层叠叠地铺在屋顶上,边缘有些微微上翘,像是展翅欲飞的鸟儿。墙壁是用土坯和青砖混合砌成的,表面抹着一层白色的灰浆,虽然有些地方已经泛黄、开裂,却被打理得十分干净,没有一丝杂草或污渍。房子的窗户是木制的格窗,糊着一层薄薄的毛纸,阳光透过格窗,在屋内投下斑驳的光影。
房子带着一个宽敞的院子,院子里铺着平整的青石板,石板之间的缝隙里长出了几丛青苔,透着湿润的气息。
院墙边种着些常见的花草,有月季、凤仙、鸡冠花,还有几株不知名的绿植,此刻都开得正盛,五颜六色的花朵在阳光下竞相绽放,散发着浓郁的香气。
一只橘色的猫正趴在窗台上打盹,它蜷缩着身体,尾巴绕在爪子上,耳朵时不时轻轻动一下,似乎在享受这午后的宁静。
一个穿着素色长裙、围着蓝布围裙的年轻女子正站在院门口,朝着他挥手。她看起来二十五六岁的年纪,梳着一条乌黑的麻花辫,垂在肩头,发梢用一根红色的布条系着。
她的面容清秀温婉,柳叶眉下是一双清澈的琥珀色杏眼,眼神柔和得如同春日的湖水,鼻梁小巧挺直,嘴唇是自然的樱粉色,嘴角微微上扬,带着一抹温柔的笑意。她的身上透着一股让人安心的柔和气息,仿佛只要待在她身边,就不会有任何烦恼和危险。
看到她的那一刻,德利特心中那股莫名的熟悉感瞬间变得强烈起来,如同沉寂的火山骤然喷发,席卷了整个意识。
他的心脏不受控制地加速跳动,眼眶微微发热,一种想要立刻扑进她怀里的冲动油然而生。仿佛潜意识里早已刻下了她的模样,知道这是对他而言至关重要的人,是可以无条件信任、依赖的存在。
他不再犹豫,迈开短短的小腿,朝着那座房子,朝着那个呼唤他的女子,跌跌撞撞地跑了过去。他的脚步还带着孩童的笨拙,跑起来的时候身体微微摇晃,裙摆和裤脚被风吹得轻轻扬起,脸上洋溢着纯粹的喜悦和期待。
“妈妈?”
跑到女子面前,他仰起头,看着那张温柔的笑脸,有些不确定地轻声叫道。这个称呼自然而然地脱口而出,没有丝毫的犹豫,仿佛早已烙印在灵魂深处,经过无数次的演练,只是在等待这一刻的呼唤。
女子 —— 不,此刻在他心中,她就是 “妈妈”—— 弯下腰,温柔地摸了摸他的头发。她的手很柔软,指尖带着淡淡的清香,那香气干净而纯粹,让人感到无比安心。
她的掌心带着恰到好处的温度,轻轻摩挲着他的头顶,动作温柔得像是在抚摸一件稀世珍宝。
“傻孩子,玩得都忘了时间啦?” 她的声音依旧温柔,带着浓浓的慈爱,“快洗手,爷爷奶奶把饭都做好了,再晚可就凉了。”
德利特任由她牵着自己的手,跟着她走进了院子。她的手很温暖,力道适中,既不会让人觉得束缚,又能清晰地感受到那份呵护。他好奇地打量着院子里的一切,青石板路被阳光晒得暖暖的,踩在上面很舒服;墙角的花草长势喜人,蜜蜂在花丛中嗡嗡地飞舞,忙着采蜜;那只橘猫似乎被他们的脚步声惊动了,抬起头,懒洋洋地看了他们一眼,又低下头继续打盹。
院子里,一位精神矍铄、面容和善的老爷爷正坐在一张小板凳上修补着农具。他穿着一件灰色的粗布短褂,袖口挽着,露出结实的胳膊,胳膊上布满了细密的皱纹,却依旧有着饱满的肌肉线条。他的头发已经有些花白,却梳得整整齐齐,用一根木簪固定在脑后。他的脸上布满了岁月的痕迹,眼角和额头的皱纹如同沟壑般深刻,却在笑起来的时候显得格外慈祥。他手里拿着一把锄头,正在用锤子敲打锄头的木柄,动作娴熟而沉稳,每一次敲击都恰到好处。
看到他们进来,老爷爷笑呵呵地放下手里的活计,随手拿起放在旁边的毛巾擦了擦手,声音洪亮而爽朗:“哟,我们的小音乐家回来啦?今天在外面玩得开心吗?”
“小音乐家”?这个称呼让德利特愣了一下,他不明白为什么老爷爷会这么叫他,却又觉得这个称呼很亲切,忍不住点了点头,露出了一个腼腆的笑容。
这时,一位头发花白、系着同样款式蓝布围裙的老奶奶从厨房里探出头来。她的头发梳得一丝不苟,在脑后挽成一个圆圆的发髻,用一根银色的发簪固定着。她的脸上布满了皱纹,却因为笑容而显得格外柔和,眼睛眯成了一条缝,透着浓浓的慈爱。她的手里还拿着一把锅铲,锅铲上沾着些许油光,显然是刚刚还在忙碌。
“快洗手吃饭,” 老奶奶的声音带着几分沙哑,却异常温暖,“今天做了你最爱吃的红烧肉,还有你喜欢的清炒油麦菜,快过来尝尝奶奶的手艺有没有进步。”
一切都是那么的自然,那么的和谐,仿佛他天生就属于这里,天生就该享受这样的温暖与呵护。
德利特被这种浓厚的家庭氛围包裹着,心中那片空白的区域仿佛被一点点填满,一种从未有过的幸福感油然而生。他乖巧地跑到院子角落里的井边,学着记忆中模糊的样子,拿起旁边的小木桶,慢慢放下井绳,打了半桶清凉的井水。他伸出小手,在水里轻轻搓洗着,井水的清凉透过指尖传遍全身,驱散了午后的些许燥热。
洗好手,他跟着妈妈走进了屋内。
屋内的陈设简单而整洁,地面是夯实的泥土,被打扫得一尘不染,透着淡淡的泥土气息。客厅里摆放着一张老旧的八仙桌,桌子是用坚硬的红木打造的,表面被打磨得光滑发亮,能清晰地倒映出人的影子。桌子周围摆放着四把太师椅,椅子的扶手上雕刻着简单的花纹,虽然有些地方已经磨损,却依旧结实耐用。
餐桌就放在八仙桌的旁边,是一张同样老旧的木桌,上面已经摆好了饭菜。红烧肉炖得软烂入味,色泽红亮,浓郁的肉香混合着冰糖的甜香,扑鼻而来,让人垂涎欲滴。清炒青菜翠绿欲滴,上面点缀着几颗红色的辣椒,看起来清爽可口。
还有一碗飘着蛋花的清汤,汤色清亮,上面撒着些许葱花,散发着淡淡的鲜香。
除此之外,还有一盘金黄酥脆的炸花生米,和一碟腌得恰到好处的咸菜,虽然都是简单的家常菜,却透着浓浓的 “家” 的味道。
爷爷奶奶已经坐在了餐桌旁,妈妈拉着他坐在了自己身边。吃饭的时候,爷爷奶奶不停地给他夹菜,爷爷夹了一块最大的红烧肉放在他碗里,笑着说:“多吃点肉,长得高高壮壮的,以后才能像爷爷一样有力气。” 奶奶则夹了一筷子油麦菜,温柔地说:“光吃肉不行,还要多吃青菜,补充维生素,才能身体健康。” 妈妈则细心地帮他挑掉红烧肉里的肥肉,只留下软糯的瘦肉,然后叮嘱他:“慢点吃,别着急,小心噎到。”
德利特小口小口地吃着饭菜,每一口都充满了温暖的味道。
红烧肉入口即化,甜咸适中,肥而不腻,青菜清脆爽口,带着淡淡的清香,蛋花汤温暖顺滑,滋润着喉咙。
他从来没有吃过这么好吃的饭菜,也从来没有感受过这样无微不至的关怀,心中充满了满满的幸福感,仿佛整个世界都变得温暖而明亮。
“今天下午,妈妈教你唱那首新歌,好不好?” 庄妍一边给他盛了一碗汤,一边柔声问道,眼神中充满了期待。
唱歌?
德利特眨了眨眼,心中涌起一股莫名的雀跃,仿佛身体里有某种沉睡的本能被唤醒了。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对唱歌产生如此强烈的兴趣,却本能地想要点头,想要跟着妈妈一起唱歌。他用力地点了点头,声音带着孩童的稚嫩:“好!我要跟妈妈一起唱歌!”
庄妍看着他兴奋的样子,脸上露出了欣慰的笑容,伸手轻轻揉了揉他的头发:“真是个乖孩子,吃完饭我们就去钢琴房。”
吃完饭,庄妍收拾好碗筷,便牵着他的手,走进了家里唯一一个显得有些 “特殊” 的房间 —— 钢琴房。
说它是钢琴房,其实也只是一间稍大一些的屋子,布置得十分简洁。房间的墙壁是白色的,没有任何装饰,显得干净而素雅。
房间的一侧靠着墙壁放着一个小小的书架,书架上整齐地摆放着几本书,大多是关于音乐的乐谱和教材,还有几本儿童绘本。房间的窗户很大,挂着一层薄薄的白色窗帘,阳光透过窗帘的缝隙洒进来,在地上投下长长的光斑。
但房间中央,那架擦拭得一尘不染的黑色立式钢琴,却像是整个房子的灵魂所在,吸引了所有的目光。钢琴的琴身是乌黑的亮漆,反射着阳光的光泽,如同黑夜中的星辰般耀眼。琴键是黑白相间的,白色的琴键洁白如玉,黑色的琴键漆黑如墨,排列得整整齐齐,透着一种严谨而优雅的美感。钢琴的琴盖上放着一本打开的乐谱,页面已经有些泛黄,却被保护得很好,没有任何破损。
阳光透过干净的玻璃窗,洒在黑白琴键上,泛着柔和的光泽,仿佛为这架钢琴镀上了一层神圣的光晕。
庄妍在琴凳上坐下,拍了拍身边的位置,柔声说:“小岚,过来坐在这里。”
德利特乖巧地爬上去,挨着她坐好。琴凳的表面是柔软的皮革,带着些许凉意,坐起来很舒服。他好奇地伸出小手,想要触摸那些黑白琴键,却又有些犹豫,仿佛那是一件无比珍贵的宝物,生怕自己的触碰会损坏它。
“来,我们先复习一下上次学的音阶。” 庄妍的声音温柔而耐心,她的手指轻轻落在琴键上,指尖与琴键接触的瞬间,一串清脆悦耳的音符流淌而出。
“Do、Re、Mi、Fa、Sol、La、Si……”
音符如同跳跃的精灵,在房间里回荡,清澈而纯粹,带着一种治愈人心的力量。德利特看着她的手,那双手纤细而修长,指甲修剪得圆润整齐,弹奏琴键时的动作优雅而流畅,仿佛每一个手指都拥有了生命。他听着那美妙的声音,一种难以言喻的亲近感和渴望从心底升起,仿佛这架钢琴、这些音符,都是他与生俱来的伙伴。
他学着妈妈的样子,伸出小小的手指,有些笨拙地、小心翼翼地,按下了第一个琴键。
“Do——”
一个清亮而饱满的音符在房间里响起,如同清晨的第一缕阳光,穿透了所有的阴霾。
当他的指尖与琴键接触的刹那,仿佛有一股微弱的电流穿过他的身体,从指尖蔓延至心脏,再扩散到四肢百骸。
一种深层的、源自灵魂的共鸣被瞬间触动了,仿佛沉睡了千年的记忆被唤醒,又仿佛是身体本能的反应,让他浑身都泛起了一层细密的鸡皮疙瘩。
他不仅仅是在按一个键,更是在触摸某种与他生命本源相连的东西。那种感觉奇妙而温暖,让他忍不住想要再次按下琴键,想要感受更多的音符,想要沉浸在这美妙的音乐世界里。
庄妍似乎也察觉到了他的异样,她转过头,温柔地笑了笑,没有多问,只是耐心地引导着他:“对,就是这样。手腕放松,手指要立起来,不要趴在琴键上…… 很好,小岚真棒,学得真快。”
她的鼓励如同春雨般滋润着德利特的心田,让他更加自信。他继续跟着妈妈的节奏,一个一个地按下琴键,虽然动作还有些笨拙,节奏也不够稳定,但每一个音符都充满了真诚和热情。
接下来的时间,仿佛被浸泡在蜜糖里,温暖而甜蜜。庄妍弹奏着简单的旋律,先是《小星星》,那熟悉的曲调温柔而舒缓,如同妈妈的摇篮曲,让人心安。
然后是《送别》,旋律悠扬而略带伤感,却又透着一股淡淡的希望。
德利特跟着哼唱,他的声音虽然稚嫩,却异常清澈、透亮,如同山涧里的清泉,没有一丝杂质。他的音准好得惊人,即使是没有学过的曲子,只要妈妈弹奏一遍,他就能准确地跟着哼唱出来,甚至能自己找到调门。
当他尝试着唱到一个很高的音时,那声音如同山涧清泉溅落在玉石上,空灵而富有穿透力,在房间里久久回荡,连他自己都感到一丝惊讶。
庄妍的眼中闪烁着惊喜和自豪的光芒,她停下弹奏,转过身,轻轻捧着他的脸,柔声说:“我们小岚的声音真好听,就像个小天使一样。妈妈以前就知道,你一定是个有音乐天赋的孩子。”
她的眼神中充满了毫不掩饰的喜爱和期待,仿佛他是世界上最珍贵的宝贝。
之后,庄妍开始弹奏更复杂一些的曲子,有时是舒缓的摇篮曲,温柔地安抚着他的心灵。有时是轻快的童谣,让他忍不住跟着节奏轻轻晃动身体,有时是一些不知名的旋律,悠扬而深情,仿佛在诉说着某个动人的故事。
德利特完全沉浸在了音乐的世界里。
他忘记了所有的迷茫和空白,忘记了思考自己是谁,忘记了这个世界的诡异。此刻,他只是一个被母爱和音乐包围的幸福孩子。妈妈的钢琴声是他的港湾,为他遮风挡雨;他自己的歌声是他的翅膀,带着他飞向广阔的天空。在这个音乐的世界里,没有痛苦,没有迷茫,只有无尽的快乐和满足。
爷爷偶尔会拄着拐杖,慢慢走到钢琴房的门口,靠在门框上,笑眯眯地听一会儿。他的脸上布满了欣慰的笑容,眼神中充满了对孙子的疼爱和骄傲。
听上一会儿,他会满意地点点头,然后又悄悄离开,不忍心打扰这美好的画面。
奶奶则会端来切好的水果或者温热的牛奶,轻轻放在钢琴旁边的小桌子上,然后温柔地摸了摸他的头,低声说:“小岚,累了就休息一会儿,吃点水果喝点牛奶,别累着了。” 说完,便轻轻带上房门,退了出去。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平静、简单,却充满了无法言喻的幸福。
德利特已经完全沉浸在了这种生活里,他甚至开始忘记了自己原本的名字,习惯了 “小岚” 这个称呼。那些关于黑暗、哭泣和挣扎的模糊记忆,早已被这温暖的生活抛到了九霄云外,如同从未存在过一般。
他开始觉得,自己生来就应该是生活在这里的,是妈妈庄妍的儿子,是爷爷奶奶的孙子。这里就是他的全部世界,一个充满了爱、音乐和温暖的世界。
他不需要去想外面的世界是什么样子,不需要去思考自己的过去和未来,只要能永远待在这里,待在妈妈和爷爷奶奶身边,每天听妈妈弹琴,和妈妈一起唱歌,就足够了。
他喜欢在清晨被窗外的鸟鸣唤醒。
每天天刚亮,窗外的树枝上就会传来叽叽喳喳的鸟鸣,那声音清脆而热闹,像是在催促他起床。他会揉着惺忪的睡眼,从床上爬起来,跑到院子里,呼吸着清晨新鲜的空气。清晨的空气带着露水的湿润和青草的清香,吸入肺中,让人神清气爽。
他喜欢赤着脚在带着露水的草地上奔跑。
院子后面有一片广阔的草地,草地上长满了青翠的小草,上面点缀着五颜六色的野花。清晨的草地上覆盖着一层薄薄的露水,踩在上面凉凉的、滑滑的,带着一种清爽的触感。他会在草地上尽情地奔跑、跳跃,追逐着蝴蝶和蜜蜂,累了就躺在草地上,看着湛蓝的天空和洁白的云朵,听着远处的鸟鸣和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心中充满了无尽的惬意。
他喜欢爬上院子里那棵歪脖子老槐树。
那棵槐树已经有很多年的树龄了,树干粗壮,树枝向一侧倾斜着,形成了一个天然的 “座椅”。他会顺着树干上的树瘤,小心翼翼地爬上树枝,坐在那个 “座椅” 上,看着远方的山丘和天空。远处的山丘连绵起伏,覆盖着绿色的植被,像是一条绿色的巨龙横卧在大地上。天空湛蓝如洗,偶尔有几朵白云飘过,形态各异,变幻莫测。他会在这里坐很久,想象着山那边的世界,却又并不真正渴望去探寻,因为他觉得,这里的世界已经足够美好。
他更喜欢依偎在妈妈身边,听着钢琴声,放声歌唱。每天下午,都是他和妈妈在钢琴房的固定时间。
他的音乐天赋展露无遗,不仅学歌快,对节奏和旋律有着天生的敏感,甚至偶尔能即兴弹出一些简单的、却充满灵气的调子。
那些调子是他凭空想出来的,没有任何乐谱的参考,却异常动听,带着一种纯粹的童真和创造力。
庄妍总是耐心地听着他的弹奏,时不时地给予指导和鼓励。
她会告诉他哪里的节奏不对,哪里的音准需要调整,然后手把手地教他如何改进。她看他的眼神,充满了毫无保留的爱与期待,仿佛将所有的才华和心血,都倾注在了对儿子的音乐启蒙上。而小岚也在这充满艺术气息的熏陶中,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充实和快乐。他觉得,音乐就是他生命的全部意义,只要能一直这样弹下去、唱下去,就是最大的幸福。
这片乡土,这座老屋,这架钢琴,还有身边的亲人,构成了他全部的世界。
一个安全、温暖、充满了爱与音乐的世界。在这个世界里,没有痛苦,没有离别,没有背叛,只有永恒的美好和幸福。
他沉溺在这种美好之中,不愿醒来,也不敢醒来。
然而,不知从何时起,小岚的心底,开始泛起一丝极其微弱的、难以捕捉的违和感。
这种违和感,最初来源于一些微不足道的细节,如同投入湖面的一颗小石子,虽然微小,却在心底荡开了一圈圈涟漪。
比如,这里的天气似乎永远是那么晴朗温暖。
每天清晨,太阳都会准时升起,洒下金色的阳光;中午的阳光温暖而不灼热,让人感到舒适,傍晚的夕阳如同火红的圆盘,将天空染成一片绚烂的橘红色,夜晚的星空总是那么清晰璀璨,繁星点点,没有一丝云彩遮挡。
他在这里生活了很久,却从未见过一次下雨,从未感受过一次阴天,甚至连一丝微风都带着温暖的气息。这太平静了,平静得有些不真实。
比如,爷爷奶奶和妈妈的对话,有时候会像设定好的程序一样,重复着相似的内容。爷爷总是会问他 “今天在外面玩得开心吗?” “声乐学得怎么样了?”,然后在他回答之后,露出欣慰的笑容,说 “真是个好孩子”。奶奶总是会叮嘱他 “多吃点饭”“注意保暖”“别累着了”,然后端来各种他喜欢吃的东西。
妈妈总是会温柔地鼓励他 “小岚真棒”“你真有天赋”,然后教他唱同样类型的歌曲。他们的对话永远充满了毫无杂质的爱意和关怀,却缺乏更深入的、属于真实生活的琐碎和摩擦。他们从不争吵,从不抱怨,甚至从不谈论除了他之外的任何事情,仿佛他们存在的唯一意义,就是为了照顾他、爱护他。
再比如,有一次他故意跑得很远,想要看看村子外面是什么样子。他沿着小径一直跑,跑过了草地,跑过了田野,跑过了一片茂密的树林。
他跑了很久,跑得气喘吁吁,以为已经跑出了村子的范围。可当他停下来,想要看看周围的环境时,却惊讶地发现,自己竟然又回到了那座熟悉的老屋和院子前。仿佛整个世界就是一个巨大的圆,无论他朝着哪个方向跑,跑多远,最终都会回到原点。
他尝试了好几次,每次都是如此,这让他感到一种莫名的恐慌,仿佛自己被囚禁在了一个无形的牢笼里。
最让他感到不安的是,每当他沉浸在音乐中,感到极致的幸福和满足时,眼前偶尔会极其短暂地闪过一道模糊的金色光芒。
那光芒温暖而耀眼,如同太阳的碎片,却又带着一种莫名的熟悉感。与此同时,耳边也会响起一个模糊的、仿佛来自遥远天际的呼唤声。
那声音很轻,很微弱,听不清具体的内容,却带着一种焦急而深情的情绪,让他的心猛地一揪,泛起一阵莫名的酸楚和思念。
那金色…… 好像很温暖,很熟悉,关联着某种他无法忆起、却无比重要的东西。
还有那个呼唤声…… 是谁?是谁在这么远的地方呼唤他?
他尝试着问妈妈:“妈妈,我们一直住在这里吗?外面…… 是什么样的?”
庄妍正坐在院子里给他缝补衣服,听到他的问题,她抬起头,温柔地笑着,伸手抚摸着他的头发,语气依旧柔和:“这里就是我们的家呀,小岚。我们一直都住在这里,以后也会一直住在这里。” 她顿了顿,眼神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闪躲,然后继续说道:“外面…… 外面也很美,但我们在这里就很幸福了,不是吗?有妈妈,有爷爷奶奶,还有你喜欢的音乐,这样就足够了。”
她的回答完美无缺,温柔得无懈可击,却像是一层柔软的纱,轻轻遮住了他探究的视线,没有给他任何实质性的答案。
他又问爷爷:“爷爷,你有朋友吗?他们住在哪里?我能不能去看看他们?”
爷爷正坐在院子里抽烟斗,听到他的问题,哈哈笑了起来,声音洪亮:“爷爷的朋友呀,都在很远的地方呢。” 他放下烟斗,拿起身边自己做的木头小鸟,递给小岚:“不过爷爷有你这个好朋友就够啦!看,爷爷给你做了新玩具,喜欢吗?”
他的注意力被成功转移到了玩具上,可心里的疑惑却并没有消失。
他看着爷爷递过来的木头小鸟,那是用桃木雕刻而成的,栩栩如生,翅膀上还涂着红色的颜料。这已经是爷爷给他做的第五只木头小鸟了,每一只都一模一样,没有任何区别。
一切看似完美,却完美得有些…… 虚假。
小岚心中的那点疑虑,如同投入湖面的石子,荡开了一圈圈涟漪,越来越大,越来越清晰。他开始有意识地观察身边的一切,观察这个看似完美的世界。
他发现,妈妈弹琴时,虽然技艺娴熟,情感充沛,但她弹奏的曲目似乎总局限在某一个范围内。
翻来覆去都是那些温柔、舒缓的曲子,从未有过新的、他不熟悉的旋律。他曾经问妈妈能不能弹一首欢快一点的曲子,妈妈却笑着说:“这些曲子最适合小岚了,温柔又好听,等你再长大一点,妈妈再教你别的。”
他还发现,妈妈的笑容永远那么温柔,眼神永远那么柔和,却很少看到她有其他更复杂的情绪,比如担忧、疲惫,或者对未来的憧憬。她就像一个完美的木偶,永远按照设定好的程序行动,散发着温柔的光芒,却没有真正的灵魂。
他发现,爷爷奶奶的身体似乎永远那么硬朗,从未生过病,也从未有过任何不适。爷爷每天都会在院子里修补农具、打理花草,精力充沛得不像一个上了年纪的老人;奶奶每天都会做饭、洗衣、打扫卫生,忙忙碌碌,却从未说过一句累。
他们也从未离开过这个院子超过一刻钟,仿佛这个院子就是他们的全世界,外面的一切都与他们无关。有一次,小岚故意把奶奶的针线盒藏了起来,想看看奶奶会不会着急。可奶奶只是找了一会儿,就笑着说:“肯定是被小猫叼走了,没关系,奶奶再找一个就好。” 她的脸上没有丝毫的焦急或生气,依旧是那副慈祥的笑容,仿佛什么都无法影响她的情绪。
他发现,他自己…… 除了对音乐有着超乎寻常的热爱和天赋外,对这个 “世界” 的其他方面,几乎没有任何好奇心。
他不想上学,不想结交其他小伙伴,甚至不想知道村子里还有没有其他人家。他每天的生活就是吃饭、睡觉、和妈妈一起弹琴唱歌、和爷爷奶奶一起聊天玩耍,循环往复,却从未感到厌烦。仿佛他存在的意义,就只是为了享受这片刻的安宁与艺术的熏陶,而不是过一种完整的、有血有肉的生活。
这真的是…… 完整的生活吗?
这种被精心安排、剔除了所有不确定性和痛苦的美好,开始让他感到一种隐约的窒息。就像一只被关在金色笼子里的小鸟,虽然拥有无尽的食物和温暖的环境,却失去了自由,失去了探索未知世界的权利。
他开始怀念那种真实的、有喜有悲、有苦有乐的生活,即使那种生活充满了痛苦和挣扎,却也是真实存在过的痕迹。
那个模糊的金色光影和遥远的呼唤,出现的频率越来越高了。尤其是在他感到幸福顶点的时候,那金色的光芒会像一道微弱的闪电,试图劈开这温暖的混沌;那呼唤声也似乎清晰了一点点,他能捕捉到其中蕴含的、一种近乎绝望的牵绊和…… 爱意。
是谁…… 在等着他?是谁在如此撕心裂肺地呼唤他?
这个问题如同藤蔓般缠绕在他的心头,让他寝食难安。他开始在梦中看到一些模糊的画面:一片漆黑的夜空,一道金色的光芒划破黑暗,一个模糊的身影站在光芒中,朝着他伸出手,嘴里不停地呼唤着什么。
他想要靠近那个身影,想要听清那个呼唤,却总是在即将触碰到的瞬间醒来,只留下满心的失落和迷茫。
一天下午,和往常一样,他和妈妈在钢琴房里。
庄妍弹奏着一首异常优美舒缓的曲子,旋律温柔得如同流水,缓缓流淌在房间的每一个角落。小岚靠在她的身边,闭上眼睛,听着音乐,感受着妈妈身上传来的温暖气息。窗外,依旧是永恒不变的夕阳美景,金色的阳光洒在大地上,将一切都染成了温暖的橘红色。
可这一次,他没有感受到以往的幸福和满足,心中反而被一种莫名的焦躁和悲伤占据。他能清晰地感受到,妈妈的爱是真实的,钢琴声是真实的,这份温暖也是真实的…… 可是,为什么他总觉得缺少了最重要的东西?那种缺失感如同一个黑洞,在他的心底不断扩大,吞噬着所有的快乐和满足。
他总觉得,自己不属于这里,这里的一切都只是一场短暂的梦。他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还有更重要的人在等他。可那个人是谁?那件事是什么?他却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来。
就在这时,那道金色的光芒再次在他眼前炸开!
这一次,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清晰、都要强烈!光芒如同正午的太阳,耀眼得让他无法睁开眼睛,却又带着一种极致的温暖,包裹着他的灵魂。在那片金色的光芒中,他仿佛看到了一双如同熔金般的眼眸,那双眼睛盛满了泪水,带着无尽的担忧和深情,死死地盯着他,仿佛在害怕他会永远消失。
与此同时,那个遥远的呼唤声,如同穿透了无数层时空的屏障,清晰地撞入了他的耳膜,带着撕心裂肺的力量,在他的灵魂深处回荡:
“德利特…… 快醒醒啊……”
德利特……
这个名字如同沉睡了千年的火山骤然喷发,从他空白的记忆深处轰然涌现,带着滚烫的温度和沉重的情感,瞬间席卷了他的整个意识。
虽然依旧没有具体的形象和过往的细节,但这个名字所承载的情感重量,如同千斤巨石,瞬间压垮了他心中那片虚假的安宁。
这个名字是他的根,是他的魂,是他无论如何也不能忘记的身份标识。
莱纳…… 莱纳?布朗。
另一个名字紧随其后,如同闪电般划过脑海。这个名字带着阳光的温暖和青草的气息,带着一种深入骨髓的思念和牵绊,让他的心脏剧烈地疼痛起来,泪水不受控制地涌出眼眶。
莱纳…… 是莱纳在叫他!
在一个他不知道的地方,莱纳正在为他哭泣,为他恐惧,为他担忧!
莱纳需要他,在等着他回去!
这个认知像是一把冰冷的钥匙,猛地打开了他内心某个被封锁的闸门。
无数的情感碎片如同洪水般奔涌而出 —— 不仅仅是与莱纳相关的思念、牵挂和爱恋,还有黑暗、痛苦、绝望、背叛、失去…… 这些与他此刻所处的 “完美世界” 截然相反的情绪,如同潮水般冲击着他的心灵,让他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撕裂感。
他猛地抬起头,看向身边依旧在温柔弹琴的妈妈。
她的侧脸在夕阳下美得如同精心雕刻的雕塑,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淡淡的阴影,嘴角带着温柔的笑意,手指依旧在琴键上优雅地跳跃,流淌出悦耳动听的旋律。
但是,小岚 —— 不,是德利特,他终于想起来了。
他不是这个被困在永恒童年幻境里的 “小岚”,他是德利特?阿克曼。
他有着同甘共苦的弟弟妹妹,有着并肩作战、生死与共的同伴,有着一个用生命爱着他、等待他回去的恋人莱纳。
他的人生不是这样的平静无波,而是充满了风雨、挑战和责任。
这个幻境,这个用他心底最渴望的幸福编织的牢笼,是为了困住他,是为了让他沉沦在虚假的美好中,忘记自己的身份,忘记真正的责任和归属。
它利用了他对亲情的渴望,对温暖的眷恋,试图将他永远囚禁在这里,让他成为一个没有过去、没有未来、只知道享受眼前幸福的傀儡。
庄妍似乎察觉到了他的变化,弹琴的手指微微一顿,原本流畅的旋律出现了一个不和谐的杂音,如同平静的湖面投入了一颗石子。
她缓缓转过头,脸上依旧带着那种无懈可击的温柔笑容,但眼神深处,似乎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焦急和…… 隐藏极深的操控欲。
“小岚,怎么了?不舒服吗?” 她伸出手,想要像往常一样抚摸他的头发,语气依旧温柔得能滴出水来。
德利特猛地向后缩了一下,避开了她的手。
他的眼神不再迷茫,不再稚嫩,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清醒后的痛苦和决绝。他看着眼前这个 “妈妈”,这个他潜意识里深爱、却也潜意识里知道已经永远失去的母亲幻影。
他知道,眼前的这个女人,并不是他真正的妈妈。
他的妈妈,那个在记忆深处模糊而温暖的身影,有着和她相似的温柔,却也有着更复杂的情绪,有着对生活的担忧,有着对未来的憧憬,有着真实的喜怒哀乐。
“妈妈……” 他的声音还带着孩童的稚嫩,却蕴含着成年人的沉重和悲伤,“这里…… 很好。和你在一起的时光,是我…… 最珍贵的记忆之一。”
他说的是真心话。这段时间的幸福虽然是虚假的,却填补了他内心深处对亲情的渴望,让他感受到了从未有过的温暖和呵护。
他会永远记得这份温暖,记得这个温柔的 “妈妈”,记得爷爷奶奶的慈爱。
庄妍 —— 不,是这具幻影的笑容僵硬了一下,眼中的温柔似乎淡了几分,多了一丝困惑和不安。
“但是,” 德利特继续说道,目光越过她,看向了钢琴房那扇通往外面走廊的门。那扇门是木制的,刷着和房门一样的桐油,他每天进进出出,从未在意过。但此刻,在他的眼中,那扇门仿佛散发着不同寻常的气息 —— 门的那一边,不再是熟悉的走廊,而是弥漫着未知的、危险却真实的黑暗。“这不是真的。你…… 也不是真的妈妈。”
“小岚!你说什么傻话!” 庄妍幻影的声音第一次带上了急促和一丝不易察觉的严厉,温柔的面具出现了一丝裂痕,“这里就是你的家!我是你妈妈!我们会永远在一起,弹琴,唱歌,这样不好吗?!你为什么要胡思乱想?”
她的声音带着一种奇异的魔力,如同轻柔的催眠曲,试图再次抚平他苏醒的意志,将他重新拉回这个虚假的幻境中。房间里的光线似乎也变得暗淡了一些,空气中的温暖气息开始变得粘稠,让人感到压抑。
德利特摇了摇头,眼中充满了泪水,却不是因为悲伤,而是因为告别。在他想起自己身份的那一刻,那些被封印的记忆碎片也开始苏醒 —— 他知道了爷爷奶奶早已在无尽的思念与痛苦中惨死,知道了妈妈最终选择了悲壮而绝望地自尽,知道了自己曾经拥有过的短暂幸福,以及那份幸福被无情毁灭的惨痛经历。
这个幻境,是对过去的拙劣模仿,是对亡者的不敬,也是对生者的囚禁。它用虚假的美好,掩盖了真实的痛苦,却也剥夺了他面对现实、承担责任的权利。
“真正的妈妈……” 他哽咽着,却无比坚定地说,“她希望我活下去,是真正地活下去,而不是活在一个虚假的梦里。她教会我坚强,教会我勇敢,她不会…… 用这种温柔的方式,把我永远关在这里。”
他抬起手,指向那扇门,眼神中充满了决绝和期盼:“有人在等我。一个有着金色头发、金色眼睛的人。他在叫我,他很害怕,他需要我。我不能让他等太久,我必须回去。”
莱纳的名字和形象,如同黑暗中的灯塔,在记忆的迷雾中为他指引着方向。
无论前方的道路多么艰难,多么危险,他都必须回去,回到莱纳的身边,回到他真正的生活中去。
庄妍幻影的脸色彻底变了,温柔的笑容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扭曲的焦急和恐慌。她的身影开始变得有些不稳定,如同水中的倒影,轻轻晃动着,周围的温暖光线也开始明暗不定,忽明忽暗,仿佛整个幻境都在因为他的觉醒而摇摇欲坠。
她猛地伸出手,想要抓住他,声音带着哀求,甚至有些歇斯底里:“不!小岚!别走!外面只有痛苦!只有黑暗!留在这里!妈妈求你了!我们会永远幸福的!”
她的声音充满了哀求和一种诡异的扭曲感,不再是之前的温柔动听,反而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尖锐。房间里的钢琴声也变得杂乱无章,原本悦耳的音符变成了刺耳的噪音,如同指甲划过玻璃的声音,让人浑身不适。
德利特看着她,心中充满了不舍和悲伤。他知道,这个幻影虽然是虚假的,却承载着他对母亲最深的思念和渴望。但是,他不能沉溺于此。他必须清醒,必须离开。
他最后深深地望了一眼眼前的 “妈妈”,仿佛要将这个美好的幻影永远刻在心里,然后毅然决然地跳下了琴凳。
他没有再回头。
他迈着坚定的步伐,朝着那扇门走去。每走一步,他都能感觉到周围的空间在剧烈震颤,仿佛发生了地震一般。温暖的色彩在快速褪去,原本明亮的房间开始变得灰暗,墙壁上出现了一道道裂痕,像是随时都会崩塌。悠扬的琴声彻底变成了刺耳的尖啸,妈妈哀切的呼唤也逐渐变成了某种非人的嘶吼,充满了不甘和愤怒。
院子里传来了爷爷奶奶的声音,他们的声音也变得扭曲而诡异,不再是之前的慈祥温和:“小岚!回来!快回来!”“不要离开我们!这里才是你的家!”
德利特没有停下脚步。他知道,这些都只是幻境的挣扎,是虚假的挽留。他不能被这些声音迷惑,不能回头。
他伸出小手,握住了那冰凉的门把手。
在触碰到门把手的瞬间,一股庞大的记忆洪流如同决堤的洪水般涌入他的脑海 —— 不是完整的事件细节,而是汹涌的情感和零碎的画面。
原来,这极致的幸福背后,连接着如此深重的绝望。
这些记忆如同锋利的刀刃,再次划伤了他的灵魂,带来了撕心裂肺的痛苦。
但这一次,他没有逃避,没有退缩。他承受着这份痛苦,感受着这份绝望,因为他知道,这才是真实的,是他生命的一部分,是他必须面对的过去。
“莱纳…… 等我。”
他喃喃自语,声音虽然微弱,却带着无比坚定的信念。然后,他用尽全身的力气,猛地推开了那扇门。
“轰 ——!!!”
仿佛玻璃破碎的巨响在灵魂深处炸开,震耳欲聋。
眼前温暖的老屋、熟悉的钢琴、妈妈哀伤扭曲的面容、爷爷奶奶诡异的呼唤…… 所有的一切,都在瞬间如同被打碎的镜花水月般,分崩离析,化作无数飞舞的光点。这些光点在空气中短暂地闪烁了一下,然后便被门后无尽的黑暗迅速吞噬,消失得无影无踪。
德利特感到一股强大的吸力从门外传来,那股吸力如同巨大的黑洞,带着无法抗拒的力量,将他小小的身影猛地拽了出去。
他感觉自己再次坠入了无尽的黑暗,身体失去了控制,在黑暗中快速下坠。耳边是呼啸的风声,还有各种诡异的声音,像是哭泣,像是嘶吼,又像是某种生物的低语。他的意识在黑暗中沉浮,时而清醒,时而模糊。
在意识被黑暗彻底淹没的前一秒,他清晰地感受到,那部分被封印的、关于童年幸福与噩梦开端的记忆,如同温暖的潮水,重新汇入了他的灵魂之海。那些记忆不再是零碎的碎片,而是变得完整而清晰,成为了他生命中不可分割的一部分。
第一关,「失乐园的回响」,通关。
他守住了内心对真实的渴望,没有沉沦在温柔的陷阱中。
他凭借着对莱纳模糊而坚定的思念,凭借着对真实生活的执着追求,主动走出了这场虚假的幸福幻境。
他不仅打破了束缚,更找回了失去的第一块记忆拼图 —— 那短暂却真实的幸福童年,以及它被无情毁灭的起点。
黑暗中,他的嘴角扬起了一抹微弱却坚定的笑容。
随后,德利特闭上眼睛,任由自己在黑暗中下坠,等待着下一段旅程的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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