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天终究是到来了。
在过去数日的理论学习和模拟训练中,所有训练兵几乎都翘首以盼,兴奋地讨论着人类用以对抗巨人的终极利器——立体机动装置。然而,当这一天真正降临时,看着场地上那些冰冷、复杂而沉重的金属造物,不少半大的孩子心里又打起了退堂鼓,空气中弥漫着紧张与不安的气息。
训练场上尘土微微扬起,夏迪斯教官如同一尊铁铸的雕像般伫立在队列前方,面色冷峻,目光如鹰隼般扫过每一张年轻而忐忑的脸。他的身后,数百套银灰色的立体机动装置整齐地悬挂在架子上,金属齿轮在初升的日光下泛着冷冽的光泽,瓦斯罐与伸缩钢缆偶尔碰撞,发出清脆而令人心悸的声响。
德利特站在队列的中段,手指无意识地反复摩挲着腰带的金属扣环。他那双琥珀色的瞳孔里,倒映着立体机动装置复杂而精密的构造,一种奇异的感觉在心底蔓延——既是期待,也有一丝难以言喻的敬畏。
“德利特·阿克曼!”基斯教官突然的吼声如同惊雷炸响,打破了现场的沉寂。
德利特几乎是条件反射般地挺直了脊背,额前的一缕黑发被风吹起,露出底下细微的汗珠。
“出列!示范!”指令短促而有力,不容置疑。
在所有人的注视下,德利特深吸一口气,走出了队列。工作人员协助他将那套沉重的装置穿戴在身上。当冰冷的金属扣带紧紧勒住腰腹和腿部时,他忍不住倒抽了一口冷气。四月的风裹挟着训练场特有的铁锈与尘土气息擦过耳际,他真切地感受到,教官口中那“人类对抗巨人的翅膀”,远比想象中更加沉重和充满束缚感。
握住控制柄和训练刀刃的瞬间,一股熟悉的、温和而强大的能量自他的脊椎深处悄然苏醒,如同溪流般迅速蔓延至四肢百骸——是奈克瑟斯之光。它在血液中低吟,将他的感官无限放大,周围的一切声音、气流、甚至远处同伴的呼吸声都变得异常清晰。
瓦斯喷射阀被猛地推开,巨大的轰鸣声骤然响起!高压气体产生的强大推力如同无形的巨掌,瞬间将他整个人掀向空中!钢索划破空气发出尖锐的啸音,与地面学员们下意识的惊呼声交织在一起。
“重心前倾!控制腰部发力!别像个失控的陀螺一样乱转!”夏迪斯的怒吼从下方传来,声音在风声中有些失真。
德利特试图在空中调整姿势,但高速旋转和骤然改变的视野还是让他产生了强烈的眩晕感。就在这一瞬间,一些零碎而模糊的画面猛地撞入他的脑海——仿佛是呼啸的狂风、眼前破碎的光影、还有一种失重般的恐慌……
他的琥珀色瞳孔骤然收缩,一抹鎏金色的流光不受控制地在眼底炸开、流转。
几乎是出于战斗本能,他猛地甩出另一侧的锚钩,锋利的钢刃精准地刺入远处的训练支架!身体借着这股力量和腰腹核心的强大扭力,在空中划出一道优美而惊险的弧线,最终如同归巢的飞燕般,稳稳地落在了不远处的地面上。
整套动作虽有最初的生涩和短暂的惊险,但后续的调整和落地却展现出惊人的协调性与控制力,引得周围一片压抑的惊呼。
“腰腹发力要像甩鞭子一样,充分利用惯性!”夏迪斯继续高声指导着其他学员,但他的目光似乎多在德利特身上停留了一瞬。
德利特的余光瞥见,三笠正用她纤长的手指,一丝不苟地反复确认腿环锁扣的紧固程度,她垂落的黑发间,露出紧绷而认真的下颌线。旁边的艾伦和阿明也同样全神贯注,对自己身上的装置做着最后的检查。
看着他们三人自成一体、相互鼓劲的模样,一股难以言说的、微妙的距离感忽然涌上德利特心头,让他没有像往常一样立刻凑过去。
就在这时,右侧传来一声闷响和惊呼。只见萨沙似乎操作失误,整个人被突然弹射的钢索巨大的拖拽力拉扯着,失控地撞向一旁的树干!
扬起的尘土中顿时传出她吃痛的呜咽和柯尼没心没肺的爆笑声。
德利特刚想上前帮忙,却感觉后颈忽然覆上一片温热。
是莱纳。
他的掌心正稳稳地按在德利特脊椎的第三节凸起处,指节隔着薄薄的训练服布料传来细微却清晰的震颤感:“你的腰带主卡榫好像没完全扣到底,有点松了,我帮你调整一下。”
德利特闻声转过身,恰好撞进莱纳低垂的目光里。对方金色的睫毛在阳光下仿佛镀着一层柔和的金边,眼眸里满是专注和认真,鼻尖距离他自己仅剩不到半掌的距离。
德利特能感觉到后腰的金属扣带被莱纳熟练地重新勒紧了两格,那双小麦色、青筋微隆的手腕显得格外有力,将安全绳也缠绕出更利落稳固的弧度。
某种带着淡淡柑橘调的清洁气息,混合着钢铁特有的冷冽感,从莱纳身上传来,悄然窜入德利特的鼻腔——这味道莫名地让他觉得有些熟悉,仿佛在记忆的深层早已发酵过千百次。
“谢了。”德利特试着活动了一下,确实感觉装置更贴合身体了。
“这有什么好紧张的?”莱纳似乎看穿了他刚才一闪而过的紧绷,语气轻松地拍了拍他的肩膀,甚至还自然地伸手揉了揉他的头发,“激动都应该来不及吧?而且…”
他咧嘴一笑,露出白牙,笑容在阳光下显得格外爽朗:“都有你做过这么漂亮的示范了,我还有什么可不放心的?”
德利特被他这亲昵的动作和话语弄得有些不好意思,噗嗤一声笑出来,抬手把那只在自己头上作乱的手打开:“尽说些怪话。”
“全员准备!第一次集体弹射训练!三、二、一!”夏迪斯的哨声如同刀锋般撕裂空气。
德利特只觉得腰间猛地一震,瓦斯气体狂暴喷涌产生的气流再次将他狠狠掀向天空。
视网膜残留的最后一幕,是下方莱纳仰头望来时,脸上那未来得及收起的、带着一丝惊愕与担忧的表情。
而此刻,德利特的琥珀色瞳孔已在高速移动与肾上腺素飙升中,泛起了难以抑制的鎏金色暗芒。
钢索钉入高处树木靶点的瞬间,德利特忽然对体内奈克瑟斯之光赋予他的微妙触感有了更深的理解。它不仅能强化他的身体,更似乎能优化他的神经反应与空间感知能力。他借着腰腹扭转产生的惯性,在空中划出一道流畅的银色弧线,靴底甚至险险擦过正在另一根钢索上摇晃挣扎的贝尔托特。
呼啸的风声吞没了基斯教官后续的喊话,但德利特的身体却已经本能地模仿起记忆中那位兵长利威尔——调查兵团人类最强士兵的战斗姿态,下意识地将身体蜷缩成更利于减少风阻的流线型。有了第一次的经验和光之力的辅助,他开始真正享受起这种凭借人类机械翱翔于空中的感觉。
当他以一道堪称完美的抛物线惊险地掠过巨木顶层的树叶时时,抽空瞥了一眼周围的“惨状”——大部分新兵还在空中歪七扭八地挣扎着,如同被狂风扯乱的风筝。
落地时,德利特的护膝在土地上犁出一道长长的浅沟。烟尘尚未完全散去,身旁就传来了沉重的落地声和金属碰撞的轻响——是莱纳。汗珠正顺着对方剧烈滚动的喉结不断滑落,洇湿了训练服的领口。莱纳握着操纵杆的手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他盯着德利特,碧色的眼睛里充满了难以置信和探究:“你刚才那个空中变向…到底是怎么做到的?那根本不符合基础教程!”
“大概…”德利特眨了眨眼睛,眼底尚未完全褪去的金芒让他看起来有种神秘的狡黠,“因为我是个天才?”他笑着,忽然伸出手,自然而然地替莱纳摘下了沾在金色发梢间的一小片枯叶。
这个过于亲昵自然的动作让两人同时僵住了。莱纳的耳尖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泛红,而德利特指尖残留的、触碰对方发丝的温度,也仿佛瞬间回流,灼烧了他自己的脸颊。
远处立刻传来了夏迪斯忍无可忍的咆哮:"德利特!莱纳!别以为动作标准就能偷懒闲聊!立刻归队!进行下一组训练!"
仿佛是为了掩饰刚才的尴尬,德利特一把拽起还有些发愣的莱纳,拖着他就奔刚刚出发的地点。身后的钢索在沙地上拖曳出长长的、交错的银线,宛如正在无形中编织着未来无数场生死与共、并肩作战的网。
一整天的艰苦训练终于宣告结束。夕阳西下,训练兵们个个拖着酸痛不堪、仿佛散架般的身体,步履蹒跚地朝着食堂方向慢慢挪动。
“哥哥和三笠也太吓人了…”阿明揉着自己几乎抬不起来的肩膀,看着身边依旧行动自如的阿克曼兄妹,语气里充满了感叹和一丝无奈,“简直不像人类该有的适应速度。”
艾伦深有同感地点头,脸上写满了疲惫和不服:“正常人难道不应该都有一个慢慢变强、从笨拙到熟练的过程吗?怎么你们俩就直接跳过了所有步骤,一上来就…就‘崛起’了啊?”他找不到更合适的词来形容。
三笠闻言,只是淡淡地瞥了艾伦一眼,语气平静却不容置疑:“没关系的。艾伦你不擅长的话,我来保护你就好。”她的手不自觉地摸了摸颈间的红色围巾。
“我又没有要你的保护!”艾伦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立刻炸毛反驳,疲惫似乎都被气跑了些许,“我只是…只是还没有完全熟悉立体机动的操作而已!很快就能掌握!”
“我觉得你现在确实还需要保护。”
“我已经很强了!”
“三笠,艾伦,你们别又吵起来啊…”阿明赶紧习惯性地插入两人中间充当和事佬,脸上写满了心累。
德利特跟在三人身后几步远的地方,看着他们吵吵闹闹却又无比紧密的背影,那种微妙的“外来者”感觉再次悄然浮现。他放缓了脚步,心想就这样跟着也好,或许他们并不需要自己时刻掺和…
突然,他感觉自己的手被一只微凉而略带薄茧的手握住了。
德利特有些错愕地抬头,映入眼帘的是一头熟悉的、乌黑如瀑的长发。
“三笠?”
听到哥哥的声音,三笠回过头来,清澈的黑曜石般的眼眸静静地看着他,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关切:“怎么一个人落在后面了?”她微微歪头,“是心情不好?还是哪里受伤了?”
德利特愣住了:“我…”
“三笠——哥哥——你们在磨蹭什么呀!再慢点好吃的炖土豆都要被抢光了!”不远处,已经走到食堂门口的艾伦和阿明回过头,挥舞着手臂,大声地催促着他们。
“走吧,哥哥。”三笠没有再追问,只是转回头,手上却稍稍用力,坚定地拉着德利特的手,带着他向前走去。
看着眼前这个平日里沉默寡言、情感内敛,此刻却用最直接的方式表达着关心的妹妹,德利特的心头猛地一热,所有莫名其妙的疏离感瞬间被冲散得无影无踪。他低下头,嘴角无法抑制地向上扬起,露出一抹温暖而释然的笑容。
是啊…他到底在胡思乱想些什么呢?
眼前这三个人,可是他在这个冰冷世界里,亲手选择、并发誓要守护的家人啊。是给了他名字、给了他归属、给了他温暖的…最重要的家人。
“来了!”他朗声回应着前方等待的艾伦和阿明,手上突然用力,反而紧紧拉住了三笠的手,带着她小跑起来,主动追上了那两道属于“家”的身影。
夜幕彻底笼罩了训练兵团驻地。白日的喧嚣与汗水气息逐渐被清凉的夜风和寂静所取代。大多数训练兵早已陷入沉睡,养精蓄锐以应对明天的残酷训练。
然而,训练场的沙地上,却悄然出现了两道矫健的身影。
德利特单手在木质障碍桩上轻轻一撑,身形轻盈地翻过围墙,落地无声。夜风拂起他额前的黑发,那双琥珀色的瞳孔在月光下闪烁着兴奋的光芒。他回头,看向身后那个略显迟疑的高大身影,压低声音带着笑意催促道:“再磨蹭下去,基斯教官巡逻的手电筒光柱可就要扫过来了哦,莱纳?”
“但你就这么空手过来?至少戴个护腕…”莱纳的话还没说完,手腕就被德利特一把抓住。少年指尖的温度透过薄薄的训练服面料传来,竟让他耳根莫名一热。借着月光,他才注意到德利特只穿着一身单薄的训练服,衣摆随风而动间,隐约勾勒出精瘦柔韧的腰线——这具看似并不魁梧的身体里,仿佛蕴藏着与他外表截然不符的惊人力量。
木刀破空的清脆响声骤然划破了夜的寂静。德利特如暗夜中的精灵般旋身,轻松写意地避开了莱纳势大力沉的正面劈砍。后仰时他修长的脖颈拉出流畅的线条,喉结随着动作微微滚动。而在莱纳迅速变招、试图突袭他下盘的瞬间,德利特的身影竟如同融入夜色般模糊了一下,骤然从莱纳的视野盲区贴近!
莱纳甚至没看清他是如何移动的,只觉得膝窝处被巧妙一击,重心顿失,整个人不由自主地重重跪倒在沙地上。与此同时,一只冰凉的手掌已经轻柔却无比精准地虚扣在他的后颈要害处。
“第六次了。”带着笑意的温热吐息拂过莱纳的耳廓,他能清晰地感觉到德利特胸膛隔着两层衣料传来的轻微震动。这个在各训练项目上都展现出非人天赋的少年,此刻却像只收起利爪、逗弄猎物的猫科动物,慵懒地用木刀刀尖轻轻戳了戳他的后背脊梁,“你的攻击模式还是太直接了,莱纳。战场上的人可不会每次都跟你正面硬碰硬,要多动动脑子。”
当莱纳第十三次数被一记干净利落的过肩摔放倒在冰凉的沙地上时,皎洁的月光恰好照亮了德利特骤然变化的眼眸——那双琥珀色的瞳孔中,竟不受控制地流转起一丝璀璨的金色流光,如同被某种古老而强大的力量瞬间点燃,燃烧着连他本人都未曾完全意识到的极致专注与战斗亢奋。
德利特下意识地跨坐在莱纳腰腹间,形成一个有效的压制姿势。他的指尖无意识地擦过对方因激烈对抗而微微渗血的唇角,声音里带着一丝真实的关切:“疼吗?”
这一瞬间的走神和心软,却给了久经训练的战士候补生绝佳的反击机会。莱纳体内战士的本能和对胜利的渴望瞬间爆发,力量陡增!两人在沙地上激烈地翻滚扭打数圈,扬起的沙尘在月光下如同金色的雾霭。
最终,这场超出切磋范围的较量以德利特的脚不慎撞上一段凸起的老树根而告终。他吃痛地蜷缩起身体,抱住了扭伤的脚踝,却看着同样狼狈的莱纳,忍不住低低地笑出声来。
莱纳原本急切地想上前查看他的伤势,但在看到德利特那副难得狼狈却依然笑得眉眼弯弯的模样时,紧绷的神经也不由得一松,低沉的、发自内心的轻笑从他喉间溢出,打破了训练场夜的寂静。
“我背你回去。”止住笑意后,莱纳的声音比平时沙哑了几分,带着不容置疑的意味。
却换来德利特更加放肆的调侃,他眨了眨眼睛,琥珀色的眸子里闪着恶作剧般的光芒:“喂,这种时候难道不该是更有诚意的公主抱吗?”
令德利特意想不到的是,莱纳只是顿了顿,随即真的没有跟他客气。那双结实有力的手臂穿过德利特的膝弯和后背,稍一用力,便将他整个人稳稳地、打横抱了起来。
“腿受伤了还在这贫嘴。”莱纳的声音里带着一丝无奈的纵容,耳根却在月光照不到的阴影里,悄悄地泛起了红色。
清冷的月光如水般洒落,温柔地勾勒出两人亲密依偎的轮廓。莱纳抱着德利特,步伐沉稳而坚定地穿过寂静无人的训练场,朝着宿舍楼温暖的光亮处慢慢走去。
夜风轻柔地拂过,仿佛也不愿打扰这片刻似乎偷来的、静谧而暧昧的时光。
宿舍里,月光从木板的缝隙悄悄漏进来,在德利特的床铺上投下片片斑驳的光点。他摊开四肢,将自己深深陷进柔软的床褥里,指尖似乎还残留着莱纳训练服粗糙的触感和那之下温热坚实的体温。
他盯着天花板上随风轻轻晃动的细小蜘蛛网,嘴角不自觉地上扬,回味着方才的一幕——莱纳抱着他回来时,紧张得差点撞翻走廊里摆放的晾衣架,那副小心翼翼、如临大敌的模样,活像一匹驮着绝世珍宝、生怕有丝毫磕碰的战马,哪还有平日里的半分沉稳。
体内的奈克瑟斯之光如同最温润的暖流,在四肢百骸中静静流淌、循环,带来舒适而熨帖的平和感,仿佛母亲轻柔拍抚婴儿后背的安详节奏。这让他莫名想起了在阿克曼家木屋里度过的那段短暂却无比温暖的时光,壁炉旁烤松饼的甜蜜香气似乎又隐约萦绕在鼻尖。
原来被另一个人的体温紧紧包裹、全然依赖的感觉,是如此真实而温暖。他不自觉地蜷缩起被莱纳手臂触碰过的左腿,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的心脏正因为今晚发生的一切而雀跃不已,跳动得异常响亮有力。
“下次得找机会教他怎么利用肘击和步伐配合,攻击敌人的视觉死角...”他对着空气中无形的假想敌比划着手腕,动作间带起一阵微凉的夜风,风中仿佛还夹杂着训练场沙砾的尘土气息和莱纳身上淡淡的、混合着汗水与阳光的柑橘调气味。
那些细微的触感——粗糙沙砾摩擦皮肤时的微弱刺痛、莱纳喉结滚动时带来的细微震颤、他背部结实肌肉的可靠触感——此刻都化作了温暖的溪流,温柔地冲刷着他记忆的堤坝。他放任自己沉溺在这份陌生而令人安心的暖意里,直到意识逐渐模糊涣散。在彻底坠入梦乡的前一刻,一个模糊而柔软的念头掠过脑海:原来当被人稳稳托住、全心信赖的时候,连窗外清冷的月光,都会变得毛茸茸的,温柔得不可思议。
而在宿舍的另一端,莱纳正仰面躺在自己的床铺上,目光毫无焦距地凝视着上铺床板那些深深浅浅、蜿蜒曲折的木纹,仿佛要从那天然的图案中解读出某种关于命运的密码。他的鼻腔里,挥之不去的是德利特发间淡淡的松脂清香与运动后汗水混合的独特气息,那味道奇特,却并不难闻,甚至…让他有些莫名的安心。
他无意识地反复摩挲着自己右手的虎口——那里的皮肤似乎还残留着之前紧紧掐住对方腰侧时,那柔韧而充满生命力的微妙触感。温热、细腻,带着蓬勃的生机,仿佛攥住了一捧会呼吸的、初落的新雪。
月光透过窗棱,在他摊开的掌心割裂出明暗交织的界线。这冰冷的光影恍惚间与五年前那个地狱般的场景可怖地重叠——马赛被无垢巨人疯狂吞噬时飞溅的刺目血光,同伴们凄厉绝望的惨叫,还有那份刻骨铭心的无力与恐惧,再次席卷而来。
“不过是为了任务所需的战术性肢体接触罢了。是为了收集情报,获取信任。”他猛地翻了个身,老旧床板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他试图用冷酷的理智和使命感压过内心翻涌的、不合时宜的混乱情愫。
然而记忆却固执地背叛了他的意志,反复地、清晰地回放着今夜那些最危险的细节——德利特被汗水浸透的后颈在月光下泛着瓷白细腻的光泽;那双因极致专注而骤然流金、仿佛蕴藏着另一个世界奥秘的眼瞳;还有他因疼痛下意识蜷缩起身体时,肩胛骨凸起的、流露出惊人脆弱的线条...这些画面如同沉重而锋利的破城槌,一次次凶猛撞击着他用战士誓言和民族责任辛苦筑起的心防。
某个荒诞却无比强烈的念头如同淬毒的棘刺般骤然刺穿他的理智:如果这个总是带着阳光般温暖气息、被马莱官方宣传为“恶魔后裔”的少年,知晓了自己就是当年撞碎玛利亚之墙、导致无数人家破人亡、流离失所的元凶之一...那双清澈透亮、总是盛放着信任的琥珀色眼眸,是否还会为他绽放光芒?他是否还会用那种毫无防备的、甚至堪称温顺依赖的姿态靠在自己肩头?
莱纳用力咬住自己的下唇,直到腥甜的铁锈味在舌尖猛烈炸开,试图用尖锐的疼痛来锚定自己摇摇欲坠的意志。马莱教官们冷酷无情的训诫声仿佛又在耳畔轰鸣咆哮,敦促他牢记战士的使命、摒弃所有不必要的软弱情感。
可记忆偏偏在此刻残忍地背叛了他,固执地回放着今夜最令他心悸动摇的片段——当德利特因疼痛而下意识紧紧抓住他胸前衣襟时,自己胸腔里那失控般疯狂加速的心跳声里,竟然可耻地掺杂着一丝隐秘而卑劣的欢愉。
当冰冷的月光缓缓漫过莱纳的床沿,将他整个人笼罩在一片清冷辉光之中时,他的手指无意识地抚过军服上衣被德利特抓出的那几道凌乱褶皱。
就在这时,他猛然惊觉——这些无心造成的褶皱所呈现的曲折弧度,竟与他遥远故乡那片熟悉的海岸线,如此惊人地相似……
那片海,既是他一切罪孽与沉重背负的起点,却也在这一刻,仿佛化为了他胸腔里那片正在无声疯长的、温柔而危险的深渊。
他们二人,或许从相遇的第一眼起,就被某种看不见的命运丝线紧紧缠绕。天生就相互吸引,灵魂深处共鸣,却也注定要因各自的立场与秘密而相互挣扎、相互折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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