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之门内的空间仿佛还回荡着庄岚从高楼坠下时那无声的绝望。
记忆的碎片如同灰烬般缓缓飘落,最终归于一片死寂的黑暗。
“噗通——”
一声沉闷的响声打破了寂静。
莱纳双膝一软,重重地跪倒在地。
他粗壮的手臂无力地垂在身侧,头颅深深低下,金色的发丝遮挡住了他此刻的表情。然而,那剧烈颤抖的宽厚肩膀,和无法抑制的、从喉咙深处溢出的破碎抽泣声,却将他内心的滔天巨浪暴露无遗。
大颗大颗滚烫的泪水不受控制地夺眶而出,砸在脚下虚无的“地面”上,仿佛能溅起无形的涟漪。
他看到了,他全都看到了……那被强行从母亲身边带走的恐惧,那日复一日非人的折磨与虐待,那嗓音被毁时撕心裂肺的痛苦,那唯一挚友被残忍杀害的绝望,那手刃仇人后深入骨髓的自我厌恶,还有那最终对世界、对自我彻底失望后,纵身一跃的决绝……
这一切沉重的、黑暗的、令人窒息的记忆,如同无数把钝刀,反复切割着莱纳的心脏。他以为自己经历过马莱的战士训练、经历过墙内墙外的背叛与挣扎、经历过地鸣的末日景象,已经足够理解世间的残酷。
但直到此刻,他才真正明白,什么叫做被命运一点点碾碎灵魂的极致痛苦。
他所爱的德利特,那个在阳光下笑容灿烂、如同灯塔般照亮他人的青年,其灵魂的根基,竟然是这样一片鲜血淋漓、绝望彻骨的废墟。
一个穿着黑袍的身影,悄无声息地出现在跪地痛哭的莱纳身旁。正是那个承载了所有黑暗记忆、气质冰冷孤戾的庄岚。他静静地看着莱纳崩溃痛哭的样子,兜帽下的阴影遮掩了他大半面容,只有紧抿的、缺乏血色的嘴唇,透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复杂情绪。
沉默了良久,直到莱纳的哭声渐渐变为压抑的抽噎,黑袍庄岚才用一种听不出喜怒的、干涩的声音缓缓开口:
“看完了这些……你还爱着‘德利特’吗?”他顿了顿,似乎在纠正一个至关重要的错误,声音更低沉了几分,“不,是‘庄岚’。这个……双手沾满鲜血,内心早已腐烂,最终选择自我了结的……庄岚。”
莱纳猛地抬起头,泪眼模糊地看向身旁的黑袍身影。透过朦胧的泪光,他能看到对方黑袍下那与德利特一般无二、却写满了风霜与疲惫的轮廓。
“你……”莱纳的声音因为哭泣而沙哑哽咽,“你是不是……也经历了所有这些?那些痛苦……那些……”他说不下去,只要一想到那些画面,心脏就如同被撕裂般疼痛。
庄岚沉默了一下,兜帽微微动了动,似乎是在点头,又像是在抗拒。他的声音带着一种奇异的空洞感,仿佛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却又无法摆脱的事实:
“那些……是共同的记忆。我就是他,他就是我。他是选择了面向光明、试图覆盖过去的‘德利特’,而我……”他抬起带着黑色手套的手,轻轻按在自己的胸口,那里仿佛蕴藏着无尽的寒冷与黑暗,“……就是被奈克瑟斯剥离出来,承载所有这些他不愿再触碰的、肮脏与痛苦的……‘庄岚’。”
他的话语尚未完全落下,莱纳却突然动了。
他猛地从地上站起身,带着一股决绝的气势,在庄岚略显错愕的目光中,张开双臂,狠狠地、用力地将这个冰冷孤寂的黑袍身影,紧紧、紧紧地拥入了怀中。
这个拥抱是如此用力,仿佛要将对方揉碎进自己的骨血里,用自己全部的体温去温暖那具仿佛永远冰冷的躯体。
“呜……”莱纳将脸埋在庄岚颈间的黑袍布料上,刚刚止住一些的泪水再次汹涌而出,滚烫的湿意瞬间浸透了衣料。他像个孩子一样,毫无形象地、抽噎着痛哭失声:
“我……我好心疼……庄岚……我的心……好像被人撕成两半了……好痛……”他语无伦次,声音破碎不堪,“我怎么……怎么也不敢相信……你当初……到底是怎么……一个人……撑过来的……”
他抬起头,泪流满面地看着近在咫尺的、兜帽下那双因为震惊而微微睁大的琥珀色眼眸,用尽全身的力气,哽咽着说出了那句迟到了太久、跨越了世界与生死的话:
“你……真的……辛苦了……庄岚……”
“…………”
庄岚彻底愣住了。
作为被剥离出来的、承载痛苦与黑暗的副人格,他理智上清楚德利特所经历的一切温暖与爱意,但那就像是隔着一层厚厚的、冰冷的玻璃在观看。
他承认德利特比他“成功”,比他更值得被爱,能够建立起如此多的羁绊。当他默默注视着德利特与莱纳相爱,与三笠、阿明亲情相依,与调查兵团的伙伴们并肩作战时……那如同旁观镜花水月般的隔阂感,以及内心深处那连自己都不愿承认的、细微却持久的羡慕与渴望,常常会啃噬着他。
他太久太久……没有真正被触碰,被拥抱,被如此直白而剧烈地心疼过了。
莱纳的这个拥抱,如此真实,如此滚烫,带着仿佛能灼伤灵魂的悲痛与怜惜,毫无阻碍地穿透了他那层用冰冷和戾气构筑的坚硬外壳,精准地击中了他内心最柔软、最脆弱、也最荒芜的那个角落。
那长久以来被压抑的、冰冻的委屈、不甘、孤独和痛苦,如同找到了一个决堤的出口,轰然爆发。
他僵硬的身体在莱纳的怀抱中微微颤抖起来,一直紧握的拳头缓缓松开。那总是带着讥诮或冷漠弧度的嘴唇,不受控制地向下弯去。
他……也忍不住了。
黑袍的兜帽滑落,露出了他与德利特一模一样,却笼罩着挥之不去的阴郁与悲伤的脸庞。他闭上眼睛,仿佛放弃了所有的抵抗和伪装,第一次,主动地、用尽了力气,回抱住了这个他默默注视了许久、寄托了德利特,同时也寄托了自己所有爱恋与救赎的男人。
他将脸埋进莱纳宽阔而温暖的肩窝,像一个终于找到归处的、迷路已久的孩子,发出了压抑到了极致的、无声的恸哭。
肩膀剧烈的耸动,和那浸湿了莱纳衣襟的、冰凉的湿意,诉说着他灵魂深处那无法用言语形容的悲伤与释然。
两人就在这片虚无的记忆回廊中,紧紧相拥。一个痛哭失声,一个无声流泪,仿佛要将彼此灵魂中所有的痛苦与悲伤,都在这场泪水与拥抱中交融、洗涤。
不知过了多久,他们的情绪才慢慢平复下来,但拥抱却并未松开。
庄岚从莱纳的肩头抬起头,那双总是冰封或带着戾气的琥珀色眼眸,此刻虽然红肿,却清澈了许多,里面映照着莱纳满是泪痕却无比坚定的脸。
他深吸了一口气,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轻轻拉起了莱纳的手。
“来吧,”他的声音依旧有些沙哑,却不再那么冰冷,带上了一丝微不可察的颤抖,“他……在等我们。”
莱纳紧紧回握住他冰凉的手,用力地点了点头。
两人携手,转身,目光投向了记忆回廊的深处。在那里,景象缓缓凝聚——是那座庄岚前世纵身跃下的、冰冷的高楼天台。
而此刻,天台边缘,正站着一个身影。
他背对着他们,身形挺拔,黑发在虚无的风中微微拂动。他既有着德利特的温暖轮廓,又带着庄岚的孤寂背影。
那是整合了所有光明与黑暗,等待着最终答案的——
德利特,亦是庄岚。
天台的风很大,吹动着站在边缘那个身影的黑色发丝和单薄的衣角。他背对着他们,身形与莱纳身边的黑袍庄岚几乎一模一样,却又微妙地融合了德利特那份独有的、即使身处绝境也难以完全磨灭的坚韧轮廓。
他是德利特,亦是庄岚,是整合了所有记忆与情感,却在此刻被“莱纳死亡循环”的恶毒诅咒推向崩溃边缘的的灵魂本体。
黑袍庄岚在距离天台中央几步远的地方停了下来,他松开了莱纳的手,那双与德利特同源的琥珀色眼眸深深地看了莱纳一眼,里面包含了太多复杂的情绪——有释然,有托付,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祝福。
“去吧,”他的声音低沉而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他知道是你。最后能把他从深渊里拉回来的……只有你,莱纳。”
他比任何人都清楚,自己代表着过去,代表着伤痕,代表着无法磨灭的黑暗。
而莱纳,代表着现在与未来,代表着德利特在新生中主动选择并深深依赖的爱与羁绊。
只有这份来自“新生”的力量,才能穿透“过去”的绝望壁垒。
莱纳深吸了一口气,胸腔里那颗饱经沧桑却依旧为爱人剧烈跳动的心脏,承载着刚刚目睹所有黑暗记忆的沉重与心痛,更充满了无比坚定的决心。
他对着黑袍庄岚用力点了点头,然后转过身,目光牢牢锁定了天台边缘那个孤独、颤抖,仿佛随时会碎裂的身影,一步步,坚定地走了过去。
他对着黑袍庄岚用力点了点头,那眼神像是在做出一个庄严的承诺。然后他转过身,目光如同最精准的锁链,牢牢地锁定了天台边缘那个孤独、颤抖、仿佛下一秒就要被风吹落或是自我碎裂的身影,一步步,坚定而沉稳地走了过去。
脚步声在空旷死寂的天台上清晰可闻,如同敲打在灵魂上的鼓点。
德利特听到了那熟悉的、一步步靠近的脚步声。他没有回头,身体却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一下,仿佛那脚步声是踩在他的心脏上。
他用一种近乎残忍的、强行剥离了所有情感的冷静,死死压制着内心翻江倒海的痛苦和那股几乎要将他吞噬的、想要回头扑进那个温暖怀抱的冲动,声音沙哑而冰冷地开口,像是在宣读一个早已注定的、无可挽回的判决:
“别过来,莱纳。”
莱纳的脚步没有丝毫停顿,依旧沉稳地向前。
“我叫你别过来!”德利特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丝无法掩饰的颤抖和恐慌,“你听不懂吗?!你过来……你又会死掉的!在我眼前!一次又一次!我受不了了!我真的……再也受不了下一次了!!”
他的话语里充满了极致到扭曲的恐惧,并非对自身消亡的恐惧,而是对再次亲眼目睹爱人以各种惨烈方式殒命的、深入骨髓灵魂的恐惧。那循环往复、永无止境的残酷画面,早已将他原本坚韧如钢的意志折磨得千疮百孔,如同布满裂痕的琉璃,一触即碎。
他的话语破碎,逻辑混乱,完全不见平日的冷静与温柔。
那循环中无数次目睹莱纳惨死的画面,早已成为他灵魂上最鲜血淋漓、无法愈合、甚至还在不断溃烂的伤口,其带来的痛苦,远比他自身所经历过的所有磨难加起来,更让他难以承受。
然而,莱纳仿佛没有听到他那泣血般的哀求,或者说,他听到了,却将那哀求化作了更加汹涌澎湃的前进动力。
他的步伐没有丝毫迟疑,依旧如同最忠诚的守卫,一步,又一步,沉稳而坚定地缩短着两人之间那看似短暂、却仿佛隔着一整个深渊的距离。
他的目光如同冬日里最温暖的、能融化积雪的阳光,穿透了德利特眼中那浓得化不开的恐惧与自我构筑的绝望壁垒,温柔而坚定地环绕着他,试图温暖他那颗冰封的心。
“不……不要过来……莱纳,求你了……算我求你了……”德利特感受着莱纳身上那越来越近的、令人贪恋的温暖气息,眼中的恐惧逐渐被一种崩溃般的、深入骨髓的自我厌弃所取代。他开始语无伦次地、几乎是自虐般地数落着自己的“罪状”,试图用这种最拙劣的方式吓退莱纳,或者……更彻底地说服自己根本不值得被拯救,不配拥有任何光明。
“我不好……我坏透了……我输了……我彻底输给了那些黑暗……我屈服了……我放弃了!我亲手杀了人!用你能想到的最残忍的方式!我杀了吴天昊!我手上沾满了他的血!是我害死了芙落蕾拉!如果不是我,她可能还活着!我……我现在还要害死你!我只会给我爱的人带来无穷无尽的不幸和死亡!我就是个灾星!我受不了了……莱纳,我受不了再看着你因为我而死了!你让我走吧……让我自己安静地死掉就好了……这样你就能活下去了……你就能……”
好脏。
怎么会这么脏。
明明最初不想变成这样的,明明在母亲墓前答应好了要连同她的份一起好好活下去的。
为什么最后还是屈服于仇恨了。
为什么最后还是变成了和曾宇一样,双手沾满血腥的存在。
德利特眼神恍惚地看着自己微微颤抖的双手,视野中仿佛再次涌现出那些刺眼夺目、永远无法洗净的鲜红,它们如同最锐利淬毒的针,狠狠地、毫不留情地刺穿了他早已千疮百孔、摇摇欲坠的意志。
洗不干净了。
无论如何都洗不干净了。
德利特连哭泣的力气都没有了,巨大的悲伤和麻木将他彻底淹没。
莱纳依旧在靠近,距离在一点点缩短,那坚定的脚步声如同生命的倒计时。
眼看着莱纳对他的自我贬低和泣血哀求充耳不闻,依旧如同最固执的磐石般坚定不移地靠近,距离他只有几步之遥,德利特眼中闪过一丝近乎疯狂的、破釜沉舟般的决绝。
他猛地转过身来。
那一刻,莱纳的心脏仿佛被一只冰冷的、无形的巨手狠狠攥住,骤然停止了跳动。他看到德利特脸上早已布满了纵横交错的泪痕,那双总是盛满灿烂阳光或不屈坚定的琥珀色眼眸,此刻被巨大的痛苦、蚀骨的恐惧和浓烈的自我憎恶所充斥,变得通红、破碎,如同被打碎的琉璃,折射出令人心碎的光芒。
“滚开!莱纳·布朗!你这个废物!懦夫!”他尖声嘶吼着,话语如同淬了剧毒的匕首,不仅刺向莱纳,更是在他自己的心上来回切割,试图用最极端的方式造成伤害,逼退这唯一的救赎,“你看看你自己!口口声声说着要保护同伴,结果呢?你背叛了马莱,也背叛了墙内的同伴!你是个彻头彻尾的失败者!在马莱你只是被利用的工具,在帕拉迪岛你是人人唾弃的叛徒!你那身引以为傲的铠甲有什么用?!脆弱的像一张纸一样!被雷枪轻易炸碎,被炮弹无情打穿!你就是一个可笑的、自以为是的纸扎巨人!一个小丑!一个连自己真正立场都找不到的可怜虫!!”
这些话语,如同最精准的手术刀,精准无比地戳中了莱纳内心最深处的、从未真正愈合的伤痛和自卑。
但这些淬毒的话语,在伤害莱纳的同时,更是在德利特自己的灵魂上划下深可见骨的伤口。他知道莱纳所有的痛处,他知道如何用言语造成最致命的伤害。他宁愿莱纳因此被刺痛、因此愤怒、因此失望地转身离开,也不愿再眼睁睁看着这个他深爱的男人,因为靠近自己这个“灾星”而再次迎来死亡的结局。
若是平常,这些词汇中的任何一个,都足以让莱纳陷入深深的、难以自拔的自我怀疑和痛苦之中。
但此刻,莱纳看着德利特那双在激烈攻击性背后,隐藏着更深、更汹涌的痛苦和恐惧的眼睛,他心中没有升起丝毫愤怒,只有无边无际的、几乎要将他淹没的心疼。
他知道,这不是德利特的真心话。
这只是在极度恐慌和绝望下,为了保护他而进行的、笨拙的、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绝望的驱赶。
就像……就像曾经在希干希纳区,那个同样被逼到绝境、试图用伤害来推开德利特的、笨拙的自己一样。
在这个方面,他们两个人,简直都笨得如出一辙。
笨得让人心疼。
莱纳的脚步依旧没有停下,他甚至已经坚定地伸出了手,距离触碰到德利特那冰冷颤抖的身体,只有咫尺之遥。
德利特看着莱纳眼中那毫不动摇的、盛满了几乎要溢出来的心痛与磅礴爱意的目光,看着他伸向自己的、那温暖而宽厚、带着战斗痕迹却无比可靠的手掌,最后一道苦苦支撑的心理防线,彻底崩溃了。
他的眼中闪过一丝彻底的、如同灰烬般的绝望和某种孤注一掷的决绝。
没办法了……
既然无法用言语阻止你靠近……
既然我的存在只会给你带来死亡……
那就让我自己彻底消失吧。
用我的死,来终结这该死的循环,来换你活下去的唯一可能。
这个念头如同最后的丧钟,在他脑海中敲响。他猛地向后一仰。
身体如同断线的风筝,骤然脱离了天台的边缘。
熟悉的、令人灵魂战栗的失重感瞬间包裹了他,冰冷刺骨的风再次灌满他的耳膜,下方城市扭曲模糊的灯火在视野中急速上升、拉长、变形。
他疲倦地、近乎解脱般地、认命地闭上了眼睛,任由那熟悉的坠落感吞噬自己。
那么多的试炼,曾宇那暗无天日的折磨,失去母亲和芙落蕾拉那撕心裂肺的痛苦,复仇时那血腥的快感与随之而来的无尽空虚,穿越世界后茫然无措的适应,在帕拉迪岛面对巨人和人性复杂面的战斗与残酷……这些早已将他算是坚韧如钢铁般的意志消磨得濒临极限,如同绷紧到极致的弓弦。
而在这之后,他居然还要在自己意识的炼狱最深处,亲眼目睹、亲身感受那稳定自己灵魂的“锚”、他深爱的莱纳,一次次以最惨烈、最痛苦的方式死在自己眼前……
他早就受不了了。
真的,早就到极限了。
也许……也许庄岚从最初就应该和母亲一起,埋葬在曾家那片冰冷华丽的坟墓里。
他被深渊纠缠了太久太久,久到已经忘记了呼吸顺畅的感觉。
这熟悉的自由落体,这第三次直面“死亡”的感觉,依旧让他止不住地浑身颤抖,那是源于生命本能对消亡的恐惧和对永恒未知的绝望。
可他真的太累了,累到连挣扎和呼喊的力气都彻底消失了,只能任由身体向下坠落,仿佛要坠入那传说中永恒的、再无痛苦的安眠。
然而——
就在他以为自己将再次坠入那片象征着终结与虚无的、熟悉的黑暗怀抱时,他突然感觉到,自己在空中被一个温暖而坚实无比、带着熟悉气息的怀抱,猛地、紧紧地拥住了!
德利特惊骇地、难以置信地睁开了眼睛。
映入眼帘的,是莱纳近在咫尺的脸。
那张在重逢之后总是带着挥之不去的忧郁、时常流露出破碎感、此刻却写满了无比温柔和义无反顾的决然的脸。
他……他竟然也跟着跳下来了!!
“莱纳!!你疯了吗?!!”德利特失声尖叫,声音因为极致的惊恐和无法理解而彻底变调,“你的脑子是摆设吗?!为什么跳下来?!为什么总是要做这种蠢事!!”
他想挣脱,想用尽全力推开莱纳,却被莱纳用更大的、仿佛要将他融入骨血的力气紧紧抱住,两人的身体在空中紧密相贴,以一种绝望又亲密的姿态,一同加速下坠。
“别怕,”莱纳的声音在呼啸刺耳的风声中却异常清晰,带着一种奇异的、令人心安的沉稳力量,“我在这里。”
他甚至在急速下坠中艰难地调整着姿势,试图将自己更厚实的背部转向下方,垫在德利特的身下。
“大不了……我垫在下面。”他说这话时,语气平静得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个再简单不过的事实,一个理所当然的选择。
德利特的眼泪瞬间彻底决堤,混合着冰冷的风声,汹涌而出,灼烧着他的脸颊。
“你这个白痴!混蛋!疯子!!”他带着浓重的、崩溃的鼻音,语无伦次地骂着,拳头无力地、如同雨点般捶打着莱纳宽阔的后背,却无法撼动这个温暖的、带着同生共死决绝的怀抱分毫。
莱纳任由他打骂,手臂收得更紧,将脸埋在德利特的颈窝,深吸了一口带着对方气息和泪水的空气,声音闷闷地、却无比清晰地传来:“你骂得对,德利特。我确实有很多缺点,是个优柔寡断的懦夫,是个在立场间挣扎的失败者,脑子可能也确实不太聪明,总是做出冲动的决定……”
他抬起头,在急速下坠、风声呼啸的混乱中,直视着德利特泪眼模糊、写满了震惊与无法置信的双眼,那双金色的、如同熔岩般的眼眸里,闪烁着穿越一切虚妄、不容置疑的坚定光芒:
“但是,德利特,你不是!”
“你听着!你在曾宇那种人间地狱般的环境下,没有真正屈服!你没有变成他期望的那种冷血无情的怪物!你挣扎着,痛苦着,在黑暗中辗转反侧,却依然在灵魂深处保留着对音乐最纯粹的热爱,对人性温暖最本能的渴望,甚至最后……你用那种无比决绝、与敌偕亡的方式,为自己,为芙落蕾拉,讨回了血淋淋的公道!你活成了‘庄岚’在这个世界上最真实、最惨烈、也最悲壮的样子!一个伤痕累累、被命运践踏得体无完肤,却从未真正跪下、从未向黑暗彻底低头认输的‘庄岚’!这已经非常非常了不起了!你已经做得足够好了,好到超出了任何人的想象!”
“你根本就没有被那所谓的‘千淘万漉’的苦难筛选出去!你没有被命运的狂沙彻底埋没!你承受了那么多,经历了那么多至暗时刻,可你穿越过来后,挣扎着成为了‘德利特’!你成为了那个会为了保护同伴、为了保护视作亲人的三笠和阿明、为了保护帕拉迪岛那片新的家园,甚至愿意毫不犹豫牺牲自己的‘德利特’!你会为了一个在当时看来根本不确定、渺茫如萤火的美好结局而付出一切!这难道不是人类灵魂中最珍贵、最闪耀的品质吗?!”
莱纳的情绪激动起来,他用力摇晃着怀里的德利特,仿佛要把他从自弃的泥潭和绝望的深渊中彻底摇醒:
“你就是你!无论是庄岚还是德利特,名字只是代号,你就是那个独一无二、坚韧不屈的灵魂!你从来就没有变过!你的核心,那颗在童年被母爱和悠扬音乐滋养过的、纯净而坚韧的核心,一直都在!它只是在黑暗中被遮盖了,但它从未熄灭!!”
“至于那个吴天昊?!”莱纳的眼中闪过一丝属于战士的、原始而狠厉的寒光,“他活该!我告诉你,如果当时我在场,我只会让他死得比你动手时更惨!我根本不在乎你杀了他!在那个情况下,那是他应得的审判!我杀的人比你只多不少!我们都背负着罪孽,德利特!如果我们有罪,那就让我陪着你一起赎罪!如果我们不配得到轻易的原谅和救赎,那我们就一起,用以后漫长的人生,一边背负着罪孽,一边努力去弥补,一边顽强地活下去!”
他的声音到最后,几乎是吼出来的,带着一种宣誓般的、仿佛能撼动天地规则的重量:
“我不会再让你一个人了!德利特!无论你去哪里,是天堂还是地狱,是光明坦途还是无边黑暗,我都陪着你!我们一起面对!一起承担!生死与共!”
最后,在急速下坠、仿佛下一秒就要粉身碎骨、意识都被摔碎的终局之前,莱纳双手用力却温柔地捧住了德利特泪流满面、写满了巨大震惊与灵魂撼动的脸。
他的拇指带着粗粝的茧子,却无比温柔地、一遍遍擦去那些不断涌出的、冰凉的泪水,金色的眼眸如同最璀璨的星辰,牢牢地锁住德利特苍白却依旧美丽得惊心动魄的容颜,里面盛满了穿越了两个世界、历经无数次生死考验都未曾熄灭、反而愈发炽烈的、最深沉磅礴的爱意。
他凝视着德利特那双破碎又重聚光芒的眼睛,用尽灵魂深处最后、也是最强大的力量,说出了那句最终的、能够破除一切诅咒与黑暗的、爱的咒语:
“德利特……庄岚……我爱你。我们……永不分离。”
然后,他深深地、带着不容拒绝的决绝和满腔的温柔,吻上了德利特那因为极致的惊愕而微微张开、冰冷而颤抖的嘴唇。
“呜——!”
德利特的瞳孔骤然收缩,随即猛地放大到了极致。
莱纳的话语,每一个字都如同洪钟大吕,带着雷霆万钧的力量,震散了他脑海中那些盘踞不散的、自我否定和绝望的阴霾。
莱纳的拥抱,是如此的真实有力,带着活生生的、蓬勃的心跳,驱散了他骨髓里沉淀了多年的寒意。
莱纳的吻,是如此滚烫而深情,带着不顾一切的牺牲与拯救,仿佛一道撕裂亘古黑暗的煌煌曙光,瞬间点燃了他早已冰封死寂、如同灰烬般的心脏。
所有的委屈,所有的恐惧,所有的自我怀疑,所有的绝望……在这一刻,在这份超越生死、毫无保留、炽热到足以融化一切坚冰的爱意面前,彻底土崩瓦解,消散于无形。
他再也无法抑制,伸出双臂,用尽了重生般的、仿佛要将生命都融入其中的力气,死死地、紧紧地回抱住了莱纳,仿佛要将自己彻底融入对方的生命,永不分离。
他闭上眼睛,热烈而笨拙地、带着泪水的咸涩,回应着这个拯救了他灵魂的吻。滚烫的泪水如同断了线的珍珠,不断从紧闭的眼角滑落,滴落在两人紧贴的脸颊之间。
那是解脱的泪,是重生的泪,是被毫无条件地爱着、救赎了的泪。
他想起来了。
眼前这个人不会放弃他的。
他们要一起走向明天。
死生契阔,与子成说。
就在两人心意彻底相通、灵魂紧密相依、爱意达到顶峰的这一刻——
嗡——!!!
一股无法用言语形容的、温暖而强大到极致的光芒,以他们紧紧相拥的身影为中心,轰然爆发,如同超新星诞生!
这光芒并非来自外界的神秘力量奈克瑟斯,而是源于他们自身。
源于他们灵魂深处那名为“爱”的、人类所能拥有的最不可思议、最伟大的力量。
光芒所过之处,那些从下方黑暗深渊中汹涌而上、如同毒蛇般试图缠绕吞噬他们的黑暗触须和低语,如同冰雪遇到灼热的烈阳般,发出凄厉而不甘的嘶鸣,瞬间消融、蒸发,化为虚无。
那令人窒息的失重下坠感消失了,那冰冷压抑的高楼天台景象如同被打碎的镜面般寸寸碎裂、剥落,那些折磨了德利特不知多久、如同永恒噩梦的、“莱纳死亡循环”的恐怖幻觉,也在这纯粹而强大的爱的光辉中,如同被阳光驱散的晨雾,烟消云散,再无痕迹。
黑暗退去,幻象消失,诅咒破除。
当那温暖圣洁的光芒渐渐收敛,如同潮水般退回他们的体内,莱纳和德利特,以及一直静静站在原处见证着这一切的黑袍庄岚,三人缓缓地、平稳地落在了一片纯净的、散发着柔和温暖白光的空间里。
这里再无冰冷的天台,再无绝望的坠落,再无无尽的黑暗与痛苦的记忆碎片。
只有他们三人,以及那份历经千劫百难、生死考验,终于得以完整融合、充满了接纳、谅解与磅礴爱意的灵魂。
石之门外,一直静静守候、散发着柔和而神秘光辉的奈克瑟斯的身躯仿佛微微松动了一丝,一道微不可察的裂缝悄然弥合。
一个若有若无的、带着古老智慧与由衷欣慰感慨的意念,如同清风般轻轻回荡在寂静了千万年的遗迹之中:
“……人类……果然是一个……永远能创造出意料之外奇迹的种族……”
它选择了正确的适能者。
不仅仅是看中了那具躯体之下高达100%的R7因子契合度,或许,更是看到了这具躯体之内,那颗历经千劫百难、被最深沉的黑暗反复浸染却始终未曾真正熄灭、反而在绝境中迸发出更耀眼火花的——属于人类的不朽光辉之心。
这道跨越了光之生命与人类心灵的无声叹息,为这场发生在灵魂最深处、惊心动魄的最终试炼,画上了一个充满希望与无限可能的、崭新的起始符。
黑暗已被内心的光芒驱散。
爱赢万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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