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是一座收容区,囚禁着所有无法逃离的魂灵。
对于莱纳·布朗而言,他的人生从一开始就被囚禁在其中,从未真正离开。那高耸的围墙,冰冷的铁丝网,不仅划定了艾尔迪亚人的活动范围,也深深烙印在他的灵魂里,构成了他生命的全部底色——一种浓得化不开的悲剧。
他的出生,本身就是一个错误,是马莱人与艾尔迪亚人之间不可逾越的鸿沟上一次不被祝福的意外。他的父亲,一个普通的马莱屠夫,拥有着在莱纳母亲——那位艾尔迪亚女人眼中象征着“自由”与“正常”的血统。而他的母亲,将全部的希望与扭曲的爱,都寄托在了这个不该出生的孩子身上。他们生活在雷贝里昂收容区,他是她黑暗中唯一的光,也是她向那个抛弃她的男人证明“价值”的唯一工具。年幼的莱纳没有玩具,没有伙伴,他最常见的景象,就是母亲倚着窗,望着收容区之外那个她永远无法触及的世界默默垂泪。泪水咸涩,滴落在莱纳的心上,腐蚀出一个小小的、名为“责任”的坑洞。
“莱纳,你要成为战士,要成为荣誉马莱人……”母亲总是这样抚摸着他的头,声音哽咽而充满希冀,“那样,我们就能光明正大地走出去,你就能……就能和你父亲相认了。我们会成为一家人,真正的家人。”
“一家人”。这个词对莱纳而言,是世界上最甜蜜,也最遥远的梦想。它简单、纯粹,驱动着他年幼生命中所有的努力。走出收容区,让母亲不再哭泣,让父亲承认自己——这就是他全部的世界观。为此,他愿意付出一切。他将成为马莱最忠诚的战士,将岛上的“恶魔”驱逐殆尽,拯救世界,以此来换取一个堂堂正正站在父亲身边的资格。
然而,除了这份燃烧般的忠诚,莱纳似乎一无所有。
那个黄昏,夕阳将训练场的沙地染成一片血色。还算年轻的吉克,以一种略带疏离的慵懒语气,告知了他们七个候补生一个残酷的事实:他们之中,只有六个人能继承巨人之力。
莱纳的心先是一紧,随即被一股狂喜取代。筛选的时刻就要到了!他几乎能想象出母亲喜悦的泪水,和父亲……父亲或许会终于对他露出笑容。他忍不住脱口而出,声音因激动而有些颤抖:“太好了!很快……我们就能成为荣誉马莱人了!”
话音未落,一个冰冷而讥诮的声音切碎了他的憧憬。
“吊车尾的,你高兴什么?”波尔克·加里亚德,那个总是带着几分傲慢的少年,毫不留情地戳破了莱纳的幻想,“你以为你会有机会吗?看看你自己,莱纳。体力,你比得上贝尔托特吗?头脑,你有皮克一半聪明吗?射击精度,你连吉克的边都摸不到吧?格斗术……”
波尔克嗤笑一声,上下打量着莱纳:“在阿妮面前,你就像个刚学会走路的孩子。我们七个人里,最没有资格继承巨人的,就是你。”
每一个字,都像一把淬毒的匕首,精准地刺入莱纳最脆弱的地方。他一直都知道,一直都能感觉到自己与其他人的差距。波尔克只是将他不敢直视的现实,血淋淋地摊开在夕阳下。羞耻、愤怒、还有那被否定的恐惧,瞬间冲垮了他的理智。他一直赖以生存的信念,他为之奋斗的目标,在波尔克口中变得如此可笑不堪。
“闭嘴!波尔克!”莱纳怒吼道,脸色涨红,“你懂什么?!我一心只想将岛上的恶魔赶尽杀绝!这才是一个战士应有的觉悟!像你这种态度……你这种态度,根本就是艾尔迪亚复权派的余党!”
“复权派余党”这个指控在收容区是极其严重的,波尔克的脸色瞬间阴沉下来。“你说什么?!你这个只会喊口号的废物!”
战斗一触即发。两个少年像愤怒的野兽般扭打在一起,沙尘被扬起,混着汗水和怒骂。然而,现实是残酷的,正如波尔克所言,即便是打架,莱纳也不是他的对手。几个回合下来,莱纳就被狠狠地摔在地上,脸颊贴着冰冷粗糙的沙砾,口腔里弥漫开铁锈般的血腥味。
物理上的疼痛远不及心理上的万分之一的屈辱。他趴在地上,听着波尔克和其他人逐渐远去的脚步声,只觉得整个世界都在离他而去。夕阳的光芒变得无比刺眼,将他失败的影子拉得又长又扭曲。波尔克说的,其实是对的。这个认知像冰水一样浇遍全身,让他阵阵发冷。
就在绝望即将吞噬他的时候,一个身影没有离开。贝尔托特,那个总是显得犹豫而温和的高大少年,默默地蹲了下来,向他伸出了手。
“莱纳……”贝尔托特的声音低沉,带着一种奇特的安抚力量,“别太在意波尔克的话。马莱选择战士,最重要的……是忠诚。”
忠诚。
这个词像一根救命稻草,瞬间将莱纳从自我否定的深渊边缘拉了回来。对,忠诚!他拥有这个!他比任何人都要忠诚于马莱,忠诚于拯救世界的理想,忠诚于让母亲幸福、与父亲团聚的梦想!这才是最重要的!波尔克那个家伙,根本不懂!
他抓住贝尔托特的手,借力站了起来,抹去嘴角的血迹。眼神重新变得坚定,甚至比之前更加炽热。是的,只要拥有忠诚,只要怀抱着消灭恶魔、拯救世界的伟大梦想,哪怕只能拥有十三年的寿命,又如何?这短暂而辉煌的一生,足以让他实现所有的愿望,足以洗刷他出身带来的原罪。
命运的讽刺在于,它常常会在你最不抱希望时,给予你“恩赐”。继承仪式的结果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包括莱纳自己。当宣布铠之巨人的继承者是他——莱纳·布朗时,他感觉自己像是在做梦。
巨大的喜悦和成就感淹没了他,他终于……终于做到了!
仪式结束后,波尔克的愤怒如同火山爆发。他冲到莱纳面前,脸色铁青,眼中满是难以置信和被背叛的怒火。
“莱纳!你这家伙……到底对军部做了什么?!一定是你在背后动了什么手脚!不然怎么会是你这个吊车尾?!”
这一次,轮到莱纳俯视波尔克了。继承了巨人之力,仿佛也继承了一种虚幻的优越感。他将曾经刺痛他的那个词,原封不动地还了回去,语气中带着胜利者的嘲弄:“吊车尾?波尔克,现在继承铠之巨人的是我。看来,军部的眼光比你要准得多啊,**。”
他还特地叫了这个带有侮辱性的名字。
波尔克几乎要再次扑上来,却被他的哥哥,马赛尔·加里亚德死死拉住。马赛尔,那个总是冷静睿智的少年,此刻脸上却带着一种复杂难言的表情。他制止了弟弟的冲动,然后看向莱纳,沉默了片刻,忽然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
“莱纳……对不起。”
说完,他便强行拉着愤愤不平的波尔克离开了。
莱纳愣住了。马赛尔为什么要道歉?是为了波尔克的冒犯吗?还是……别的什么?那一刻的幸灾乐祸被一种莫名的、细微的不安所取代。但这丝不安很快就被成功的喜悦冲散。他现在是铠之巨人的继承者了!是荣誉马莱人了!
在盛大的出征典礼上,他穿着白色的军装,接受着人群的欢呼。他在人群中看到了母亲,她哭得几乎晕厥,但那是因为喜悦和骄傲。她用力向他挥手,用口型一遍遍说着:“我的儿子!我的骄傲!”
莱纳的心被填满了。他做到了母亲期望的一半。现在,只剩下最后一步——得到父亲的认可。
典礼一结束,他甚至来不及换下军装,就怀揣着激动不安的心情,根据母亲偷偷告诉他的地址,找到了那个他只在母亲模糊描述中想象过的男人——他的亲生父亲。
那是一个普通的马莱人住宅区,与他生活的收容区有着天壤之别。他敲开门,看到一个面容依稀与自己有几分相似,但眼神却无比冷漠的中年男人。
“你是谁?”男人警惕地看着他,目光扫过他身上的军装,带着疑惑。
莱纳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显得镇定,声音却依旧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父亲……是我,莱纳。我成功了,我继承了铠之巨人,我现在是荣誉马莱人了!我们可以……”
他的话没能说完。
男人的脸色在瞬间变得惨白,像是听到了世界上最恐怖的诅咒。他猛地后退一步,仿佛莱纳是什么致命的瘟疫。原本尚算平和的面容扭曲起来,充满了恐惧和厌恶。
“开什么玩笑!”父亲的声音尖利而刺耳,打断了他所有美好的幻想,“是那个女人让你来报复我的吧!啊?我就知道!你们这些艾尔迪亚恶魔……阴魂不散!”
莱纳如遭雷击,僵在原地。他听着那个本该是他父亲的男人,用最恶毒的语言咆哮着:
“荣誉马莱人?你以为这身皮就能改变你血管里流着的肮脏血液吗?!要是他们详细调查你的出身,我的家庭就完了!我的妻子,我的孩子……他们会怎么看我?!我会被绞死的!滚!给我滚远点!”
男人用力推搡着莱纳,像是要驱赶什么秽物。
“我会逃的!逃得远远的,离你们这对艾尔迪亚恶魔母子远远的!永远别再让我看到你!”
“砰”的一声巨响,门被狠狠摔上,隔绝了两个世界。
莱纳呆呆地站在紧闭的门外,仿佛一尊失去灵魂的雕塑。身上笔挺的、象征着他无数汗水和牺牲的军装,此刻变得无比可笑。周围偶尔有马莱居民路过,投来好奇或漠然的目光,那些目光像针一样扎在他身上。
收容区的围墙仿佛在这一刻无限延伸,不仅包围了他的身体,更彻底囚禁了他的灵魂。他走出了收容区的地理范围,却永远无法走出“艾尔迪亚恶魔”这个身份的牢笼。
他所有的努力,所有的梦想,他为之奋斗、甚至愿意付出十三年寿命去换取的“简单愿望”,在亲生父亲恐惧而厌恶的咆哮中,彻底粉碎,化为齑粉。
他没有哭,只是觉得一种彻骨的冰冷,从脚底蔓延至全身,比波尔克将他打倒在地时更加寒冷。
原来,他从来都不是什么拯救世界的英雄,也不是能让家庭团聚的儿子。自始至终,他和母亲都只父亲急于摆脱的噩梦,是马莱手中一把比较趁手的、名为“忠诚”的武器。
他的出生,就是一个无法挣脱的悲剧。而这场悲剧,在他成功“登顶”的这一刻,才真正拉开了它最血腥、最绝望的帷幕。
海风带着咸腥的气息,吹拂着帕拉迪岛陌生的海岸线。巨大的舰船如同搁浅的巨兽,静静停泊在浅滩,放下了承载着四位“战士”的小艇。踏上松软沙地的那一刻,莱纳·布朗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试图将胸腔里那份混杂着屈辱、迷茫和残存斗志的复杂情绪压下去。
父亲那扇紧闭的房门,那恐惧而厌恶的咆哮,如同噩梦般在他脑中挥之不去。但他是战士,是铠之巨人的继承者,他不能,也绝不允许自己沉溺于那份破碎的幻痛之中。他将那份冰冷刺骨的绝望,强行锻造成更加坚硬的铠甲,包裹住自己千疮百孔的心。
“看到了吗,贝尔托特,”莱纳的声音刻意拔高,带着一种近乎表演的慷慨激昂,他环顾着这片郁郁葱葱、与雷贝里昂的工业喧嚣截然不同的土地,“这里就是恶魔之岛。只要我们将这里的恶魔清除干净,向世界证明艾尔迪亚人的价值和力量,证明我们与这些岛上的恶魔不同……世界就会接纳我们!”
他的话语,与其说是讲给沉默的贝尔托特听,不如说是讲给自己听。他在用这崇高的口号,为自己濒临崩溃的意志注入强心剂。是的,即使父亲此刻不认可他,但只要他成为拯救世界的英雄,完成这伟大的功绩,那么一切都会有转机。父亲会看到的,所有马莱人都会看到的!留存于世的艾尔迪亚人都是善良的,而他们,正是这“善良”的证明者和捍卫者!
阿妮在一旁冷漠地检查着自己的装备,对他的激情演说毫无反应。而马赛尔,则显得有些心不在焉,他的目光扫过寂静的森林,带着一种莱纳无法理解的沉重。
短暂的休整后,四人小队开始向岛屿深处进发。茂密的树林遮蔽了阳光,只有斑驳的光点洒落下来,四周安静得只能听到脚步声和鸟鸣。那种隔绝于世的静谧,反而放大了每个人内心的声音。
在一个小溪边,马赛尔示意大家暂停。他走到莱纳身边,神情是前所未有的严肃,甚至带着一丝……怜悯?
“莱纳,有件事,我必须告诉你。”马赛尔的声音很低,确保只有他们两人能听见。
莱纳有些疑惑,心头掠过一丝不安,但依旧维持着姿态:“什么事,马赛尔?是关于作战计划吗?”
马赛尔摇了摇头,他的眼神复杂地交织着愧疚和一种下定决心的坦然。“是关于你为什么会继承铠之巨人。”
莱纳的心猛地一跳。继承仪式上波尔克的质疑,马赛尔那句莫名其妙的“抱歉”,此刻如同阴云般重新汇聚。
“你知道,波尔克……他很强,比我更有天赋,也比我更……纯粹。”马赛尔的声音苦涩,“我不希望他成为马莱的战争工具,不希望他只剩下十三年的寿命,去执行这些残酷的任务。”
莱纳皱起眉头,不太明白马赛尔为什么要说这些。
“所以,”马赛尔深吸一口气,目光直直地看向莱纳,仿佛要刺穿他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铠甲,“从很久以前开始,我就在军部面前,不断地……夸赞你,莱纳。我强调你的忠诚,你的毅力,你对马莱毫无保留的奉献精神。同时,我也刻意地……贬低波尔克,说他冲动,缺乏觉悟,不如你可靠。”
每一个字,都像是一记重锤,狠狠砸在莱纳的心上。他脸上的血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褪去,瞳孔因震惊而收缩。
“我改变了军部对我们的印象。在他们看来,你莱纳·布朗,才是那个更值得托付铠之巨人的、忠诚而无畏的战士。而波尔克,则成了需要再磨练的、不稳定因素。”马赛尔终于说出了那个最残酷的真相,“换言之,莱纳,如果没有我一直以来的‘努力’,军部根本不会选择你。继承铠之巨人的,本该是波尔克。”
空气仿佛凝固了。
溪流的潺潺水声,树林的沙沙作响,此刻都变成了遥远的背景音。莱纳的耳朵里嗡嗡作响,只有马赛尔的话语在反复回荡。
“没有我,根本不会选择你。”
“本该是波尔克。”
波尔克当初在训练场上的嘲讽,那些被他用“忠诚”强行压下去的“体力不如贝尔托特,头脑不如皮克,格斗不如阿妮”的评价,此刻如同海啸般再次涌来,与马赛尔的坦白交织在一起,形成了无法辩驳的、血淋淋的现实。
他所以为的凭借自身“忠诚”获得的认可,他视若救命稻草的继承资格……原来,从头到尾,都是一场精心策划的、源自他人私心的骗局?
他此前的所有努力,他流过的汗水,他咬牙忍受的伤痛,他在无数个夜晚靠着幻想父亲赞许目光才能入睡的坚持……这一切,在马赛尔轻描淡写的几句话面前,变得如此可笑,如此毫无意义!
他不是靠自己的力量成功的。
他只是一个幸运的替代品,一个被推上前台的、用以保护真正天才的……傀儡。
“为……为什么……”莱纳的声音嘶哑,几乎不成调子,他死死地盯着马赛尔,眼中充满了混乱和破碎的光,“你当时……为什么要道歉……现在,又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
他不明白!他宁愿永远被蒙在鼓里,至少还能保留那份虚假的、支撑着他的自信。
为什么马赛尔要在粉碎了他与父亲相认的梦想之后,又要亲手将他赖以生存的信念基石也彻底砸碎?在一个完全陌生、充满未知危险的敌人领土上,告诉他这样一个足以让任何战士崩溃的真相?
马赛尔避开了他绝望的目光,只是低声道:“我不知道……或许,我只是觉得,你有权知道真相。或许……我只是承受不了这份愧疚。”
愧疚?
莱纳想笑,却发不出任何声音。他只觉得一股彻骨的寒意从脊椎升起,瞬间冻结了他的四肢百骸。接连的打击,如同两柄巨锤,将这个年仅十几岁的孩子内心好不容易重建起来的、摇摇欲坠的自信城堡,彻底轰成了废墟。
他站在原地,手足无措,像是一个迷路的孩子。父亲的拒绝,让他失去了归途;而马赛尔的坦白,则让他连前进的方向都失去了。他是谁?他为什么站在这里?他为之奋斗、甚至愿意付出生命的一切,究竟有什么意义?
慷慨激昂的口号还在耳边,但内心已然一片死寂的荒芜。他看着眼前陌生的森林,感觉比雷贝里昂收容区的围墙更加令人窒息。铠之巨人的力量还在体内涌动,但他却感觉自己前所未有的渺小和……空洞。
恶魔?英雄?忠诚?救赎?
这些词汇变得模糊而遥远。他只是一个被命运肆意玩弄,被现实一次次撕碎幻想的、可怜的……吊车尾。
前一夜的创伤尚未结痂,马赛尔坦白带来的灵魂震荡仍在每一根神经末梢嘶鸣,黎明的微光却已无情地照亮了帕拉迪岛狰狞的一角。当那只皮肤裸露、形态扭曲的巨人嘶吼着从林间蹿出,带着纯粹的、吞噬一切的生命本能扑来时,莱纳·布朗的大脑一片空白。
恐惧,最原始、最纯粹的恐惧,像冰水一样瞬间灌满了他僵硬的躯体。什么战士的荣耀,什么消灭恶魔的使命,什么对父亲的证明,在马赛尔被那只巨人咬住,发出凄厉惨叫的瞬间,全部蒸发殆尽。他看到的不是敌人,是死神。
“莱纳!变身!快变身!”马赛尔在巨齿间挣扎的最后嘶吼,像一根针,刺破了他被恐惧冻结的耳膜。
变身?如何变身?凝聚意志?咬破手掌?他做不到!他的身体不听使唤,他的灵魂在尖叫着逃离!他眼睁睁看着马赛尔被提上半空,鲜血溅落在清晨沾着露水的草叶上,红得刺眼。
跑!必须跑!
这个念头如同野兽的本能,瞬间主宰了他的一切。他转身,用尽了平生所有的力气,像一只受惊的兔子,疯狂地逃离那片瞬间化作地狱的区域。他甚至能听到自己心脏擂鼓般撞击胸腔的声音,能感觉到肺部火辣辣的灼痛,但他不敢停,不敢回头。贝尔托特和阿妮似乎也在跑,但他无暇顾及,他的世界里只剩下前方未知的、可能安全的路,和身后那令人魂飞魄散的咀嚼声与嘶吼。
不知跑了多久,直到双腿再也支撑不住身体的重量,莱纳才猛地扑倒在地,剧烈地干呕起来,胃里空无一物,只有胆汁的苦涩涌上喉头。汗水浸透了他的衣服,冷得像冰。
阿妮停在他身边,胸口也在剧烈起伏,她看着莱纳,冰冷的蓝色眼眸里第一次出现了类似鄙夷的情绪,她喘着气,语气带着一丝难以置信的嘲讽:“……我还是第一次在长跑上输给你。”
这句话像鞭子一样抽在莱纳身上。他仓皇地逃出了巨人之口,却没能逃出那刻骨的恐惧与事后汹涌而来的、几乎要将人淹没的后怕与羞耻。他抛弃了同伴,在最关键的时刻,像个懦夫一样逃跑了。
阿妮没有再看瘫软如泥的莱纳,她望向他们逃来的方向,声音恢复了平日的冷静,却更显残酷:“如果第一时间控制住那个无垢巨人,就不会失去马赛尔了。”她说的是事实,一个所有战士候补生都应该具备的基本素质。面对巨人,恐惧是本能,但变身反击是训练刻入骨髓的反应。
可是,一个刚刚接连遭受父亲拒绝、梦想破灭、自我认知被彻底粉碎的十几岁孩子,哪还有多余的意志去支撑那刻入骨髓的反应?他的精神早已在登岛前就千疮百孔,巨人的出现,只是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莱纳趴在地上,泥土的气息混着青草的腥味涌入鼻腔,阿妮的话和马赛尔临死前的惨叫交织在一起,折磨着他。但或许是极致的压力反而刺激了某种求生本能,一个比恐惧更现实的念头,如同毒蛇般钻入了他的脑海。
任务失败了。指挥者马赛尔死了。他们弄丢了一个巨人之力。
就这样回去……回到马莱?
这个想法让他不寒而栗。他几乎能想象到军部那些高官冷漠审视的目光,能预见到等待他们的将是什么——不仅仅是任务失败的斥责,更是巨人之力被剥夺,甚至作为“无用的失败品”被“肃清”的命运。马莱不需要失败者,尤其是弄丢了珍贵巨人之力的艾尔迪亚失败者。
他挣扎着抬起头,脸上沾着泥土和草屑,眼神却透出一种被逼到绝境的、异样的光。他声音沙哑,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却异常清晰地分析着:“我们……回不去了。失去了马赛尔,任务已经失败。就这样回到马莱,不仅是我,我们所有人的巨人之力都会被剥夺……到时候,就算我一个人承担所有罪责,你们……贝尔托特,阿妮,也难逃被肃清的命运。”
他顿了顿,重复了登岛前他们彼此心照不宣的认知,此刻却成了冰冷的判决:“就像我们之前说的,来到这里,就已经……没有退路了。”
这番话,与其说是分析,不如说是一种裹挟着威胁的绝望。他试图将阿妮和贝尔托特拉入同一条即将沉没的破船。
果然,阿妮被彻底激怒了。
“你这个……废物!”她猛地转身,眼中燃烧着怒火,没有任何预兆,一记沉重的踢击狠狠踹在莱纳的腹部。
“呃啊!”莱纳痛得蜷缩起来,但阿妮的攻击如同疾风暴雨,毫不留情地落下。拳头、踢击,每一击都蕴含着战士候补生顶尖的力量,结结实实地砸在他的身上、脸上。这是莱纳在不变身状态下,挨过的最毒的一顿暴打。
“名誉马莱人?!被选中的战士?!骗子!全都是骗子!”阿妮一边殴打,一边愤怒地嘶喊,她的声音因为愤怒和某种更深层次的恐惧而扭曲,“马莱是骗子!艾尔迪亚也是!我也是啊!我也必须活着回去啊!”
“活着回去”。这最简单的愿望,从阿妮口中吼出,带着血淋淋的真实。它撕碎了所有冠冕堂皇的口号,暴露了三个少年在宏大悲剧下最卑微、最本质的求生欲。
莱纳被打得鼻青脸肿,嘴角破裂,鲜血混着唾液滴落。疼痛刺激着他的神经,阿妮的怒吼则像一把钥匙,打开了他内心深处某个紧锁的阀门。
就在阿妮又一拳挥来时,原本蜷缩在地的莱纳,眼中猛地闪过一道近乎疯狂的光。他不知从哪里爆发出力量,猛地向旁边一滚,躲开这一击,随即如同蛰伏的野兽般骤然弹起,从背后用双臂死死绞住了阿妮的脖子!
他的手臂因为用力而剧烈颤抖,勒得阿妮瞬间呼吸困难,脸色涨红。这是他在格斗训练中从未赢过阿妮的招式,此刻却在绝望和疯狂的本能下用了出来。
“听着!阿妮!贝尔托特!”莱纳的声音嘶哑,却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斩钉截铁的决绝,他对着被他制住的阿妮,也对着旁边惊慌失措的贝尔托特吼道,“如果你们需要马赛尔……那我就变成马赛尔!”
这句话如同惊雷,炸响在寂静的林间空地。
“从今天起,我就是团队的领导者!我会像马赛尔一样思考,像他一样决策!我们会完成任务!我们会夺取始祖巨人!我们会……一起活着回到故乡!”
这是孤注一掷的宣言,是绝望中诞生的疯狂。是他与那个渴望父亲认可、依赖他人“帮助”才获得力量、最终在恐惧面前不堪一击的、糟糕的莱纳·布朗做出的彻底告别。
然而,这也是对“战士”这个身份下,真实的莱纳·布朗更残酷的谋杀。
他将自己的人格强行撕裂,将一个想象的、强大的“马赛尔”塞入其中,覆盖掉那个脆弱、自卑、渴望爱的内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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