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下室的空气仿佛凝固成了黏稠的胶质,每一次呼吸都带着霉味和沉重的压力。远处广场上隐约传来的喧嚣,在此刻听来,如同另一个世界的模糊回响,更反衬出此地的死寂与逼仄。
莱纳的血液似乎在这一刻冻结了。大脑在短暂的空白之后,被汹涌而至的恐惧和混乱彻底淹没。
艾伦·耶格尔。
这张脸,这双眼睛,曾是他四年潜伏生涯中最为熟悉的同窗与战友,也是他背叛行为最直接的见证者,更是他无数噩梦中最常出现的、带着血与火的审判官。
时隔多年,那份源自心底的恐惧非但没有随时间消退,反而在日夜的愧疚发酵下,变得愈发尖锐和庞大。他深知艾伦的目的——复仇,以及那偏执到极点的、将巨人从这个世界上彻底驱逐的信念。他会出现在这里,在马莱的心脏地带,在威利·戴巴即将发表世界性演讲的前夕,其目的不言而喻——毁灭!他来这里,就是为了将马莱,将这片收容区,甚至将整个世界,拖入血海之中。
莱纳的身体僵硬,肌肉紧绷,几乎要本能地进入战斗状态,或者……转身逃离。他预想过无数次与艾伦重逢的场景,或许是在战场上兵刃相见,或许是在某个角落被对方咬牙切齿地痛骂“叛徒”、“恶魔”,那至少符合他内心对自己的审判,是他应得的惩罚。
然而,艾伦没有。
他就那样静静地站着,连帽衫的阴影遮住了他部分表情,但那双在昏暗中泛着幽绿光泽的眼睛里,却没有莱纳预想中的暴怒、憎恨,或者任何激烈的情绪。那里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近乎虚无的平静,一种看透了一切、掌控了一切的,令人毛骨悚然的冷静。
“莱纳,”艾伦开口了,声音平稳得没有一丝波澜,甚至带着一种诡异的熟稔,仿佛他们昨天才刚刚在训练兵团的食堂里打过照面,“你坐啊。”
不是怒吼,不是质问,甚至不是嘲讽。
只是一句轻飘飘的,近乎家常的——“你坐啊”。
这句话像一把无形的重锤,狠狠砸在莱纳紧绷的神经上。
他这几年里用“战士”身份强行压抑、用酒精和自我欺骗试图麻痹的所有罪恶感、所有自我厌恶、所有濒临崩溃的情绪,在这一句过于平静的话语面前,反而被刺激得翻江倒海,几乎要冲破他理智的堤坝。他宁愿艾伦冲上来给他一拳,或者用最恶毒的语言咒骂他,那至少是一种情感上的宣泄与对抗。可这该死的平静……这平静之下,隐藏的究竟是什么?
莱纳的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他没有动,只是死死地盯着艾伦,仿佛想从那片平静的冰面下,挖掘出汹涌的暗流。
艾伦见他没有反应,也不催促,只是继续用那种平稳的语调说道,同时,他抬起一只手,随意地向上指了指,动作自然得像是在指示方向:“说起来,这上面……现在应该聚集了不少来看演讲的人吧。”
他的手掌在抬起的过程中,无意间暴露在从门口缝隙透入的微光下。莱纳的目光下意识地追随过去,随即,他的瞳孔骤然收缩。
艾伦的手掌上,一道新鲜的、深刻的刀伤赫然在目。鲜血正从伤口中缓缓渗出,沿着他的指缝和手腕蜿蜒流下,在昏暗的光线下呈现出一种暗红的色泽。
他随时可以变身。
这个认知像一道冰锥,瞬间刺穿了莱纳的恐惧,带来了更深的寒意。艾伦选择在这个居民楼下的地下室见面,绝非偶然!这里空间狭小,一旦变身,巨大的冲击力首先就会摧毁上方的建筑结构!他是故意的!他不仅用上面的居民来限制莱纳不敢轻易变身,他更是在威胁——他随时可以在这里,在威利·戴巴向世界宣战的这一刻,变身成为进击的巨人,将上方那些沉浸在“庆典”氛围中、对此一无所知的人们,连同这栋建筑一起,化为他复仇的祭品和混乱的开端。
恐慌如同冰冷的藤蔓,瞬间缠绕了莱纳的心脏,让他几乎窒息。
就在这时,感觉到两人之间气氛越来越不对劲的法尔克,有些不安地挪动了一下脚步,小声说道:“那个……布朗副队长,克鲁格先生,如果没什么事的话,我……我先回去了?演讲快要开始了……”
他敏锐地察觉到了那种几乎要实质化的危险张力,想要逃离这个让他浑身不适的地方。
“法尔克。”
艾伦叫住了他,声音依旧平稳,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他没有看向法尔克,目光依旧锁定在莱纳身上,仿佛在陈述一个既定事实:“你留下来。一起听。”
法尔克愣住了,疑惑地看向艾伦,又求助般地看向莱纳。
莱纳的心脏在胸腔里狂跳,他看着艾伦那流血的手掌,看着他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再想到上方无数毫无防备的生命……他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喉咙里的腥甜感,用尽全身力气,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尽可能的平稳,对法尔克说道:
“法尔克……听他的,留下来。”
“布朗副队长?”法尔克更加困惑了,他不明白为什么莱纳也会同意这个明显不寻常的要求。但他对莱纳有着充分的信任和服从,虽然满心疑惑,还是停下了脚步,不安地站在一旁,看着眼前这两个气场完全对峙的男人。
地下室重归死寂,只有远处广场上,威利·戴巴通过麦克风放大后,隐约传来的、充满悲壮与决意的开场白,如同丧钟的前奏,一声声,敲打在每个人的心上。
雷贝里昂收容区的夜空,被无数探照灯和庆典的灯火渲染成一种诡异的紫红色。悬浮在空气中的,是狂热、期待、以及一丝若有若无的血腥前兆。世界各国的政要、记者、军事观察员,以及无数被允许参与这场“盛会”的艾尔迪亚人,如同被无形之手牵引的潮水,涌入中央广场的观礼区。高耸的演讲台后方,巨大的马莱国旗与戴巴家族徽章在强光下熠熠生辉,象征着力量与传承。
在这片喧嚣之下,地底深处,却是另一番死寂景象。
莱纳的呼吸在狭窄潮湿的地下室里显得格外粗重。汗水沿着他的鬓角滑落,滴在冰冷的石板上,晕开一小片深色。他的目光,如同被钉死在对面那个身影上。
“艾伦······为什么……你会在这里?”莱纳的声音干涩沙哑,几乎耗尽了他全身的力气。他预期的复仇怒火没有降临,艾伦那深不见底的平静,反而像最坚韧的绳索,勒得他喘不过气。
艾伦没有直接回答,他只是微微抬起下巴,示意上方。“演讲开始了,”他说道,声音平稳得没有一丝涟漪,“我们先听听吧。”
仿佛为了印证他的话,地面上,通过无数高音喇叭放大后的、威利·戴巴那经过精心修饰、充满悲怆与力量感的声音,清晰地穿透了地层,回荡在昏暗的地下室里:
“……女士们,先生们!来自世界各地的朋友们!今夜,我们聚集于此,并非为了庆祝,而是为了铭记!为了直面一段被尘封的、血淋淋的历史,以及一个迫在眉睫的、关乎世界存亡的威胁!”
广场上,威利·戴巴站在聚光灯下,如同一位向信徒布道的先知。他的声音时而沉痛,时而激昂,牢牢掌控着全场数十万人的情绪。
他讲述的故事,是马莱乃至世界主流历史书写了百年的版本:
在一个遥远的、被巨人阴影笼罩的过去,艾尔迪亚帝国,凭借其无敌的巨人之力,如同践踏蝼蚁般四处征战,无数辉煌的文明和民族在他们的铁蹄下化为焦土与哭嚎-1。巨人是移动的天灾,是毁灭的化身,而艾尔迪亚人,则是驾驭这股力量的“恶魔后裔”。
然而,时间的沙漏从未停止。强大的帝国最终从内部开始了腐朽与分裂。惨烈的巨人大战在各大巨人家族间爆发,山河破碎,民不聊生-1。就在这片末日景象中,一位英雄应运而生——荷洛斯。他并非依靠巨人之力,而是凭借其非凡的勇气、智慧与领导力,团结了在艾尔迪亚淫威下残存的人民。
“但历史的真相,远比教科书上的更为复杂,”威利的声音充满了“坦诚”的感染力,“荷洛斯英雄,他并非独自战胜了不可一世的艾尔迪亚。他得到了一个深明大义的家族的鼎力相助——那就是我们,戴巴家族!”
他宣称,戴巴家族所掌握的战锤巨人,早已看清了艾尔迪亚帝国暴政的本质,不愿世界再受蹂躏。他们毅然决然地站在了正义的一方,与荷洛斯并肩作战,里应外合,最终击败了那些沉迷于内斗和暴虐的其他巨人家族。
“而艾尔迪亚的第145代王,卡尔·弗利茨,在见识到战争的无谓与残酷后,终于感到了厌倦与悔恨。”威利的声音带着一种戏剧化的悲悯,“他选择了……逃离。带着他剩余的子民,漂洋过海,退守到了那片遥远的孤岛——帕拉迪岛。”
在他的叙述中,弗利茨王在岛上筑起高墙,并非为了继续侵略,而是以一种自我放逐的姿态,向世界承诺了“不战之约”。他将世界的和平,寄托于自我的囚笼。
“自此,世界才得以从巨人的恐怖下获得喘息,迎来了百年的相对安宁!”威利的声音陡然拔高,“而马莱,继承了荷洛斯的遗志与戴巴家族的协助,担负起了看守这些‘恶魔后裔’,维护世界和平的重任!”
他刻意略过了马莱如何利用夺取的巨人之力继续扩张,如何将艾尔迪亚人圈禁在收容区进行精神与□□的奴役,如何通过代代的洗脑教育让艾尔迪亚人深信自己身负“原罪”,唯有通过服膺马莱、成为“荣誉马莱人”甚至牺牲自我,才能为祖先的罪行“赎罪”。
莱纳、贝尔托特、阿妮……以及无数像贾碧、法尔克这样的艾尔迪亚孩子,就是在这样的叙事中长大。这个世界的故事告诉他们,墙内帕拉迪岛上的同胞,是放弃了赎罪、安心躲在始祖巨人力量背后、随时可能出来毁灭世界的“真正的恶魔”。他们成为战士,攻打帕拉迪岛,不仅是为了马莱,更是为了“拯救世界”,这是一种扭曲却深入骨髓的“正义”。
地下室里,威利通过喇叭传来的每一个字,都像一把冰冷的凿子,敲击在莱纳早已脆弱不堪的神经上。这套说辞,他曾深信不疑,并以此为信念,在帕拉迪岛犯下了滔天罪行。
艾伦始终沉默地听着,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仿佛在聆听一个与自己毫无关系的古老传说。直到威利的声音暂时告一段落,被广场上更加狂热的欢呼取代时,他才缓缓转过头,再次看向莱纳。
他的眼神平静无波,如同两口深井。
“莱纳,”艾伦开口了,声音不高,却像惊雷一样在地下室炸开,“这就是你们对帕拉迪岛的看法。也是你们……对我们发动攻击的‘正义’。”
他顿了顿,语气里听不出任何嘲讽,只有一种陈述事实的冰冷。
“你们是为了拯救世界。”
这句话像一面镜子,猛地竖在莱纳面前。他在岛上生活了四年,他亲眼见过、亲身感受过墙内的人们。他们会哭,会笑,会为了生存而挣扎,会为了保护同伴而牺牲。他们有艾伦这样执着到疯狂的少年,有三笠这样强大的守护者,有阿明这样智慧的谋士,有萨莎这样纯真的吃货,有希斯特莉亚那样渴望被爱的女孩……他们和马莱的艾尔迪亚人一样,和世界上任何地方的人一样,是活生生的、有血有肉的人。
他们不是教科书上抽象的、面目可憎的“恶魔”。
马莱所谓的“正义”,那套用来动员战士、煽动世界的崇高理由,在莱纳亲身的经历面前,显得如此苍白和虚伪。这“正义”的背后,不过是马莱对始祖巨人之力的贪婪,对帕拉迪岛上丰富资源的垂涎,以及转移国内矛盾、维系其霸权的现实政治需要。
莱纳的嘴唇翕动着,却发不出任何声音。他想反驳,想重申马莱的教条,但那些话语卡在喉咙里,如同灼热的炭火。他有什么资格在艾伦面前谈论“正义”?是他,亲手打破了希甘希纳区的大门,让无数无辜者葬身巨人之口;是他,用谎言和背叛,玷污了104期训练兵团那些真挚的友情,甚至……甚至对德利特产生了那样复杂而深刻的情感。马莱的“正义”,早已被他个人的罪孽浸染得肮脏不堪。
就在这时,一直安静地站在角落,努力降低自己存在感的法尔克,猛地抬起了头。他之前只是觉得“克鲁格先生”和莱纳副队长之间的气氛异常紧张,充满了难以言喻的压迫感。但此刻,艾伦口中清晰的“帕拉迪岛”、“我们”、“攻击”这些词语,像一道道闪电,劈开了他心中的迷雾。
眼前这个他曾经同情、帮助送信、甚至有些好感的伤兵“克鲁格”……他根本不是什么普通的艾尔迪亚人!他是来自帕拉迪岛!是马莱官方宣传中,那些应该被消灭的“恶魔”!
少年清澈的眼眸中充满了震惊、困惑,以及世界观受到冲击后的茫然。他看看面色惨白、一言不发的莱纳,又看看那个气息冰冷、如同磐石的艾伦,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
艾伦注意到了法尔克的反应,但他的目光并没有在少年身上过多停留。他的注意力,始终集中在莱纳身上,这个他曾经的同伴,也是不共戴天的仇敌。
“莱纳,”艾伦再次开口,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你是在岛上生活过的人。你比任何人都清楚,墙内和墙外,其实是一样的。”
这句话,几乎快成了压垮莱纳内心防线的最后一根稻草。是的,他清楚,他太清楚了。正是这份清楚,让他这五年来生不如死。
就在莱纳和法尔克被艾伦那令人窒息的平静拖拽在地下室的绝望中时,地面上,演讲会场边缘的紧张氛围同样在悄然升级。
就在莱纳和法尔克被艾伦拖在地下室,进行着那场令人窒息的对峙的同时,地面上演讲会场侧的战士队休息区,气氛也略显紧绷。威利·戴巴充满煽动性的历史叙事正通过喇叭阵阵传来,但皮克·芬格尔依旧维持着她那标志性的、“节能”般的慵懒姿态,波尔克·加里亚德则不耐烦地用手指敲打着椅背,只有吉克·耶格尔推了推眼镜,神色平静,仿佛在认真聆听,又仿佛神游天外。
就在这时,一名身材高挑、留着一点络腮胡、神情严肃的马莱士兵步伐铿锵地走了过来,径直来到几人面前。他眼神里带着马莱军人对待艾尔迪亚战士时惯有的、那种混杂着利用和轻视的不客气。
“皮克·芬格尔,波尔克·加里亚德,吉克·耶格尔!” “胡子士兵”的声音刻板而毫无敬意,直接以命令的口吻说道,“马迦特队长紧急召见,有重要作战指令下达。跟我来!”
波尔克皱了皱眉,显然对打断他“听演讲”以及这命令式的语气感到不满,但马迦特队长的名头还是让他站了起来。皮克慢吞吞地直起身子,那双仿佛永远睡不醒的眼睛却不易察觉地打量了一下这个传令兵。吉克则只是平静地点了点头,仿佛早有预料。
“胡子士兵”——正是由伊雷娜精心伪装——没有任何多余的解释,转身便引领着三人快速离开了喧闹的演讲核心区,向着与主会场相反的建筑群走去。她的步伐很快,路线选择也颇为偏僻,似乎有意避开人多眼杂的地方。
走出一段距离后,伊雷娜停下脚步,转向吉克,语气依旧生硬:“耶格尔,队长需要你先去三号装备库确认一批特殊装备的状态。这边由我带领皮克和波尔克战士前往指挥室。”
吉克脸上没有任何意外的表情,他只是淡淡地“嗯”了一声,推了推眼镜,便非常配合地转身,朝着另一个方向独自离去,没有丝毫犹豫或疑问。他的配合,顺畅得如同排练过无数次。
伊雷娜则继续带着皮克和波尔克,在迷宫般的巷道中穿行。周围越来越安静,与远处的喧嚣形成了鲜明对比。
一直沉默观察的皮克,此时忽然开口,她的声音带着惯有的慵懒,却像细针般刺向伊雷娜的后背:“……我们是不是在哪里见过?你看起来……有点眼熟。”
伊雷娜的心脏微微一紧,但她的训练有素让她没有丝毫停顿,甚至连步频都没有改变。她头也不回,用带着一丝不耐烦的、属于“马莱中士”的语气搪塞道:“芬格尔战士,你大概记错了。马莱军队里有成千上万的士兵,我这种小人物,怎么可能入得了你的眼。”
这个回答合情合理,甚至带着点马莱底层士兵对“荣誉艾尔迪亚人”那种微妙的、不敢明说的抵触情绪。波尔克听了,只是嗤笑一声,觉得皮克想多了。
然而,皮克眯起的眼睛里,疑虑并未完全消散。她的直觉告诉她,这个士兵身上有种违和感,但具体是什么,一时又说不上来。
就在此时,他们路过一个相对开阔的岔路口,恰好遇到了皮克直属的车力巨人小队的几名成员,他们似乎正在执行巡逻任务。看到皮克,队员们纷纷停下行礼。
“皮克小姐!”
皮克脸上立刻露出了亲切的笑容,仿佛瞬间卸下了那层慵懒的外壳,她像只轻盈的猫一样几步扑了过去,热情地拍了拍队员们的肩膀,看似随意地寒暄着。
“是你们啊,今天这边警戒辛苦了吗?”
“还好,皮克小姐,演讲快开始了,您怎么到这里来了?”
“哦,马迦特队长召见,我们去去就回。”
在看似轻松愉快的交谈中,皮克借着拍打一名队员后背的动作,身体微微前倾,用只有他们几人能听到的、极快的语速低语道:“记住这个带路的胡子中士。如果我离开超过预定时间没有消息……立刻上报,并想办法找到我。”
队员们神色一凛,瞬间明白了皮克的意思,不动声色地微微点头。
这一切发生得极快,当皮克若无其事地回到伊雷娜和波尔克身边时,仿佛只是进行了一场再普通不过的偶遇和闲聊。
“叙完旧了?”伊雷娜语气冷淡,带着催促,“别让队长等太久。”
“好了,走吧。”皮克恢复了那副懒洋洋的样子,仿佛刚才的警惕从未存在过。
伊雷娜心中暗凛,知道皮克已经起了疑心,必须加快行动。她不再多言,领着两人快步走进一栋看起来像是废弃仓库或者临时指挥所的建筑物,七拐八绕后,停在了一扇不起眼的铁门前。
“就是这里,队长在里面。”伊雷娜推开门,里面是一个空旷的房间,只有中间铺着一块巨大的、颜色与周围略有区别的帆布,看起来像是掩盖着什么东西。房间内部没有窗户,光线昏暗,只有一盏孤灯悬在屋顶。
波尔克不疑有他,率先走了进去。皮克则停顿了一下,目光快速扫过整个房间,尤其是在那块突兀的帆布上停留了一瞬,心中的警铃大作。但此刻已没有退路,她也只能跟着踏入。
就在两人都进入房间,站在那块帆布附近的瞬间,伊雷娜猛地向后一跃,同时手中寒光一闪,一把特制的匕首割断了隐藏在门边墙角的一根粗绳!
“咔嚓!”
机括声响起的瞬间,波尔克和皮克脚下的帆布连同其掩盖的木质活板门猛地向下翻开!两人猝不及防,惊呼着直坠下去!
“噗通!”
“噗通!”
沉重的落地声从下方传来,伴随着波尔克愤怒的咒骂和皮克压抑的痛哼。
这是一个经过特殊改造的深坑,内部极其狭窄,四壁是光滑坚硬的石板。深度足以摔伤普通人,但更致命的是它的宽度——对于人类形态而言尚且逼仄,对于动辄十几米高的巨人而言,这简直就是一个坚固的棺材。
波尔克在下坠的瞬间就试图咬伤手臂变身,但他甚至无法完整地做出这个动作,身体就在狭窄的空间里撞得生疼。他能感觉到,在这里强行变身,巨大的骨架和肌肉会在出现的瞬间就被四周坚硬狭窄的井壁死死卡住、挤压,最终结果不是被挤成肉酱,就是活活憋死!颚之巨人的敏捷和利爪在这里毫无用武之地。
皮克在落地的瞬间就做出了同样的判断,她忍着手臂传来的剧痛,立刻放弃了变身的念头。她仰起头,看着洞口那个模糊的、留着络腮胡的冷漠面孔。
“你到底是谁?!”波尔克在坑底怒吼,声音在狭小的空间里回荡,震得人耳膜发麻。
伊雷娜站在洞口,俯视着落入陷阱的两位巨人之力持有者,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她没有回答波尔克的问题,只是冷漠地确认了他们无法逃脱后,便迅速将活板门重新盖上,并用沉重的锁具从外部锁死。
房间里恢复了寂静,只剩下地下深处隐约传来的、被困野兽般的愤怒喘息和无力的敲击声。
伊雷娜没有丝毫停留,立刻转身离开,如同幽灵般消失在建筑群的阴影中。计划的第一步,顺利得手。
雷贝里昂的夜空,被演讲台的强光灯割裂成无数碎片。威利·戴巴站在光明的中心,如同一个即将献祭的祭司,他的声音通过扩音器,如同滚雷般传遍广场的每一个角落,也清晰地穿透地层,灌入那间昏暗压抑的地下室。
“……但是,我所讲述的,只是故事的一半。” 威利的声音陡然转变,从悲壮的叙事,切换到一种更为沉重、甚至带着某种“坦诚”的忏悔,“一个被精心修饰了百年,用以维持和平,也维系着马莱权威的……一半的真相。”
此言一出,广场上躁动的气氛为之一滞,无数观众脸上浮现出惊愕与不解。就连地下室内,僵立着的莱纳和困惑的法尔克,也不由自主地竖起了耳朵。
“历史的车轮下,真相往往比传说更为复杂,也更为残酷。” 威利的声音带着一种撕开伤疤的痛苦,“在那场决定世界命运的巨人大战中,真正发挥了决定性作用的,并非仅仅是我们马莱的英雄荷洛斯!”
他停顿了一下,仿佛在积蓄勇气,然后掷地有声地说道:
“而是那位最终选择带领子民退守帕拉迪岛的——145代王,卡尔·弗利茨!”
地下室里,莱纳的瞳孔微微收缩。法尔克则更加迷茫,这与教科书上写的完全不同!
“弗利茨王!” 威利的声音充满了某种奇异的敬意与无奈,“他并非因为战败而逃离!他是……主动选择了离开!他深刻地认识到,艾尔迪亚帝国过去利用巨人之力所犯下的罪行罄竹难书,那片广袤的大地下,埋葬着无数被我们祖先碾碎的文明与生命的冤魂!他厌倦了这无休止的循环,这建立在鲜血与痛苦之上的霸权!”
“是他,主动为那场惨烈的巨人大战划上了句号!是他,带着忏悔与赎罪之心,自我放逐到了那片孤岛!而我们戴巴家族……” 威利的声音在这里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羞愧,“我们所做的,并非是与荷洛斯并肩击败了巨人,而是……配合弗利茨王,演了一出戏!一出给世界看的戏!我们帮助他‘合理地’退场,帮助他建立了那座名为‘和平’,实为‘囚笼’的城墙!而马莱,则顺势接手了留在大陆上的艾尔迪亚人,以及……除了始祖之外的其他巨人之力!”
真相如同冰水,浇在每一个聆听者的心头。马莱的正义性,荷洛斯的英雄史诗,在这**的坦白面前,出现了巨大的裂痕。世界的和平,并非源于马莱的奋战,而是源于一个“恶魔之王”的忏悔与自我牺牲。
“而他留下的不战之约,” 威利的声音骤然变得尖锐而恐惧,“才是这百年来,世界得以免受巨人蹂躏的真正保障!那是以王族的意志,束缚始祖巨人的枷锁!”
“但是——!” 他几乎是嘶吼出来,声音充满了末日降临的绝望,“此刻!情况已经发生了根本性的、无可挽回的变化!弗利茨王的不战之约……已经被打破了!”
广场上死寂一片,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打破这份契约,夺取了始祖巨人之力的人……” 威利的声音如同最后的审判,一字一顿地砸向全世界,“他的名字是——艾伦·耶格尔!”
就在“艾伦·耶格尔”这个名字响彻云霄的瞬间——
地下室里,一直平静得可怕的艾伦,忽然动了。他微微弯腰,动作从容地,解开了自己左边裤脚处一个看似不起眼的、紧紧系着的结。
下一秒,令法尔克瞳孔骤缩的一幕发生了:艾伦那原本空荡荡的裤管里,肌肉和组织如同活物般开始疯狂蠕动、生长!骨骼延伸,神经连接,皮肤覆盖……几乎是在呼吸之间,一条完整、健硕的左腿,赫然出现在他原本残缺的位置。
“!!!” 法尔克如同被雷击中,整个人僵在原地,大脑一片空白。残缺……复原……这……这是巨人之力的持有者才能做到的事情!结合威利·戴巴刚刚喊出的那个名字……
一个可怕的、让他无法接受的真相,如同雪崩般轰然砸下。
“你……你……” 法尔克的声音颤抖得不成样子,他指着艾伦,眼中充满了被彻底背叛的震惊与痛苦,“你就是艾伦·耶格尔?!那个……岛上的恶魔?!你……你一直在利用我?!”
泪水瞬间盈满了少年的眼眶,他想起自己是如何同情这个“伤兵”,如何一次次冒着风险,帮他把那些“家信”投到收容区外的邮筒……信任与善意被无情践踏的屈辱感,如同毒火般灼烧着他的心脏。
“那些信……那些我帮你寄出去的信……” 法尔克的声音带着哭腔,控诉着,这场景,宛如多年前,那个得知真相后愤怒绝望的少年艾伦,对着莱纳发出的质问,“根本不是寄给你的家人对不对?!”
面对少年含泪的控诉,艾伦的表情依旧没有太大波动,他只是静静地看着法尔克,然后,用一种清晰而冷静,甚至带着一丝奇异诚意的语气回答:
“是的。法尔克,我很抱歉。”
他直接承认了。
“那些信,不是寄给家人的。” 艾伦继续说道,目光却若有若无地扫过一旁脸色惨白的莱纳,“是寄给我的……同伴。”
“同伴” 这个词,像一把钥匙,瞬间打开了莱纳脑海中恐惧的闸门。
调查兵团,韩吉,利威尔,三笠,阿明,还有……
德利特。
他们……他们竟然也来了?!就潜伏在雷贝里昂?!就在这附近?!
这个认知让莱纳浑身冰凉,一股寒意从脚底直冲天灵盖。他几乎能想象到,那个拥有琥珀色与金色眼眸的身影,此刻可能正隐藏在某个暗处,如同狩猎前的猛兽,冷静地注视着一切。
这个细微的神情变化,尽管莱纳极力掩饰,却依旧被艾伦精准地捕捉到了。
地面上,威利·戴巴的演说进入了最后的、也是最煽动性的阶段。他声嘶力竭地描述着“地鸣”的恐怖——那由墙内成千上万超大型巨人组成的、足以踏平整个世界的毁灭力量。他将艾伦·耶格尔塑造成一个即将按下末日按钮的疯子,将帕拉迪岛定义为全人类必须共同面对的、最后的、也是最可怕的敌人。
“我在此,代表马莱国,” 威利的声音带着殉道者的决绝,响彻夜空,“向帕拉迪岛发出严正声明!我们绝对不会屈服!”
“战斗吧!直到将岛上的恶魔,驱逐殆尽!”
宣战的怒吼在广场上空回荡,引发了山呼海啸般的回应。而在地下室,这怒吼却仿佛远去的背景噪音。
艾伦仿佛完全没有听到外面的喧嚣,他的目光重新回到莱纳身上。
他问了一个问题。
“莱纳,为什么那天我妈妈会被杀呢?”
紧接着用一种近乎平铺直叙的语气,开始讲述他这几年的感受。
“莱纳,你知道吗。” 艾伦的声音很轻,却带着千钧的重量,“来到岛外,和这里的人一起生活的这些日子,我发现……其实所有人都是一样的。”
“这里有像法尔克这样善良,愿意帮助陌生人的孩子,也有沉浸在仇恨和狂热中,叫嚣着要消灭所有‘恶魔’的大人。有为了家人默默付出的普通人,也有为了权力玩弄阴谋的政客。” 他顿了顿,那双碧绿的眼眸中,似乎闪过一丝极其复杂的情绪,“和墙内……并没有什么不同。”
这番话,像最后一根稻草,彻底压垮了莱纳苦苦支撑的意志。他一直以来的自我欺骗,他用以麻痹自己的“战士”身份,在艾伦这平静的叙述面前,土崩瓦解。
“呜……” 莱纳发出一声压抑不住的、如同野兽哀鸣般的哽咽,巨大的悔恨和痛苦席卷了他。他双腿一软,“噗通”一声,竟直接跪倒在了冰冷肮脏的地面上,泪水混合着汗水与灰尘,在他脸上肆意横流。
“对不起……艾伦……对不起……” 他语无伦次地哭喊着,像是要把积压了五年的愧疚全部倾泻出来,“都是我的错……那时候……马赛尔被吃掉之后……阿妮和贝尔托特……他们都想放弃了……都想直接回国了……是我……是我想成为英雄……是我想得到认可……是我坚持要继续任务……才有了后面……打破了希甘希纳区的门……杀了那么多人……对不起……都是我……”
他将所有罪责都揽到了自己身上,将内心最丑陋、最懦弱的一面彻底暴露出来,乞求着或许根本不存在的制裁。
然而,艾伦并没有像他预想的那样愤怒地指责他。
他只是静静地看着莱纳崩溃哭泣,脸上没有任何动容。直到莱纳的哭声稍歇,他才缓缓开口,语气中带着一丝极其细微、却冰冷刺骨的、不易察觉的愤怒与嘲讽:
“莱纳,你刚才……不会是想到德利特了吧?”
这句话如同最锋利的冰锥,瞬间刺穿了莱纳所有的心防。
他猛地抬起头,泪眼朦胧中,充满了惊骇与无地自容。
艾伦俯视着他,眼神如同审判官,一字一句地,将他推向更深的绝望:
“对着我哥哥……做了那么多过分事情的你,有什么资格……去想他?”
这句话如同一颗炸弹,将他最后一点侥幸和心理防御也炸得粉碎。
他对德利特那些复杂的情感——爱恋、愧疚、思念——在这一刻,在艾伦这句冰冷的质问下,变成了无比可笑、无比罪恶的东西。
他有什么资格?他一个毁掉了对方家园、双手沾满对方同胞鲜血的叛徒和刽子手,有什么资格去思念那个光芒万丈的人?
莱纳的眼泪彻底决堤,他张着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能发出嗬嗬的、如同破风箱般的抽气声,羞愧、悔恨、绝望……所有的情绪在这一刻将他彻底淹没,击得粉碎。
“我……没有责怪你,莱纳。” 艾伦的声音再次恢复了那种诡异的平静,他看着彻底崩溃的莱纳,仿佛在看一个注定悲剧的角色,“因为到了这一步……我和你,都只是……没有办法停下来而已。”
我们都只是被命运、被仇恨、被无法抗拒的力量推动着,无法停止的齿轮。
就在这时——
“砰!砰!砰!”
地下室外,突然传来了急促而沉重的撞门声!以及马莱士兵的厉声呵斥:
“里面的人!立刻出来!否则我们就要强行突破了!”
显然,他们的位置暴露了。威利·戴巴的宣战言犹在耳,门外的士兵已经兵临“门”下。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
艾伦缓缓地抬起头,望向那扇被撞击得剧烈震动的木门,他的眼神中,最后一丝人类的复杂情感褪去,只剩下如同磐石般的决意。
“所以,我会不断前进。”
刺目耀眼的黄色闪电,毫无征兆地在他身体周围猛然炸开!狂暴的能量瞬间席卷了整个狭小的空间,灼热的气浪将灰尘与杂物尽数掀起!
“不好!!” 尽管精神近乎崩溃,但在感受到那毁灭性能量爆发的瞬间,莱纳作为战士的本能还是被激活了。他目眦欲裂,几乎是想也不想,用尽全身力气,朝着离艾伦稍远、已经被眼前景象吓呆的法尔克猛扑了过去。
同时,他毫不犹豫地,将自己的拳头塞进了嘴里,狠狠地咬了下去。
无论如何崩溃,他都必须保护这个孩子。这是他现在,唯一能做的,也是必须做的事情。
在莱纳扑倒法尔克,鲜血从他嘴角溢出的同一时刻——
“直到把所有敌人,都从这个世界上驱逐出去。”
那团巨大的、蕴含毁天灭地力量的黄色闪电核心,轰然爆发。
进击的巨人,于宣战之时,发出了震撼世界的咆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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