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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7章 手手相传

就在莱纳于收容区房间内将散弹枪的冰冷枪口塞入自己口中,在记忆的凌迟与对德利特的绝望思念中寻求解脱的同一时刻,雷贝里昂的另一端,一场将决定帕拉迪岛乃至世界命运的密谈,正在无声地进行。

地点并非马莱军部那栋充满硝烟和汗味的大楼,而是在戴巴家族位于城市核心区域的一座古老庄园内。这里与喧闹的收容区、甚至与马莱普通的权力中心都截然不同。厚重的天鹅绒窗帘垂落,隔绝了外界的一切,只留下壁炉内跳跃的火焰,将温暖而摇曳的光影投在摆满古籍的书架和深色的木质墙壁上。空气里弥漫着陈年书卷、上好雪茄和一种近乎凝滞的、属于古老权力的气息。

马迦特队长,这位在战场上以冷静和务实著称的军人,此刻却感到一丝不易察觉的拘谨。他坐在柔软得过分的皮质沙发里,看着对面那个穿着考究家居服,面容温和甚至带着些许艺术家般忧郁气质的男人——威利·戴巴。

世人皆知戴巴家族是马莱的象征,是“英雄家族”,是曾在百年前“说服”弗利茨王签订不战契约,并将艾尔迪亚帝国残暴历史公之于世的“救世主”。但他们大多认为,戴巴家族只是马莱用于宣传的傀儡,是光鲜的招牌。

马迦特也曾如此认为。直到此刻。

“马迦特队长,感谢您在百忙之中,接受我冒昧的邀请。”威利·戴巴的声音舒缓,带着一种天生的、不容置疑的优雅,他亲自为马迦特斟上一杯琥珀色的烈酒,“请放心,这里的谈话,绝对安全。”

马迦特接过酒杯,指尖触及冰凉的杯壁,微微颔首:“戴巴先生客气了。不知您召见我,有何指示?”他用了“召见”这个词,潜意识里已经承认了对方地位的特殊。

威利没有立即回答,他踱步到壁炉边,凝视着跳动的火焰,背影在光影中显得有几分沉重。“队长,您认为,如今的马莱,现状如何?”

马迦特沉吟片刻,选择了最直观的军事角度:“斯拉巴要塞一役,我们虽然取胜,但损失惨重。战士候补生几乎断层,车力巨人皮克小姐长期维持巨人形态,身心透支严重。铠之巨人莱纳……您知道的,他的状态很不稳定。而超大型巨人和女巨人,至今下落不明,极可能已落入帕拉迪岛手中。”他顿了顿,语气变得更加严峻,“更重要的是,我们在斯拉巴要塞看到了中东联军的科技——他们的飞艇,他们的□□,尤其是那种专门针对巨人后颈弱点的新型武器……我们的巨人之力,不再是无敌的盾牌。”

“说得好。”威利转过身,脸上没有了平日面对公众时的灿烂笑容,只有深不见底的凝重,“但您看到的,只是冰山一角。马迦特队长,您是一位希望改革这个国家的军人,您看到了问题,但您可能并未完全看清问题的全貌,以及……它真正的根源。”

他走回座位,目光锐利地看向马迦特:“您以为,马莱的真正掌控者,是军部那些吵吵嚷嚷的将军,还是议会里那些争权夺利的政客?”

马迦特心中一震,一个难以置信的猜测浮上心头。

威利·戴巴没有卖关子,他平静地,甚至带着一丝疲惫地宣布:“是我。戴巴家族,才是马莱背后实际的掌控者。军部的预算,议会的决策,乃至对外政策的走向,最终都需要……戴巴家族的认可。”

尽管有所预感,马迦特还是感到一阵眩晕。这个国家庞大的战争机器,无数人的命运,竟然一直由这个看似远离权力核心的“象征性”家族在幕后操纵?

“很惊讶吗?”威利淡淡地笑了笑,那笑容里没有得意,只有无尽的讽刺和沉重,“一百年前,是我的祖先,与躲进墙内的弗利茨王演了一出双簧。他将世界的仇恨留给马莱承受,自己躲起来营造理想的牢笼。而我的家族,则背负着‘英雄’的虚名,实际掌控着这个依靠窃取来的巨人之力维系的国家。我们既是掌权者,也是囚徒,被束缚在这个我们自己编织的巨大谎言之中。”

他深吸一口气,继续道:“您看到的科技落后,并非偶然。正是因为对巨人之力的过度依赖,马莱在基础科学和应用技术的研究上,已经远远落后于世界。我们躺在过去的功劳簿上太久了,久到忘记了世界一直在前进。而现在,世界正在飞快地抛弃我们。中东联军的武器只是一个开始。据我所知,其他大国在航空技术、能源应用,甚至是……可能超越巨人力量的终极武器研究上,都已经取得了突破性的进展。留给马莱的时间,不多了。”

马迦特感到后背一阵发凉。他作为军人,能看到战场上的劣势,却从未从如此宏观和根源的层面去理解马莱的困境。

“所以,您邀请我来的目的是……”马迦特的声音有些干涩。

“合作,马迦特队长。”威利·戴巴的身体微微前倾,目光灼灼,“我知道您渴望改革,希望马莱能摆脱现状,真正强大起来,而不是依靠不断消耗艾尔迪亚人的生命和巨人之力这种饮鸩止渴的方式。我们的目标,在某种程度上是一致的。”

“但改革需要时间,需要稳定的环境。而目前,马莱外部强敌环伺,内部……艾尔迪亚问题如同一个随时可能爆炸的火药桶。我们必须先解决最迫在眉睫的危机,为改革赢得喘息之机。”

“您是指……帕拉迪岛?”马迦特立刻意识到了关键。

“没错。”威利的表情变得无比严肃,“帕拉迪岛,如今已不再是那个与世无争的‘乐园’。他们掌握了始祖巨人,可能还掌握了女巨人和超大型巨人。希斯特莉亚·雷斯在德利特·阿克曼和那个神秘宁芙的辅佐下,正在整合内部力量,利用冰爆石资源飞速发展。根据我们有限的情报,他们甚至在希兹尔国的技术援助下,开始修建铁路,提升军备。一旦让他们真正掌握了始祖巨人的力量,或者与外部世界取得联系……对马莱而言,将是灭顶之灾。”

马迦特沉默着。他回想起调查兵团在雷贝里昂的出现,韩吉、德利特、艾伦……那些面孔,代表着帕拉迪岛已经具备了主动出击的能力和意志。

“因此,我们必须先发制人。”威利的声音斩钉截铁,“重启对帕拉迪岛的全面作战,目标明确——夺回始祖巨人,以及所有流落在岛的巨人之力!这不仅是为了维持马莱目前岌岌可危的军事优势,更是为了……为我们自己的科技发展,争取最关键的时间窗口。我们必须抢在世界其他强国,以及帕拉迪岛完全成长起来之前,解决这个心腹大患!”

马迦特眉头紧锁:“但是,戴巴先生,马莱目前的情况……同时应对外部压力和发动对帕拉迪岛的战争,恐怕力有未逮。世界对马莱的敌意,并不会因为我们进攻帕拉迪岛而消失。”

“不,队长,您错了。”威利·戴巴的眼中,闪过一丝近乎冷酷的、属于顶级棋手的光芒,“这正是计划最关键的一环。我们需要做的,不是消除世界的敌意,而是……转移它。”

他站起身,走到窗前,微微拉开一丝窗帘,望着外面马莱的夜景,声音低沉而充满力量:“我,威利·戴巴,将在不久之后,于一场面向全世界的重要集会上,亲自发表演说。我将代表马莱,向世界承认……我们过去的错误。”

马迦特愣住了。

威利继续道,语气平静却蕴含着风暴:“我会承认,马莱在过去百年里,为了维持自身的霸权,过度使用了巨人之力,给世界带来了伤痛。但我会将这一切的根源,指向帕拉迪岛!我会告诉世界,正是因为岛上那些‘恶魔’的威胁始终存在,正是因为始祖巨人那柄达摩克利斯之剑高悬,马莱才不得不依靠巨人之力来保护自己,保护世界!”

“我将向世界宣告,帕拉迪岛上的艾尔迪亚人,才是真正的、不可饶恕的威胁!他们不仅拥有毁灭世界的力量,而且正在积极准备使用它!那个德利特·阿克曼,那个银色巨人,被他们奉为‘王室守护神’,正是他们好战和威胁的象征!”

他的话语如同冰冷的策略,一步步展开:“我将代表马莱,宣布对帕拉迪岛正式开战!这不是为了马莱的私利,而是为了拯救世界,为了阻止‘地鸣’的发生!我们要将全世界对马莱的仇恨、恐惧和压力,统统转移到帕拉迪岛身上!让世界认为,马莱是站在他们一边的,是共同对抗‘恶魔’的战友!”

马迦特听着这庞大而……卑劣的计划,心中波澜起伏。这无疑是一场豪赌,一场用谎言和煽动裹挟全世界情绪的豪赌。

“这……太冒险了,戴巴先生。如果失败……”

“没有如果,队长。”威利转过身,脸上带着一种殉道者般的决绝,“这是我们唯一的选择。

拯救当下的马莱,与拯救艾尔迪亚人的未来,在我看来,是一体的。只有先让马莱存活下来,获得发展的时间,我们才有可能在未来,真正解决艾尔迪亚人的问题,让他们摆脱‘恶魔’的身份,真正融入世界。而这一切的前提,是必须拔除帕拉迪岛这个最大的、也是最危险的‘不稳定因素’。”

他看着马迦特,眼神真诚而沉重:“马迦特队长,我需要您的力量。我需要您这样清醒、务实、渴望改变的军人来执行这个计划。我们需要一场漂亮的、决定性的胜利,来向世界证明我们的‘决心’,也为马莱赢得那宝贵的、喘息和发展的时间。”

壁炉的火光噼啪作响,映照着两个决定国家命运的男人。

马迦特队长沉默了很久。他品着口中烈酒的辛辣,权衡着威利·戴巴话语中的每一个字。这是一个巨大的漩涡,一旦卷入,将再无回头路。但威利描绘的危机是真实的,他提出的方案,尽管残酷且充满算计,似乎是目前绝境中唯一可能撕开一道口子的方法。

拯救马莱,与拯救艾尔迪亚人,真的能一体吗?用帕拉迪岛无数人的鲜血和生命作为代价?

他不知道答案。

但他知道,作为军人,作为希望国家能走向更好方向的改革者,他似乎没有更好的选择。

他缓缓抬起头,迎上威利·戴巴等待的目光,声音恢复了军人的沉稳与坚定:

“我明白了,戴巴先生。听从您的调遣。”

雷贝里昂,马莱军部大楼。一间气氛凝重的战术会议室內,烟雾缭绕,将墙面上巨大的帕拉迪岛地图熏得有些模糊。马莱军方的高层将领们围坐在长桌旁,面色严峻。而在长桌的另一侧,则是被称为“马莱之盾”的战士们,只是此刻,这面盾牌似乎显得有些……参差不齐。

莱纳·布朗站得笔直,如同他曾经在训练兵团时那样,努力维持着军人的姿态。他详细地汇报着自己在帕拉迪岛四年的所见所闻:城墙的构造,驻屯兵团与调查兵团的分布,希甘希纳区、托洛斯特区等地的地形特点,以及他所了解到的,关于德利特·阿克曼、艾伦·耶格尔、阿克曼彝族的情报。

他的叙述逻辑清晰,甚至带着一种过于追求细节的刻板,仿佛要将那四年里每一个观察到的碎片都倾倒出来。然而,当一位挂着将星、神色不耐的将军打断他,直接询问“那么,依据你的判断,从哪个方位发起主攻最能避开城墙防御,直击要害?”时,莱纳卡壳了。

他张了张嘴,最终只能干涩地回答:“根据我的观察……如果目标不是破坏城墙,而是潜入或寻找薄弱点,从岛的南方或者北方海岸线寻找非城墙防御区登陆,或许……但岛内地形复杂,调查兵团活动频繁,具体的登陆点和后续推进路线,需要更详细的侦察……”

“够了!”另一位将领猛地一拍桌子,脸上满是失望与轻蔑,“说了半天,全是模棱两可的猜测!没有具体的进攻方案,没有兵力配置建议,甚至连一个可靠的突破口都指不出来!就知道不该让艾尔迪亚人参加这种级别的战术会议!浪费时间!”

“艾尔迪亚人”这个词,像一记响亮的耳光,抽在在场每一位战士的脸上。

波尔克·加里亚德,如今的颚之巨人继承者,当即就要发作,却被身边一个略显虚弱的声音打断。

“抱……抱歉,各位长官。” 皮克·芬格尔,车力巨人的继承者,此刻正以一种极其别扭的姿势,几乎是“趴”在为她特制的、带有软垫的椅子上。她脸色有些苍白,额角带着虚汗。长期维持车力巨人形态进行侦查和作战,导致她的身体肌肉和神经已经某种程度上“适应”了那种四足爬行、背负武器的形态,反而对直立行走和正常坐姿感到极其不适和不习惯。这种被私下里戏称为“皮克趴”的姿态,在此刻严肃的会议上,显得格外扎眼,也让她的话语带着一种令人难以指责的疲惫感。“莱纳提供的情报……确实是我们目前掌握的、关于岛内最一手的信息。具体的战术制定,可能需要结合空中侦察和更多……”

“行了,皮克,你少说两句,省点力气吧。”波尔克不耐烦地打断她,但语气中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关切。他狠狠瞪了那几个将领一眼,一把拉起试图还想解释什么的莱纳,“走吧,还留在这里听他们放屁吗?”

最终,战士小队的几人,在一种无声的屈辱中,被“请”出了战术会议室。

站在军部大楼冰冷的走廊上,波尔克再也压抑不住怒火,他烦躁地揉着自己金色的短发,低声咒骂道:“妈的!一群只会坐在办公室指手画脚的老家伙!我们在前线拼命的时候,他们在哪里?现在需要情报了,又嫌我们说得不够清楚?莱纳你把知道的都说了,还想怎么样?!”

莱纳沉默地靠在墙壁上,眼神空洞地望着天花板。他早已习惯了这种来自“同胞”的鄙夷,只是这一次,在刚刚经历了自杀未遂的精神脆弱期后,这种否定显得更加刺痛。他细致地回忆、陈述,试图证明自己还有价值,结果却依然是“不该让艾尔迪亚人参加”。

皮克则慢慢地、小心翼翼地调整着自己的姿势,试图找到一个能让她的腰背稍微舒服一点的支撑点,苦笑着没有参与抱怨。

几人气氛低沉,下意识地沿着走廊踱步,来到了一处可以俯瞰下方训练场的开放式廊道。阳光洒在训练场的沙地上,一群年轻的战士候补生正在进行体能训练。

就在这时,下面传来一阵喧哗。

只见法尔克那个平时看起来有些怯懦和温和的少年,此刻正咬紧牙关,拼尽全力在一条环形跑道上冲刺!他的脸上混合着汗水、泥土和一种前所未有的决绝。而在他身后仅仅一步之遥,是同样奋力奔跑、脸上写满了难以置信和一丝慌乱的贾碧。

乌德和索菲亚跟在更后面,大声地为法尔克加油鼓劲。

“加油!法尔克!”

“就差一点了!坚持住!”

在终点线前,法尔克爆发出最后的力量,胸膛猛地向前一挺,率先冲过了象征结束的白线!

他赢了!他第一次,在正式的训练中,跑赢了被誉为天才候补生的贾碧!

法尔克双手撑着膝盖,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几乎要呕吐出来,但脸上却绽放出混合着极度疲惫和巨大成就感的笑容。乌德和索菲亚欢呼着冲上去拍打他的后背。

楼上的波尔克挑了挑眉,吹了声口哨:“哟,法尔克那小子,今天吃错药了?跑得挺快啊。”

皮克也微微直起身子,饶有兴趣地看着下方:“看来,被逼到极限,谁都能爆发出意想不到的潜力呢。”

莱纳的目光则落在法尔克那兴奋却又带着某种孤注一掷意味的脸上,心中微微一动。他仿佛看到了某种熟悉的、被逼到极限后迸发出的光芒。

训练场门口,几位完成了当日训练、准备离开的战士候补生们正好路过。守在门口的两名马莱士兵大叔看着里面热闹的景象,笑着问道:“嘿,小子们,什么事这么高兴?”

乌德兴奋地回答:“大叔,是法尔克。他刚刚在赛跑里赢了贾碧。第一次赢!”

另一位士兵大叔闻言,哈哈一笑,带着几分军营里常见的、不经思考的调侃语气,大声说道:“赢了贾碧?可以啊法尔克!照这个势头下去,是不是打算继承莱纳的铠之巨人了啊?哈哈!”

这本是一句无心的玩笑,在往常或许一笑而过。

但此刻,刚刚输掉比赛,正咬着嘴唇,内心充满混乱和不甘的贾碧,听到这话如同被点燃的炸药。她猛地冲到法尔克面前,声音因为激动而有些尖锐:“法尔克!你到底在干什么?!现在再做这些还有什么意义?!继承仪式马上就要开始了!结果早就注定了!你再怎么努力,也改变不了任何东西!”

她无法理解,在这个节骨眼上,法尔克为什么还要做这种“无用功”。在她被灌输的认知里,命运早已安排妥当。

法尔克喘匀了气,抬起头,看着贾碧那双被愤怒和不解充斥的眼睛。他脸上的兴奋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深的无奈和……某种坚定。

“我知道可能改变不了最终的结果,贾碧。”他的声音还带着奔跑后的喘息,却异常清晰,“但是……我会努力到最后。直到最后一刻,我都不会放弃。”

说完,他不想再与贾碧争辩,转身准备离开训练场。

看着他决绝的背影,贾碧更加困惑和焦躁,她忍不住喊道:“为什么非要这样不可?!你们家已经有柯特了!他一定会成为荣誉马莱人的!你明明可以不用这么拼命的!”

这句话,如同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法尔克停下了脚步。他背对着贾碧,肩膀微微颤抖。周围瞬间安静下来,连楼上的莱纳等人都屏住了呼吸。

终于,法尔克转过身,脸上带着少年人被逼到绝境后特有的、混合着羞赧和破釜沉舟的勇气,他直视着贾碧,几乎是喊了出来:

“是因为你啊!贾碧!”

“诶?”贾碧愣住了,脸上的愤怒被茫然取代。

训练场上一片寂静。

乌德和索菲亚张大了嘴巴。

守门的士兵大叔面面相觑,意识到自己可能闯祸了。

楼上的皮克露出了一个“原来如此”的微妙表情,波尔克则嗤笑一声,摇了摇头:“臭小子,胆子倒是不小。”

然而,心思完全被马莱战士荣耀填满,对男女之情尚且懵懂的贾碧,彻底误解了这告白。在她单纯而直线条的思维里,“因为你”和“想继承巨人”画上了等号。她愣了一下,随即脸上露出了混杂着震惊和一丝……被挑衅的愤怒?

“你……你想当铠之巨人?”贾碧的声音带着难以置信,“为了……超过我?就为了这个?”

法尔克看着她完全理解错误的样子,张了张嘴,最终却什么也没能解释。

满腔炽热的心意被冰冷的现实和误解堵了回去,他只感到一阵无力和挫败。他深深地看了贾碧一眼,那眼神复杂得让贾碧一时怔住,然后他转身,沉默地、有些落寞地快步离开了训练场。

贾碧看着他离去的背影,眉头紧锁,小脸上满是困惑与不满。她完全无法理解法尔克这“莫名其妙”的举动和话语。

雷贝里昂收容区的黄昏,总带着一种挥之不去的灰败色调。夕阳的余晖挣扎着穿透笼罩城市的工业烟尘,落在疗养院前那片小小的庭院里,勉强给冰冷的长椅和枯黄的草地点缀上些许暖意。

艾伦,或者说,如今化名“克鲁格”的伤兵,就坐在那张长椅上。他穿着不合身的便服,一条腿随意伸展着,另一条腿曲起,脸上带着一种与周围环境格格不入的、近乎真空的平静。他的目光投向远方,仿佛穿透了收容区的高墙,落在了某个无人知晓的维度。

“克鲁格先生!”

一个带着雀跃的声音打破了寂静。法尔科·格莱斯小跑着过来,脸上还带着剧烈运动后的红晕,以及一种压抑不住的兴奋。他刚刚在训练场上战胜了贾碧,这份喜悦,他第一个想到的分享对象,竟然是这位在医院里认识的、有些神秘但似乎能理解他的伤兵。

“哦,法尔克。”艾伦收回目光,看向跑到他面前的少年,脸上露出一丝极淡的、几乎看不出的笑意,“看起来心情不错。”

“嗯!”法尔克用力点头,眼睛亮晶晶的,“我今天……我今天在障碍跑里,赢了贾碧!第一次!”

他说这话时,语气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骄傲和如释重负。仿佛这场胜利,不仅仅是一次训练的超越,更是对他自身存在价值的一种证明。

“是么。”艾伦的反应很平淡,既没有惊讶,也没有多少祝贺的意味,仿佛这只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但他接下来的话,却让法尔科感到一种被信任的温暖,“做得很好,不断前进,才能靠近目标。”

又是这种颇具哲学意味的鼓励。法尔克似懂非懂,但依旧用力点头。他觉得克鲁格先生和收容区里那些只知道强调荣誉和仇恨的大人不一样,他的话总让他觉得,努力本身是有意义的。

“那个……克鲁格先生,”法尔克犹豫了一下,还是从口袋里小心地掏出几封折叠好的信,“您之前拜托我的信……我都按照您说的时间,投到收容区外面的邮筒里了。”

艾伦的目光落在那些信上,平静的眼底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极快地掠过,如同深渊中一闪而过的鱼影。他伸出手,接过信件,动作自然:“谢谢你,法尔科。帮大忙了。”

他知道,从收容区内寄出的所有信件,都会受到马莱官方的严格审查。而他这些看似普通的“家信”,里面却隐藏着用特定密码书写的重要信息,是联系早已潜入雷贝里昂、分散在各处的调查兵团成员——韩吉、德利特、三笠、阿明他们的关键。法尔科的善良和对他这个“伤兵”的同情,成了他传递情报最完美的、不引人注目的渠道。

利用一个孩子的纯真……这个念头或许曾在艾伦脑中闪过,但很快就被更宏大的目标碾碎。为了那个看到的“未来”,为了终结这循环的悲剧,个人的道德负罪感,是可以被牺牲的代价。

“没什么,能帮到您就好。”法尔科憨厚地笑了笑,他注意到艾伦身边放着一只旧的棒球手套,有些好奇地多看了两眼。

艾伦顺着他的目光看去,随手拿起那只手套,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粗糙的皮革。“等祭典结束,”他忽然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异的、仿佛在陈述既定事实般的笃定,“我就回故乡去。”

回故乡。

这三个字,像一道无声的闪电,劈开了时间的帷幕,连接起了两个残酷的镜像。

法尔科只是觉得这话有些突兀,并未深思。

然而,若有知晓五年前帕拉迪岛上那段往事的人在此,定会感到一阵毛骨悚然的寒意。当年,莱纳、阿妮、贝尔托特,也是以训练兵的身份,在墙内日复一日地重复着“我们要回到故乡”的信念,用这个谎言支撑着他们在敌营中的每一天。

如今,角色互换。艾伦坐在马莱的收容区里,对着一个马莱的艾尔迪亚少年,平静地说出“回故乡”。历史的讽刺与轮回,在这一刻显得如此尖锐而冰冷。他来此,与当初莱纳他们去往帕拉迪岛,本质上并无不同——都是潜入,都是伪装,都是为了一个足以颠覆对方世界的目标。

就在这时,一个略显佝偻、穿着陈旧但整洁外套的老者,拄着拐杖,步履蹒跚地向着庭院走来。他脸上刻满了岁月的沟壑和长期忧患留下的疲惫,眼神浑浊,带着艾尔迪亚老年人特有的、小心翼翼的恭顺。

是耶格尔医生。艾伦的祖父。

法尔克认得这位老人,知道他有时会来疗养院看望朋友。他看到耶格尔医生的目光似乎在寻找着什么,最终落在了艾伦身上。少年敏锐地察觉到气氛似乎有些微妙的变化,他识趣地对艾伦说道:“克鲁格先生,您有客人?那我先不打扰您了。”

艾伦点了点头,目光却已经越过法尔克,落在了那位正缓缓走近的老人身上。那目光深处,是冻结了万载寒冰的平静,以及一种……近乎残忍的审视。

法尔科匆匆离开了,庭院里只剩下艾伦和耶格尔医生。

老人走到长椅前几步远的地方停下,他打量着艾伦,眉头微微皱着,眼神里是纯粹的陌生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担忧。他并没有认出,眼前这个神色冷峻、气质阴郁的年轻人,就是他那个被流放到“乐园”、理论上早已死去的儿子格里沙的血脉。

“年轻人……”耶格尔医生开口,声音苍老而沙哑,带着善意和劝诫,“我……我注意到,你经常让那个叫法尔克的孩子帮你寄信。”

艾伦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他,仿佛在观察一个有趣的标本。

耶格尔医生被他看得有些不适,但还是继续说了下去,语气更加恳切:“听我一句劝,别再让他做这种事了。那孩子……是个好孩子,很善良。但是,从收容区往外寄信,尤其是让一个艾尔迪亚孩子经手,很容易引起不必要的注意。万一……万一是些什么不好的内容,会连累那孩子和他的家庭的!他还年轻,他的人生才刚刚开始……”

是在真心实意地为法尔科着想。在这个充满压迫和监视的世界里,一个艾尔迪亚人的任何一点“越轨”行为,都可能招致灭顶之灾。

艾伦终于动了动。他微微调整了一下坐姿,依旧看着自己的祖父,开口了。他的声音平稳得没有一丝波澜,仿佛在陈述一件与己无关的往事。

“耶格尔医生。”他准确地叫出了老人的名字。

耶格尔医生一愣,显然没想到这个陌生的年轻人会认识自己。

“您不必担心信的内容。”艾伦继续说道,语速不快,每一个字却都像精心打磨过的冰锥,“那只是普通的家信。就像当年,您的儿子格里沙,在外面参加那些‘秘密聚会’时,也是用类似的方式,给家里传递消息的,不是吗?”

耶格尔医生的瞳孔猛地收缩,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去!他拄着拐杖的手开始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格里沙……这个名字,是他心中永远无法愈合的伤疤,是这个家庭悲剧的开端!

“你……你是谁?!你怎么会知道格里沙……”老人的声音带着惊恐的颤音。

艾伦没有回答他的问题,而是自顾自地说了下去,语气依旧平淡,却带着一种挖掘坟墓般的冷酷:“说起来,您的家庭,似乎总是被不幸缠绕。我记得……您好像还有一个女儿?叫……菲?”

耶格尔医生如同被一道闪电击中,身体剧烈地晃了一下,几乎站立不稳。菲!他早夭的女儿!

“她是怎么死的来着?”艾伦偏了偏头,做出回忆的样子,那双碧色的眼眸里,没有任何情感,只有一片虚无的冰原,“啊,对了。是被狗咬死的。在收容区的街道上,被一群野狗……活活咬死的。真可怜。”

“住口!你给我住口!”耶格尔医生嘶吼起来,浑浊的老眼里瞬间充满了血丝和泪水。芙莉妲的死,是他和妻子一生都无法释怀的噩梦!这个陌生人,他怎么敢!他怎么敢用如此轻描淡写的语气,撕开这血淋淋的伤疤?!

然而,艾伦的话并没有停止。他看着濒临崩溃的祖父,如同一个冷漠的法官,继续宣读着这个家庭的血泪史。

“然后,是您的儿子,格里沙·耶格尔。他成了艾尔迪亚复权派的成员,一心想着复兴艾尔迪亚帝国。结果呢?被自己的亲生儿子……也就是您的另一个孙子,吉克·耶格尔,亲自举报了。”

“格里沙和他的妻子,被流放到了帕拉迪岛——那个你们称之为‘乐园’的地狱。他们现在,恐怕早已化为了岛上无数无垢巨人中的一员,在荒野里无知无觉地徘徊了吧。”

每一个字,都像一把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耶格尔医生千疮百孔的心上。他浑身颤抖,呼吸急促,几乎要喘不过气来。

“而您那个举报了父母的‘好孙子’吉克,”艾伦的声音依旧平稳,却带着一种最终审判般的意味,“继承了兽之巨人。他确实成为了马莱的工具,为马莱赢得了不少胜利。但是,巨人之力的诅咒,您应该很清楚吧?”

耶格尔医生死死地盯着艾伦,嘴唇哆嗦着,说不出一个字。

“十三年的寿命。”艾伦缓缓地,清晰地说道,“吉克·耶格尔,您的孙子,他剩下的时间……已经不多了。很快,他也会像历代巨人继承者一样,耗尽了生命,化为乌有。”

女儿惨死,儿子媳妇被流放并大概率已惨死,孙子寿命将尽……艾伦用最平静的言辞,将耶格尔医生一生中所有最痛苦的悲剧,一件件、一桩桩,血淋淋地摊开在他的面前,不带任何安慰,只有**裸的呈现和……某种难以言喻的、仿佛来自命运本身的嘲讽。

“不……不……你不是人……你是恶魔……”耶格尔医生指着艾伦,手指颤抖得如同风中的落叶,他的眼神开始涣散,理智的弦在这一连串精准而残酷的打击下,终于彻底崩断。他猛地抱住自己的头,发出如同受伤野兽般的哀嚎,涕泪横流,语无伦次地重复着一些破碎的音节和名字。

他疯了。

在得知所有至亲之人悲惨命运,被这个陌生年轻人用最冷酷的方式彻底击碎所有心理防线之后,这位饱经风霜的老人,精神彻底崩溃了。

艾伦静静地坐在长椅上,看着自己的祖父在他面前陷入癫狂。他的脸上,依旧没有任何表情。没有复仇的快意,没有目睹亲人痛苦的悲伤,也没有丝毫的怜悯。

仿佛他只是完成了一项必要的工作。

他看着医护人员闻声赶来,手忙脚乱地将嘶吼挣扎的耶格尔医生扶走。庭院里重新恢复了寂静,只剩下夕阳最后一抹残光,和他独自一人。

他拿起身边那只旧的棒球手套,轻轻拍了拍,仿佛上面沾了什么灰尘。

次日清晨,贾碧·布朗是被窗外不同于往日的喧闹声吵醒的。她揉了揉眼睛,从床上坐起,好奇地扒着窗户向外望去。只见收容区的街道上,一反平日的沉闷与压抑,竟罕见地热闹起来。马莱的工人们正在搭建临时的摊位和装饰,彩色的布条在晨风中飘荡,空气中隐约传来食物的香气和人们筹备庆典的嘈杂声。祭典,那个威利·戴巴先生将要发表重要演说,并向世界展示马莱力量的日子,就要到了。

一种孩子气的兴奋瞬间冲散了睡意。贾碧飞快地跳下床,胡乱套上衣服,像一阵风似的冲出了家门。她很快在约定的地方找到了乌德、索菲亚,以及手里还拿着什么东西的法尔克。

“你们也太慢了!”贾碧嚷嚷着,但脸上洋溢着期待的光彩。

法尔克看着她跑来,脸上露出一丝温和的笑意,趁她不注意,迅速将手里一个刚刚买好的、已经开始微微融化的冰淇淋塞到了贾碧嘴里。

“唔!”贾碧被冰得一个激灵,但舌尖传来的甜腻冰凉瞬间俘获了她。她瞪了法尔克一眼,含糊地说了句“谢谢”,便大口吃了起来。

四个少年少女汇入渐渐增多的人流,开始在初步成型的集市摊位间穿梭。他们的目标明确——食物!烤肉的滋滋声、甜点的香气、油炸食品金黄的色泽……无不刺激着他们年轻而旺盛的食欲。

很快,他们在一个摆满各种诱人零食的摊位前挪不动步了。金黄的炸薯球裹着糖霜,焦香的肉串滴着油脂,还有色彩缤纷的糖果和松软的面包……每一样都让人垂涎欲滴。

“我要这个!”

“还有这个!”

“那个看起来也很好吃!”

他们兴奋地指着,然而,当摊主笑着报出价格时,四人同时摸了摸自己干瘪的钱袋,高涨的热情瞬间被现实浇灭。他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脸上写满了失落和可怜巴巴的神情。

几乎是下意识的,四颗小脑袋齐刷刷地转向了跟在后面不远处的几个大人——莱纳·布朗,以及一副没睡醒样子、靠着波尔克几乎站不稳的皮克。

波尔克双手插兜,撇了撇嘴,显然不打算当这个冤大头。皮克则懒洋洋地掀了掀眼皮,用她特有的、带着点鼻音的腔调说:“哎呀,真是没办法呢……”但丝毫没有掏钱的动作。

莱纳看着孩子们那充满渴望又带着恳求的眼神,尤其是贾碧,嘴里还叼着法尔克给的冰淇淋木棍,眼睛却死死盯着香气四溢的肉串。他沉默了一下,没有多说什么,只是默默地走上前,从军装外套的内袋里掏出了一个看起来并不饱满的钱夹。

他打开钱夹,里面的纸币和硬币确实不多了。在帕拉迪岛潜伏四年,回到马莱后他的津贴和“荣誉战士”的待遇,大部分都交给了母亲,自己留下的本就不多,最近似乎消耗得尤其快。

他没有犹豫,数出刚好够的钱,递给了摊主。

“每样都来一些吧。”他的声音有些低沉。

“好嘞!”摊主麻利地开始装袋。

很快,四个孩子手里都塞满了热乎乎、香喷喷的食物。他们欢呼一声,脸上瞬间绽放出毫无阴霾的、纯粹快乐的笑容。乌德和索菲亚满足地咬着薯球,法尔克小心地吹着滚烫的肉串,贾碧则已经迫不及待地大快朵颐起来,嘴角沾满了油渍和糖霜。

莱纳站在一旁,看着他们狼吞虎咽、叽叽喳喳分享着食物的样子,看着他们因为最简单满足而发光的脸庞,他凝视着,原本沉重如山的心绪,仿佛被这温暖的画面悄悄撬开了一丝缝隙。

钱包确实是越来越瘪了。但他看着这些笑容,那紧抿的、总是带着苦涩意味的嘴角,竟然不由自主地、极其轻微地向上弯了一下,勾勒出一个转瞬即逝的、却真实无比的微笑。

这份短暂的热闹与温馨,像一束微弱却坚定的光,穿透了他四年负罪生涯中厚重如铁的阴霾,成为了他破碎内心中,为数不多的、可以紧紧攥住的慰藉。这些孩子,是他们未来的希望,也是他此刻……活下去的微小意义之一。

欢乐的时光总是过得飞快。一个上午加一个中午的“扫荡”,孩子们的胃已经被各种零食填得满满当当。到了下午,连精力最旺盛的贾碧都有些走不动路了,她摸着圆滚滚的肚子,脚步变得拖沓。

“走不动了啦……”她小声抱怨着。

莱纳走到她身边,没有说话,只是伸出手,轻轻抓住了她的手。他的手很大,布满老茧和训练的痕迹,却意外地握得很轻柔。他就这样,拖着因为吃得太饱而有些赖皮的贾碧,慢慢地沿着开始悬挂起庆典彩旗的街道,朝着家的方向走去。

夕阳将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波尔克和皮克跟在稍后一点的地方,波尔克偶尔会吐槽两句莱纳的“婆妈”,皮克则依旧维持着她的“节能模式”,仿佛走路都是一件耗费巨大力气的事情。

街道依旧喧闹,筹备工作还在继续。但在这小小的队伍里,时间仿佛流淌得格外缓慢。莱纳感受着掌心那只小手传来的、属于孩子的温热和依赖,看着贾碧因为饱足而有些昏昏欲睡的侧脸,享受着这偷来的、来之不易的平静。没有战争的阴影,没有背叛的痛楚,没有精神的撕裂,只有黄昏的风,食物的余味,和身边孩子们的呼吸声。

他几乎要沉溺于这幻觉般的温馨之中。

然而,就在他们快要到达住处的时候,被莱纳拖着、半眯着眼睛的贾碧,忽然像是无意识地,喃喃低语了一句:

“总觉得……有什么东西,要改变了……”

她的声音很轻,混在街道的嘈杂里,几乎听不真切。

但莱纳听到了。

他的脚步猛地一顿,握着贾碧的手不自觉地收紧了一下。他低下头,看向贾碧,眼神中闪过一丝惊愕和骤然涌起的不安。

贾碧似乎并没有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她只是打了个哈欠,揉了揉眼睛,恢复了精神:“快点啦莱纳,我好累,想回去睡觉了!”

莱纳凝视了她几秒,那个天真无邪、被马莱教育填满的小脑袋里,刚才是否真的捕捉到了某种命运转折的预兆?还是只是孩子随口的一句呓语?

他不知道。

但那份刚刚获得的、短暂的慰藉和宁静,仿佛被投入了一颗石子的湖面,荡漾开一圈圈无法平息的涟漪。那句“要改变了”,像一句不详的谶语,在他心中投下了一道长长的、冰冷的阴影。

他抬起头,望向雷贝里昂逐渐被晚霞染红的天空,那里,庆典的彩旗在风中猎猎作响,仿佛在为一场即将到来的、无人能够预料的风暴,无声地排练。

雷贝里昂收容区的夜晚,被一种异样的、节日般的喧嚣所点燃。不同于白日的筹备,此刻的街道灯火通明,人头攒动。巨大的舞台在广场中央搭建起来,强光灯柱刺破夜空,将悬挂着的马莱国旗和戴巴家族徽章映照得如同白昼。世界各国的政要、记者、社会名流,以及无数被允许参与这场“盛会”的艾尔迪亚人,如同潮水般涌入指定的观礼区域。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混合了期待、狂热与不安的躁动。对于大多数艾尔迪亚人而言,这是难得一见的、能够暂时忘却收容区樊笼的“庆典”;对于马莱民众和世界来宾,这则是一场审视马莱力量、聆听英雄后裔宣言的重要时刻。

战士队以及战士候补生们,作为“荣誉马莱人”的代表,被安排在距离舞台颇近的特殊区域。莱纳穿着笔挺的军装,努力维持着表面的镇定,站在皮克和波尔克身边。贾碧、乌德、索菲亚等人则兴奋地东张西望,被这宏大的场面所震撼,孩子们的脸上洋溢着与周围环境格格不入的、纯粹的兴奋。就连一向慵懒的皮克,也稍稍挺直了背脊,目光警惕地扫视着周围。波尔克则双手抱胸,脸上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讥诮,仿佛在嘲讽这场精心编排的演出。

气氛看似热烈,甚至带着几分其乐融融的假象。然而,在这层薄薄的欢庆外壳之下,暗流早已汹涌澎湃。

就在威利·戴巴即将登台,全世界目光聚焦于此的紧张时刻,法尔克·格莱斯却显得有些心不在焉。他时不时地望向人群外围,似乎在寻找着什么。终于,他像是下定了决心,小跑到莱纳身边,拉了拉他的衣袖。

“莱纳副队,”法尔克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一丝神秘和兴奋,“能……能跟我来一下吗?我有个惊喜给你。”

“惊喜?”莱纳微微一怔,在这种时候?他看了一眼舞台上正在做最后调试的工作人员,距离威利预定演讲的时间还有一小段间隙。

波尔克瞥了他们一眼,没说话。皮克则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快去快回哦,别错过了好戏开场。”

或许是连日来法尔克带来的那份微弱温暖让他不忍拒绝,或许是内心深处也渴望一点能暂时逃离这窒息氛围的喘息,莱纳点了点头:“别走太远。”

法尔克脸上立刻绽放出笑容,用力点头,然后转身引着莱纳,灵活地穿梭在拥挤的人群缝隙中。他们并没有走向更热闹的地方,反而偏离了主会场,沿着一条光线昏暗的侧街,越走越偏,最终停在了一栋看起来废弃已久的建筑物前。

“在这里面?”莱纳皱起眉头,心中升起一股莫名的不安。这地方与不远处灯火通明、人声鼎沸的广场相比,如同两个世界。

“嗯!就在地下室!”法尔克却显得很兴奋,仿佛即将展示什么了不起的宝藏。他推开一扇虚掩的、锈迹斑斑的铁门,一股混合着霉味和灰尘的阴冷空气扑面而来。

一条向下的、狭窄的水泥阶梯出现在眼前,尽头淹没在深不见底的黑暗中。只有远处广场隐约传来的喧嚣,如同背景噪音般微弱。

“法尔克,这到底……”莱纳的警惕心提到了顶点。

“就在下面!快来!”法尔克已经率先踏下了台阶,声音在狭窄的空间里产生回音。

莱纳犹豫了一瞬,最终还是跟了上去。脚步声在空洞的地下室里回荡,格外清晰。他的眼睛逐渐适应了黑暗,勉强能分辨出这是一个堆放杂物的废弃空间,到处是破损的箱子和废弃的建材。

就在地下室中央,一小片相对空旷的地方,背对着入口的方向,静静地站立着一个人影。

那人影穿着浅色的军服,帽子戴在头上,遮住了大部分面容,身形挺拔而沉默,像一尊凝固的雕像。

法尔克快步跑到那人身边,语气带着献宝般的雀跃:“克鲁格先生!你看,我把莱纳副队带来了!”

克鲁格先生?

一种冰冷彻骨的寒意,如同毒蛇般骤然沿着莱纳的脊椎窜上头顶。

就在这时,那个背对着他的人影,缓缓地、极其缓慢地转过了身。

一双在微弱光线下依然折射出幽绿光芒的眸子,如同潜伏在暗夜中的野兽,精准地锁定了他。

当那张脸完全从阴影中显露出来时,莱纳感觉自己的呼吸、心跳,甚至思考的能力,在那一刻被完全剥夺。

那张脸……那张他曾在帕拉迪岛的阳光下、在训练兵团的汗水中、在无数个交织着愧疚与复杂情感的梦境里,见过无数次的脸!

棱角分明,下颌线紧绷,碧绿的眼眸深处不再是当年训练兵团时的冲动与热血,而是沉淀了一种近乎虚无的、冻结一切的平静与……疯狂。

艾伦·耶格尔。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碎裂。莱纳的瞳孔剧烈收缩,大脑一片空白,只剩下那个名字在颅内疯狂回荡,伴随着希甘希纳区破门时的轰鸣、玛利亚墙夺还战时决裂的怒吼、以及这五年来无数个被负罪感吞噬的夜晚。

他怎么会在这里?!在雷贝里昂!在收容区!在这个威利·戴巴即将向全世界宣战的关键时刻?!

巨大的惊愕如同海啸般将他淹没,他僵在原地,动弹不得,只能死死地盯着那张本该被隔绝在高墙之后,此刻却近在咫尺的脸。

艾伦看着眼前熟悉的面孔,很平淡的开口了:

“四年不见了啊,莱纳。”

与此同时,就在雷贝里昂区另一处,距离主会场不远,但足够隐蔽的一栋建筑物顶层阴影里。

德利特静静地伫立着,夜风吹拂着他黑色的发丝。他身上的伤势在奈克瑟斯之光和宁芙的精心调理下,暂时得到了控制,状态比之前咳血时要好上许多,脸色虽仍有些苍白,但那双琥珀色的眼眸在夜色中熠熠生辉,锐利如鹰隼。他身上穿着便于行动的深色作战服,勾勒出精悍的身形。

他的目光,穿越了数百米的距离,精准地落在那片灯火辉煌、人声鼎沸的广场舞台上。威利·戴巴的身影已经隐约可见,正在工作人员的簇拥下准备登台。

“宁芙。”德利特的声音低沉而平稳,没有丝毫波澜。

站在他身旁,同样身着新式立体机动的宁芙·索洛尔转过头。她棕色的短发在夜风中微微拂动,蓝色的眼眸如同冰封的湖面,冷静而深邃。她点了点头,表示自己在听。

“战斗要准备开始了。”德利特说道,语气如同在陈述一个既定的事实,“你准备好了吗?”

宁芙的嘴角微微上扬,勾勒出一个极淡的、带着些许调侃意味的弧度。她上下打量了一下德利特,语气轻松,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我?我随时都可以。倒是你,德利特,与其操心我,不如先关心关心你自己那身体还能撑多久?别到时候巨人没打几个,自己先咳晕过去了。”

她是用开玩笑的口气说的,试图冲淡这大战前令人窒息的紧张感。但眼神里那份不易察觉的担忧,却瞒不过最了解她的德利特。

德利特没有笑,他只是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感受着体内光之力的流转,以及那深处如同定时炸弹般潜伏的生命衰减。他望向广场的方向,目光仿佛穿透了空间,看到了那个在地下室中,与艾伦对峙的、他曾经爱过也恨过的身影。

“我没事。”他轻声说,更像是对自己的告诫,“为了大家,为了帕拉迪岛的明天……也为了……终结这一切。”

他的右手,不自觉地抚上了胸口,那里,奈克瑟斯之光正以一种超越人类感知的频率,微微搏动着。

地面上,威利·戴巴整理了一下衣领,深吸一口气,在所有聚光灯的追逐下,在所有世界目光的注视下,迈着坚定的步伐,走向了演讲台的中心。

他的脸上,带着英雄后裔的悲壮与决绝。

他不知道的是,在他脚下这片土地的不同角落,命运的齿轮正以超越他演讲词的速度,疯狂地咬合、转动。

地下室中,是穿越了仇恨与时光的宿敌重逢。

隐蔽处,是背负着世界存亡与个人救赎的低语。

而演讲台上,是一场试图点燃世界怒火,却也即将引火烧身的……最后演出。

风暴,已在弦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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