拆除绷带的日子,在一个晴朗得近乎残酷的早晨到来了。
霍夫曼博士的私人诊疗室里,光线被精准地控制在最柔和的水平。空气里弥漫着消毒水淡淡的气味,冰冷而肃穆。沈墨和沈柏一左一右站在治疗椅旁,像两尊紧绷的守护神。沈弦穿着柔软的病号服,坐在椅子上,双手紧紧抓着膝盖,指节泛白。她能听到自己心脏在胸腔里擂鼓般的声音,能感觉到大哥轻轻搭在她肩上的手,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
陆沉舟没有来。他说有个重要的跨国会议无法推脱。但沈弦知道,这只是借口。他选择了回避这个时刻。
“沈小姐,放轻松。”霍夫曼博士的声音温和而沉稳,“我们会一层一层慢慢解开。刚开始可能会非常模糊,甚至有些刺痛或晕眩,这都是正常的。记住,不要立刻试图聚焦,先让眼睛适应光线的存在。”
沈弦深吸一口气,点了点头。绷带缠绕的层数比她想象中要多,解开的过程缓慢得令人窒息。每一层纱布的剥离,都让外界的声音和气味变得更加清晰,也让那份对光明的恐惧和期盼更加尖锐。
当最后一层柔软的敷料被移开时,一股极其微弱、如同晨曦般朦胧的光感,如同温水流过冰冻的河床,缓缓渗入她黑暗了五年的世界。
不是瞬间的光明。
而是一片混沌的、旋转的、充斥着无数模糊色块和扭曲光影的晕染。像是一盆被打翻的颜料,混杂在一起,不断晃动。刺痛感立刻袭来,不是尖锐的,而是一种沉闷的、胀痛的感觉,从眼球深处弥漫开,牵连着太阳穴突突直跳。强烈的晕眩让她下意识地闭紧了眼睛,胃里一阵翻涌。
“弦弦?”沈柏焦急的声音传来。
“别急,慢慢来。”霍夫曼博士安抚道,“试着,非常缓慢地,睁开一条缝。如果太难受,就立刻闭上。”
沈弦喘息着,努力平复着身体的不适和内心的惊涛骇浪。这就是光吗?这就是她期盼了五年的世界吗?为什么如此混乱,如此令人不适?巨大的失落感如同冰水,兜头浇下。
她依言,极其缓慢地,尝试睁开一条缝隙。
模糊。极其的模糊。光线像是透过沾满水汽的毛玻璃,所有的轮廓都扭曲变形,色彩混杂难辨。她只能大致感觉到眼前有几个晃动的、不同颜色的影子,完全无法分辨谁是谁,更看不清任何细节。
“怎么样?”沈墨的声音绷得紧紧的。
沈弦张了张嘴,却发现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发不出任何声音。一阵剧烈的、仿佛眼球要被挤压出来的酸胀和刺痛猛地袭来,让她瞬间紧紧闭上了刚刚睁开的眼睛。然而,即使闭着眼,那不适感也并未消减,反而催生出一种温热的液体,不受控制地从眼角溢出。
不是清泪,是带着铁锈般腥气的、粘稠的血色液体。
她甚至能感觉到那液体滑过脸颊时,与普通泪水截然不同的粘腻触感。
“弦弦!”沈墨和沈柏几乎是同时惊呼出声,沈柏更是猛地一步上前,手臂僵在半空,想碰她又不敢,脸上瞬间血色尽失。霍夫曼博士立刻上前,动作熟练而迅速地用无菌棉签轻轻擦拭,语气沉稳却带着不容置疑的严肃:“别紧张,是毛细血管破裂。视神经和眼部肌肉受压过久,突然的刺激和情绪波动可能导致这种情况。沈小姐,请尽量放松,不要用力闭眼或眨眼,慢慢来。”
沈弦的心沉到了谷底。这和她想象的完全不一样。不是重见光明的喜悦,而是生理上的痛苦和一种近乎绝望的茫然。她甚至无法控制自己的身体反应。她依言,努力放松紧绷的眼周肌肉,但那刺痛和异物感依然存在。她摇了摇头,不是对博士,而是对自己这不争气的反应,更多的血泪混着绝望的意味,滑落下来。
霍夫曼博士的声音继续响起,像是黑暗中唯一冷静的坐标:“这是康复过程中可能遇到的挑战之一。你的视觉神经沉睡太久了,它需要时间重新学习如何处理信息,周围的肌肉和血管也需要重新适应。现在的‘看见’,甚至可能比你之前依赖光感时更加混乱和难以理解。沈小姐,这需要远超常人的耐心和毅力。”
接下来的几个小时,对沈弦而言,是人生中最漫长、也是最挫败的几个小时。每一次尝试睁眼,都伴随着生理上的不适和视觉上的混沌。哥哥们凑近的、写满担忧的脸,在她眼中只是一团扭曲晃动的色斑。她试图去看自己的手,却只能在血色的光晕中捕捉到一团难以辨识形状的晃动影子。
她听过的所有关于重见光明的美好描述,那些喜悦的泪水,那些激动的拥抱,在此刻都成了无比遥远的、讽刺的童话。她的现实是血管破裂的剧痛、是视觉与大脑连接错乱带来的恶心晕眩、是一种比永恒黑暗更令人绝望的混沌。
黑暗曾是单一的,是熟悉的,甚至是可以掌控的。而这片用血泪换来的、模糊而痛苦的光明,却像一个充满敌意的、喧嚣而扭曲的炼狱,让她感觉自己像个闯入陌生世界的、笨拙的异类。
傍晚,她被接回沈家。她的卧室已经被布置得如同一个光线柔和的茧房。沈墨和沈柏小心翼翼地陪着她,试图用语言引导她,给她描述房间里的摆设。
“弦弦,看窗户那边,窗帘是淡蓝色的,你最喜欢的颜色。”沈柏努力让声音听起来轻快。
沈弦顺着二哥指的方向“看”去,视野里只有一片混沌的光晕,颜色模糊难辨。她不甘心地用力睁大眼,试图从那团迷雾中捕捉到一丝确切的轮廓,然而眼球立刻传来熟悉的酸胀刺痛。紧接着,一股温热的液体不受控制地涌出眼眶,顺着脸颊滑落。
不是泪水,是更粘稠……带着温热腥气的液体……她在医院已经经历过几次,心里明白这是什么。最初的惊慌已经过去,剩下的是一种麻木的疲惫。一旁的仆人见状,立刻上前,用无菌棉签动作轻柔地替她擦拭。
她闭上眼,任由仆人打理,苍白的脸上看不出什么情绪,只有浓得化不开的倦怠。
“我累了。”她最终轻声说,声音沙哑。
沈墨和沈柏对视一眼,眼中满是心疼与无力。他们默默示意仆人退下,自己也悄无声息地离开了房间,轻轻带上了门。
房门合拢后,房间里彻底安静下来。沈弦却没有立刻休息。她独自坐在床边,面对窗外那片感知中的昏黄光晕,心里憋着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倔强。她又一次尝试着,小心翼翼地睁开眼。
刺痛感如期而至。视野里依旧是旋转扭曲的光斑和色块,没有任何有意义的形状。那温热的液体再次缓缓渗出,流过刚刚被擦拭过的皮肤。
她抿紧唇,伸手摸索到床头柜上的棉签,自己侧过头,凭着感觉一下下擦拭着。动作有些笨拙,棉签头沾染了湿热的红痕。
她不放弃,喘口气,又一次尝试睁开。结果依旧。视野模糊,液体涌出。她再擦。
如此反复了几次,直到眼睛周围娇嫩的皮肤被摩擦得微微发红发烫,直到身心都被一种巨大的无力感彻底攫住。她终于停了下来,垂下手,指尖还捏着那根染红的棉签。
真的……太累了……这种努力毫无意义,除了消耗自己,什么也改变不了。光明近在咫尺,却又远在天涯。这片混沌的光明,比永恒的黑暗更让人感到挫败和孤独。
她沉默地坐了一会儿,然后慢慢地、摸索着拿起床头柜上那卷柔软的白色绷带。指尖熟悉地找到开端,一层层,仔细地、缓慢地,将那双备受折磨的眼睛重新包裹了起来。
当最后一层绷带覆盖上来,隔绝了所有令人晕眩的光线,世界重新陷入一片她所熟悉的、纯粹的黑暗时,她几不可闻地舒了一口气。紧绷的神经似乎终于得到了片刻的舒缓。
她抬起手,指尖无意识地搭在腕间冰凉的金属传感器上。这东西戴久了,几乎成了身体的一部分。她想起陆沉舟把它递过来那天,她其实没抱什么期待。失明太久,对于“看见”这件事,她早已学会了不去盼望。
他说这是个能帮她感知周围的小玩意儿。她当时只是麻木地接过。心里想的是,再精巧的仪器,又能比手指的触摸、耳朵听见的更真实么?
直到后来,霍夫曼博士无意间提起,这是陆沉舟公司还未上市的最新研发成果,几乎是专为她这样的情况定制的。她摩挲着那冰冷的金属外壳,心里才后知后觉地漫上一点复杂的涩意。
一个与她谈不上多熟络的人,何必为她做到这地步?同情?或许。但她隐约觉得,这种帮助更像是一种本能般的行事准则——冷静,务实,仿佛只是顺手解决一个眼前的问题,不掺杂过多个人情绪。这种近乎淡漠的周全,反而让她觉得……踏实。
此刻,当眼前混乱的光影让她疲惫不堪时,手腕上传感器传来的稳定触感,成了唯一确切的东西。它不像那试图强行涌入她脑海的、令人晕眩的光明,它只是沉默地、可靠地存在着,告诉她确切的距离和方位。
窗外,夜色渐深。沈弦缠着绷带,静静坐在黑暗里。她第一次发现,主动选择黑暗,竟也是一种自我保护。她终于“看见”了,可在这场与模糊光明的初次交锋中,她似乎失去了更多——那些曾经赖以生存的确定感与安宁,都在这一刻变得遥远。
此刻,唯有亲手缠上的绷带,和腕间传来的细微振动,为她筑起一道暂时的藩篱。这道藩篱,温柔地隔开了那个充满未知、甚至带来伤害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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