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夫曼博士带来的消息像一颗投入湖面的石子,在沈家漾开层层涟漪。希望不再是遥不可及的星光,而是变成了悬在眼前的、触手可及的可能。庄园里的气氛悄然变化,仆人们走路时脚步放得更轻,说话声也压低了几分,仿佛生怕惊扰了那位即将苏醒的睡美人。
沈墨亲自监督,将沈弦卧室的窗帘换成了完全遮光的三层材质,又命人在所有灯具上加装了可调节亮度的装置。他甚至请来了顶尖的视觉康复专家,提前制定详细的恢复计划。每一个细节都被考虑到,每一个环节都反复推敲。他的紧张透过这些无微不至的安排表露无遗。
沈柏则将担忧化作了陪伴。他推掉了不少演出,大部分时间都待在琴室,听沈弦弹琴,或者只是静静地坐着。他不再像以前那样刻意说些轻松的话题,而是开始有意无意地向她描述外界的样子——天空的蓝色有几种层次,花园里新开的玫瑰是什么形状,甚至是他今天衬衫的颜色。他用语言为她搭建着一个视觉世界的预览框架。
沈弦安静地接受着这一切安排。她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配合治疗,按时吃药,做博士建议的、极其温和的视觉刺激训练。但在无人的时刻,她会悄悄取下腕上陆沉舟送的传感器,仅仅依靠着自己那越来越清晰的光感,在熟悉的房间里缓慢移动。她伸出手,指尖拂过窗帘的绒布,书桌光滑的木面,钢琴微凉的琴键……试图将触觉感知到的形状,与光影中模糊的轮廓对应起来。
陆沉舟来的次数明显减少了。即使来,也多是和沈墨在书房谈事,停留的时间很短。偶尔在走廊或客厅遇到沈弦,他的问候依旧得体,却带着一种刻意保持的距离感。沈弦能“感觉”到他停留的目光,但那目光不再像以前那样长久地、毫无顾忌地驻留,而是变得短暂、克制,甚至有些仓促。
这天下午,沈弦在琴室弹奏一首新的练习曲,旋律生涩,带着探索的磕绊。曲调中断了好几次,她微微蹙眉,手指无意识地揉着太阳穴。连续几天,她都在过度使用那微弱的光感,试图在拆除绷带前尽可能“熟悉”这个世界,这导致了频繁的、针扎似的轻微头痛。霍夫曼博士说过这是神经活跃的正常现象,但叮嘱她必须休息,避免疲劳。
琴室的门被轻轻敲响。
“弦弦?”是沈柏的声音,“我进来了?”
“二哥。”沈弦停下动作,面向门口的方向。
沈柏走进来,将一杯温热的牛奶放在她手边:“头又疼了?别太勉强自己。” 他在旁边坐下,沉默了一会儿,忽然说,“陆沉舟刚才来了,和大哥在书房。他……问起你。”
沈弦端起牛奶杯的手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牛奶的热度透过瓷杯传到她微凉的指尖。
“他问了什么?”
“就问你好不好,恢复情况。”沈柏的语气带着一丝探究,“弦弦,你对他……”
沈弦没有立刻回答。她小口喝着牛奶,温热的液体舒缓了紧绷的神经。她想起陆沉舟最近反常的疏离,想起他之前那些沉默的陪伴,想起手腕上传感器启动时轻微的震动,想起黑暗中他可能存在的凝视。这一切,在她即将迎来光明的时刻,显得格外清晰,也格外令人困惑。
“二哥,”她放下杯子,声音很轻,“如果……如果能看见了,发现世界并不是你想象的样子,或者……有些人并不是你感觉的样子,该怎么办?”
沈柏愣了一下,随即明白了妹妹的担忧。她害怕的不仅仅是视觉的恢复,更是视觉带来的关系重塑和真相揭露。他伸手,轻轻揉了揉她的头发,像小时候那样。
“傻丫头,世界本来就是那个样子,不会因为你看不看得见而改变。至于人……”他顿了顿,选择着措辞,“用心感受到的,往往比用眼睛看到的更真实。但眼睛能帮你验证,或者……帮你发现一些你以前忽略的细节。这需要勇气去面对。”
用心感受……沈弦默念着这句话。她感受到的陆沉舟,是复杂的,是沉默下藏着某种热切,是疏离中又带着关怀。这种矛盾,在她失明的世界里,构成了一个独特的、吸引她的存在。那么,当光明来临,这份“感受”会得到怎样的“验证”?
晚餐时,陆沉舟意外地留了下来。餐桌上气氛有些微妙的凝滞。沈墨一如既往地沉默用餐,偶尔给沈弦夹她喜欢的菜。沈柏试图活跃气氛,讲着乐团里的趣事。陆沉舟的话很少,大部分时间只是安静进食,但他的存在感却很强。
沈弦能“感觉”到,他的位置在她左侧斜前方。即使不刻意去“看”,她也能感知到那个方向的光线因为他偶尔的动作而产生的细微变化。她甚至能模糊地“感觉”到,他的视线几次不经意地扫过自己。
“沈小姐,”陆沉舟忽然开口,声音在安静的餐桌上显得格外清晰,“拆除绷带后,视觉恢复需要时间,可能会有各种不适。我联系了一位德国专家,在视觉心理适应方面很有经验,如果需要……”
“谢谢陆先生好意。”沈墨打断了他,语气平静却不容置疑,“霍夫曼博士的团队已经制定了完整的方案,包括了心理辅导的部分。不劳陆总费心。”
陆沉舟握着筷子的手指微微收紧,随即又松开,他淡淡一笑:“是我多事了。只是希望一切顺利。”
沈弦低下头,小口吃着碗里的食物。大哥对陆沉舟的防备,她一直能感觉到。但此刻,这种防备与陆沉舟那种若即若离的态度碰撞在一起,竟生出一种莫名的火药味——像是两个人在进行一场无声的、却又格外认真的对峙。这微妙而紧绷的气氛,不知怎的,反而让她觉得有几分好笑。她连忙用牙齿轻轻咬住口腔内侧的软肉,用一丝细微的痛感压下了差点溢出口的笑意。
晚餐后,陆沉舟告辞离开。沈弦以头疼为由,早早回了房间。她没有开灯,在完全黑暗的房间里走到窗边,拉开了厚重窗帘的一角。今晚没有下雨,夜空是那种深沉的墨蓝色,隔着绷带,她似乎能“感觉”到远处城市灯火映亮的天际线,一种非常微弱的光晕。
她抬起手,轻轻放在眼前。再过一个多星期,这绷带就要拆除了。光明,那个她渴望了五年、几乎已经放弃奢望的东西,正带着巨大的未知和不确定性,汹涌而来。
她既期盼,又恐惧。
期盼看见雨滴,看见哥哥们的脸庞,看见这个她只能用听觉和触觉感知的世界。
恐惧看见可能的失望,恐惧看见关系的真相,更恐惧看见……那个也许隐藏在光明之后的、关于过去的阴影。
夜色渐深,庄园沉寂下来。而在城市的另一端,陆沉舟站在公寓的落地窗前,望着脚下璀璨的灯火,手中的酒杯许久未动。沈弦拆除绷带的日期越近,他内心的不安就越发强烈。他回想起餐桌上沈墨那戒备的眼神,回想起沈弦看似平静表面下那不易察觉的探寻。
他仰头将酒饮尽。酒精灼烧着喉咙,却无法驱散心头的寒意。他精心构筑了五年的世界,即将迎来第一道真正的曙光。而这曙光,会照亮希望,还是会焚毁一切?
无人知晓。
黎明前的黑夜,总是格外漫长,也格外寂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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