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过十几个小时的旅程,沈颂到达M市的时,这边天气正好,阳光明媚,温度也宜人很多,让他悒郁的心情轻快了些许。他拍拍背包,在心中默念道:“爸爸,这里天气很不错吧。”
他在这里租了个带小院子的二层小楼,二楼的小阳台上,推开窗远远地就能看见碧蓝的大海。举目望去,白墙红瓦的小房子错落有致一路延伸,有一种油画般的静谧。他把骨灰盒安置在二楼最好的观景位置上,让他们在那里看着优美宁静的风景长眠。
他现在不用上学,也不用上班,每天躺在床上,也不玩手机,就是静静地躺着。没人来打扰他,饿了就去随便煮点东西吃,没有什么目标和追求,有时候觉得一天的时间过得很快,有时候又觉得无比漫长,有时候很想梁醒,有时候又觉得什么都没有意义。
时间就这样无声无息地流逝,麻木也算是一种解脱和满足。也许有一天就这样,在这里静悄悄地死去,谁也不知道,也没谁会掉一滴眼泪。
曾几何时他和梁醒激烈地争吵,不想要肚子里的生命,来到这里以后,他却开始自暴自弃地放任,不想要,也不去做掉,连走进医院的心力也没有。但像土豆一样,在阴暗的角落腐烂干瘪的同时,消耗的养分却会滋养出新芽。他心灰意冷的时候,肚子一天天鼓起来,存在感十足,让他无法忽视。
一个多月以后,他终于打起精神,去了附近的一家医院,看到有很多和他一样的男性omega,终于对自己怀孕的事实有了一点实感。他也不知道要做什么,接诊的医生看他一问三不知,一肚子气还不敢发生怕刺激了他,给他做血检、拍照。出乎意料的孩子很健康,除了沈颂有一点缺钙。而且最重要的是……
医生指着彩超照,说道:“有两个胎心啊,看,是双胞胎。”
沈颂第一次看到孩子的彩超,心里又害怕又惊奇,难以想象照片上的一团阴影最终会发育成一个跟他一样的人,更别说是两个。他的害怕慢慢压倒了一开始的惊奇。
“我可以吗?”这样的疑问又在他心中响起,他不知道答案,于是问医生打胎的事情。
医生看他一个年轻懵懂的omega,一个人孤零零的来检查,脑中上演了一出医院里经久不衰的戏码,早已经司空见惯,毫无波澜地给他分析利弊,还给他说了自己最近的日程,然后把做决定的事情抛给他,流水线一样进行下一轮问诊。
沈颂拿着一些药物走出医院,慢慢地走了好一段路,直到走得腰酸背痛脚痛腿软,才打车回去。
他忐忑不安地等着和医生约定好的时间的到来,这期间他有了轻微的胎动,吓得他一动也不敢动。第一次,他真真切切感受到肚子里有两个小生命,但是到了那一天,只要他走进手术室,这无知的生命就要被抹掉。
“挺好的,没有开始就不会结束。”沈颂心想,没有经过他们的同意,擅自把他们带来这个世界,哪天中途又把他们抛下,让他们像自己一样痛苦,还不如现在就结束一切。
时间一天天临近,两个小生命像预感到自己行将就木,及时行乐般动得越来越频繁,撕扯着沈颂的脆弱的精神。有时他无缘无故地就会崩溃得哭出来,整夜睡不好,像站在悬崖边上,真想有人推他一把得到解脱。
一天下雨前刮了很大的风,大风吹开了没关严实的窗,把他放在床头的和爸爸们的合照吹倒在地。他听到动静急忙把窗关好,转身看到相框已经在地上摔碎了。沈颂心里难受,想着要再买一个结实的相框,捡起照片的时候有什么东西从相框背后掉了出来,原来是张叠得方方正正的小纸条,就是最普通的便签纸,不知道何时被藏在相框后,他一直没有发现。
沈颂坐在床边,慢慢地把纸条展开,他一眼认出那是白宜宁的字迹,手不自觉发颤。
纸条上写着:儿子,我和你爸先走啦,换个环境玩玩,别太想我们,最重要的是要快乐。(我和你爸打赌你什么时候才能发现这个字条,你猜谁赢了?)
他永远也不会知道到底谁赢了。这是白宜宁和沈瞬留给他唯一的遗书,也许这阵风,就是他们看不下去他太笨,迟迟没发现冥冥中送来的。
沈颂失去了所有力气,呆坐着,眼泪模糊了双眼。沈颂可以想象,白宜宁是怎样戏谑轻松又郑重其事地写下这些字,连他的口气也活灵活现地出现在自己脑中,沈瞬或许还会觉得他写得太简短想要多写一点,被嫌弃啰嗦。
“可是爸爸,我还能快乐吗?”这是他们最后对自己唯一的期望,可是沈颂却不知道自己能否达到,现在就连好好活着也感到有气无力。
沈颂拿着相片和纸条,躺了一下午。雨一直下,不停敲打在窗台上,直到夜晚降临,才声势渐弱最后归于平静。沈颂把窗推开,夜风带着海的咸腥味儿扑面而来,让他糊成一团的大脑清醒了很多。
窗外,空气一洗尘埃清凉舒爽,由远及近灯光点点,在雨后的柔和夜色中显得格外温暖。沈颂没开灯,拿过手机给医生发了条短信,没等医生回复,他又躺到床上,内心一片平静。
他还是自私地选择把孩子留下。虽然不负责,可他还是想赌一把,或许自己有能力做一个好爸爸,做一个让自己和孩子都快乐的人。他很想梁醒,太过寂寞,可是却没有勇气回到梁醒身边去,私心想让这两个孩子陪陪自己。
医生收到沈颂的消息,突然间从沈颂的打胎医生变成了保胎医生,不过这种事情他已经经历过很多次,经验丰富,熟练又专业地转换了角色,给沈颂开安神和补充营养的药,嘱咐饮食和日常注意什么,推荐他看些相关书籍,让他定期去检查。
沈颂打算换一套更大更好的房子,考虑了很久,他把白宜宁和沈瞬的骨灰盒安置到一处公墓去,那里依山傍海、鲜花环绕,远离人世,他们可以在那里安静地长眠,永远地过二人世界。
沈颂换了房子,又找人做了育儿化改造,前前后后花了不少时间,但他却不觉得累,找点事做可以分散注意力,不去想太多以前的事。等安置下来,他又想着在附近开个什么小店,不用太累的,可以一边看着店,一边等两个孩子出生。
沈颂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充满行动力过,想到什么就立刻去执行。M市是个海滨旅游城市,他想到在海边开个餐厅,做西餐简餐和一些小吃,店面不用太大,离自己房子近一点来回也方便。确定后他找到房产中介,中介听了他的要求介绍了很多店面,沈颂看中一家,大小适中,位置合适,就约了去看房。
沈颂没想到房子的主人是个年轻人,高大英俊,小麦肤色,头发微卷,穿着黑色的无袖上衣和短裤,像个摇滚青年而不像房东。
年轻人是房东的儿子余佑,alpha,大学刚毕业。余佑也没想到,来看房的是个大着肚子的omega,小小的脸大大的眼睛,下巴尖尖,看起来比自己还小,露出的四肢又白又细,一整个弱不禁风的模样,听说是打算自己租铺面开店,不禁多看了他几眼。
中介对沈颂特别热情,舌灿莲花,他看沈颂是个有钱但没什么经验的主,句句话都往沈颂心头上说。这个店在靠海的绝佳位置,二层是个露天阳台,风景很不错,前一任租客在这里开了个咖啡厅,生意不错,成了个网红打卡点,后来因为和合伙人起了矛盾就把店关了。
沈颂问余佑:“什么时候可以签合同呢?”
余佑看了眼中介,问道:“价钱不想再谈谈吗?”中介有点尴尬。
这个店面价格要高出周边一般店面四分之一,而且房东对租期有要求,租金还要年付,所以虽然地段好,但空租后没有很快盘出去。沈颂初来乍到,不知道当地的行情,而且他确实很中意,认为房租匹配得上这里的地段和房屋质量。
沈颂以为他担心自己不能年付,租期也达不到至少两年起,解释道:“我可以接受年付的,我在这边定居,两年应该是没有问题的。”
余佑有点诧异:“你不是本地人?”
“嗯,不是。”沈颂有点不自在,但还是保持礼貌回答了。
余佑没再说什么,给父母打电话问什么时候可以签合同。期间中介去洗手间,他眼看着一个大单要成,脚步都变得格外轻快。
余佑打完电话,没忍住,对沈颂道:“你不知道吧,这个店租金比周围贵,你应该多看看,至少砍个价。”
沈颂奇道:“这不是你家的房子吗?怎么还主动让我砍价的。”
余佑当然不能说觉得他挺好骗的,随意道:“只是怕你反悔。”
沈颂笑道:“不会的,就算反悔,我也要付违约金,不会让你吃亏的。”
他脸庞白皙清秀,虽然在笑,眼神里却带着淡淡的忧郁,身形瘦小但腹部凸起,又是一个人初来乍到,让人看了不免生出恻隐之心。
“好吧。”
约好第二天下午签合同,三人走出店面,中介要去见下一个客户,匆匆忙忙骑电瓶车走了。沈颂把遮阳帽戴起来,打算先去超市买点东西。
余佑道:“你住哪?我送你吧。”
沈颂觉得这个人还挺热心的,婉拒道:“不用,我住得不远,谢谢你。”
余佑没说什么,拿着车钥匙往停车场走,走到不远处回头看,沈颂的背影纤弱,慢慢地往相反的方向走去。
沈颂把这个店面租下来以后,直到余佑在他店里工作了好久,他才知道这个海滩附近某一条街,连着好多家铺面都是余佑家的,余佑父母还在海边承包了一个游船项目,真是人不可貌相。
余佑毕业后,一点都没有想从事本专业工作的意愿,他在大学里组过乐队,玩过赛车,虽然父母很支持他,但毕业后他还是回到家里,一边待业,一边帮父母打下手。
沈颂想把店面重新装修成自己想要的风格,余佑给他介绍了一个自己的设计师朋友,装修队也是余佑给他推荐的。沈颂很感谢他,请他吃了几次饭,一来二去两人熟络起来,算起来沈颂只比余佑两岁,但是因为余佑上学早,所以已经大学毕业了。
当沈颂打算招聘一个调酒师的时候,余佑毛遂自荐,还说就是找点事消磨时间,工资看着给,沈颂看他调酒的手法,熟练又专业,而且他还会冲咖啡,可谓一人多用,哪里好意思真的看着给。
沈颂又招聘了分别做西餐简餐和当地小吃的两个厨师,一起细细研究了菜单,还没等正式营业,他就先住进了医院,等待预产期的到来。他想等孩子生下来,差不多店也开了,终于可以在这里开启新的生活。
当沈颂听到医生对他说“两个都是男孩儿,真漂亮啊”的时候,他因为打了麻药全身不能动弹。护士把孩子包好抱到他眼前,他已经筋疲力尽,努力不让沉重的眼皮掉下去,看到两个脸色红润、皮肤发皱、根本谈不上漂亮的小东西,眼泪慢慢流下来,说不出一句话来。
手术室的白光耀眼刺目,他疲惫地闭上眼睛,却感到浑身被那明亮的灯光照着,连灵魂都变得透亮,让他想到和梁醒在山上看星星那一晚。那晚他喝醉了,什么也不记得,可星光是如此澄澈动人,给他留下了难以磨灭的美好印象。
美丽的东西转瞬即逝,珍贵的体验却刻骨铭心。
等沈颂恢复体力,看着两个蜷着手指打呼的孩子,想到曾经的迷茫挣扎,最终这两个生命还是来到了自己身边。他泫然欲泣,思绪纷繁复杂,想到了很多如果,如果爸爸们在这里,如果梁醒在这里,如果很多人环绕在这里,为两个新生的生命欢呼雀跃,该是什么样的景象。
沈颂犹豫了很久,在和所有人断联后,他第一次给姜听发了一条消息,他不由得相信,或希望这条消息会被姜听转到梁醒那里去。
在刚来到这里的时候,他很害怕梁醒追过来,可他有一种直觉,梁醒不会。一天、十天、一个月……几个月以后,当梁醒真的没有出现,甚至没有只言片语追过来时,他又无比失落,为什么,为什么梁醒就那么听话没有找过来呢。就像一种戒断反应,他相信总有一天,会成功摆脱对梁醒的依赖。可是,没有爸爸们和梁醒的人生,他能走好吗?他不知道,只能一步步走下去。
那时,梁醒已经以最快的时间办了出国留学的手续,坐在国外某顶尖学校艺术系的教室里听课。
手机静音后放在右手侧,屏幕突然弹出来一条消息,他漫不经心地看了一眼,心脏就狠狠收缩起来。梁醒点开消息,是姜听给他发的。
姜听:他们很好。
短短的意味不明的四个字,梁醒却读懂了它们的意味深长,胸口起伏不定,让他条件反射般从座位上猛地站起,讲台上的教授和教室里的众人都向他投来异样的目光。
梁醒握着手机,一行眼泪不自觉流了下来。
教授看这个一向沉默寡言、冷静持重的优秀学生,在课堂上情绪异常还哭了,忙问道:“梁,你怎么了?需要帮助吗?”
梁醒意识到自己的失态,想要平复心情冷静下来把这堂课上完,却做不到,他摇摇头,抱歉道:“对不起,教授,我家里有事情需要处理,我现在要离开。”
说完也没看教授的反应,快步从教室后门离开了。
梁醒漫无目的地在偌大的校园里游荡,太阳穴突突直跳,心脏也躁动不安,隐隐作痛。他最后坐到一棵古树的长椅下,静静地看着人来人往,好像来往的行人看不见自己,自己也只是冷眼旁观地看着一切。每个人都是一座孤岛,只能远离,不能靠近。
他留下了我们的孩子。这件事让梁醒浑身发热。
可他还是不愿意回来。这个现实随即又让他坠入冰窟。
冰火两重天之间,他一会儿想要马上冲到机场,无论如何今天就要飞回去去把沈颂找回来,一会儿又忍住了这种冲动,只能坐在原地,什么也不做。
坐到天黑,梁醒回去换了衣服,沿着城市的道路跑了十五公里,压住里内心的战栗,回到家浑身是汗倒在地毯上就睡。
第二天睁开眼,一切恢复如常,他又变成了那个冷傲寡言的梁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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