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鹤城(二)
贺渡第二天醒的时候陆满舟已经穿戴整齐坐在那吃早餐了。见贺渡醒了,他笑嘻嘻地凑过来:“快过来吃早饭,我们今天在这鹤城里逛逛,吃碗面什么的。这儿哪做的面比较好吃?”
贺渡回道:“我哪知道?我又没在这里待过。我们今天还不走?你不怕被抓?”
陆满舟选择忽略贺渡的前几个问题:“你每天都要问一遍。别天天想这个事了,我们今天去吃碗面吧?”
“……”宿醉让贺渡觉得有些头痛,他沉默了好一会儿才抬起头,“这面你今天是非吃不可吗?”
陆满舟理了理衣袖,面不改色地满口胡诌:“我今天早起算了一卦,发现今天特别适合吃面。”
贺渡这时已经穿好衣服在吃包子了,闻言差点一口噎住,咳了好久才缓过来。他想问陆满舟您这还是在逃亡吗?又是过节又是吃面的,但是一抬眼发现陆满舟都已经戴好帷帽,抱着剑倚在门口等他了。
算了不问了,随他去吧。
陆满舟的警惕心怎么忽高忽低的?贺渡在心里默默吐槽,明明一路上都只捡着偏僻小路走,偏偏他又要去宛城那里待上三天,还是在明知殷诚府里有眼线的情况下,如今是愈发大胆了,在鹤城待了一晚上还不够,还要吃碗面。
陆满舟完全不关心贺渡心里在想什么,只一心想着去吃碗面,原因无他,只因今天是他的生辰。
他从十四岁开始就没有再过过生辰,一开始是因为在打仗,没空;后来仗打完了,却再也没有人陪他过生辰了。
昨天半夜他躺在床上掐指一算,生辰又快到了。他思考了很久到底要不要过,当时贺渡已经睡熟了,躺在他身侧,发出轻微的呼吸声。陆满舟看了贺渡几秒,忽然就想:难得生辰那天有人陪,就去简单吃碗面吧,也算过了回生辰。
反正狗皇帝养的那帮人也追不上我,在这儿多待一天而已,没什么的,只要我戴好帷帽,不被人认出来就行。陆满舟想。
抱着这样侥幸的想法,陆满舟带着贺渡上了街。两个人在街上漫无目的的乱晃。今天街上人很多,还有捕快在街上巡查,陆满舟右眼皮跳了跳,压下心中的不安,牵住贺渡的手:“拉着我,别走丢了。”
贺渡离开鹤城时才八岁,鹤城在战后又面貌大改。他本来对街道的记忆就有点模糊,这一改贺渡就更不认识了,他只能记一个大致的方向,拉着陆满舟想往以前的城主府走。其实也没什么,就是想回去看看。
贺渡凭着记忆走到了自己想去的地方。这里并未大改。好像所有的人和事都在往前走,只有这儿留在了三年前的那场战争里。
非要说有什么变化的话,那也就是从前城主府的对面新建了一座将军庙。准确来说,应该是半座——因为那庙只修了一半就被丢在那了。
贺渡有点好奇,走上前去看了看,一抬头就僵住了。陆满舟见他神色有异,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就见门口那牌匾上整整齐齐列了五个大字——千里将军庙。
嚯,还是我的庙。陆满舟暗暗咂舌,哪个好人这么会修,给我修在城主府对面?修了一半怎么人还跑了?
陆满舟的疑问很快就有人来解答了——街道另一端坐了几个歇脚的人,正在哪唠嗑呢。这街道没有修整,没什么人来,那些声音落在地上分外清晰。
“好端端地修这庙做什么?”一个麻子脸开口了。陆满舟听到这句话便支起了耳朵。
“这你就不懂了吧?辟邪!知道不!”说这话的是一个胖子,满脸横肉,一双绿豆眼四下看看,仿佛是要防着什么人,而后拿手指了指城主府,“那里,闹鬼!晓得不!据说是当年那个什么城主,技不如人,被咱们的千里将军斩于剑下,还不服气,死后生了怨气。满府都是怨气邪祟。周围街坊都怕啊,这一合计,就想了这么个办法,叫咱们千里将军来镇一镇。”
陆满舟听得哭笑不得,下意识瞟了眼贺渡。贺渡抿着唇,攥紧了拳头。虽然极力控制着表情,但在听到“满府都是怨气邪祟”时,表情还是不可抑制地变得很难看。
陆满舟抬手想揽过他的肩,但一想自己好像是罪魁祸首,手又放了下来。心里没由来地有点难过。
倘若我从未上过战场该有多好。陆满舟这么想着。
“那怎么忽然又不修了?”另一个黑脸膛的汉子对胖子的话提出了质疑。
“这我倒是有所耳闻。”麻子脸接过话,“那什么千里将军,听说犯事了。我刚刚还看见他的通缉令呢,我也就不怎么识字,就听那捕快说的。你说这谁敢修他的庙啊!”
周围的人点点头表示附和,麻子脸道:“听说他最近就在咱们这一带流窜呢,咱们都小心着点吧。亡命之徒,不知道会做什么。”
那几个人唠完了磕就挑着扁担走了。贺渡站在那个庙门口发呆,被陆满舟敲了一下脑袋才回过神来。
“阿渡。”陆满舟拿一双笑眼看着他,眼底藏着一点歉意,“我们去吃面吧。”
吃完了就走,再也不回这个地方了。
贺渡没有吭声,又恢复到了陆满舟刚捡到他时那副冰冷的样子,任由陆满舟牵着他的手,把他带到一个面馆里坐下。直到他那碗面被端上来,他才恍然明白陆满舟为什么今天为什么一定要吃面。
“长寿面?今天你生辰?”贺渡尝了一口,味道不错。
“嗯,对啊。”陆满舟一手支着下巴,笑道,“难得有人陪我过生辰,当然要把人拖过来一起吃长寿面了。”
贺渡抬眸对上陆满舟那双眼睛。陆满舟眼底含着笑意,好像在期待着什么。贺渡知道这个时候自己应该说句“生辰快乐”,但现在他有点烦躁,实在撑不起笑脸祝着自己的仇人长命百岁。所以他只是嗯了一声以示回应,然后扭头看窗外的车水马龙。
陆满舟本来也没期待贺渡这个时候会对自己说什么祝福的话,所以他也不失落,只是闷头吃自己的面,忽然听见贺渡说:“陆满舟,再不跑你就得死在这儿了。”
陆满舟:“?”
你不祝福我也就算了,你怎么还诅咒我呢?
陆满舟也将目光投向窗外,看到几个黑衣人拿着他的画像在街上盘问。
看来这个生辰过不了了。
陆满舟压了压帷帽,安抚似的捏了捏贺渡的手。低声道:“那些人只抓我,你不用怕。”顿了顿又开口,声音有点颤抖,好像带着不舍:“你现在有武功傍身,离了我也能自保。你自己走吧,我若活着,天涯海角,自有相逢处。”
陆满舟说完就起身走了,他那碗面还没有动,氤氲出热气。贺渡怔了一瞬,等他反应过来时,他已经跟在陆满舟身后了。
贺渡倒也不是想要去救他,他们才认识几个月,关系还没到要同生共死的地步,何况两人之间还有血海深仇。
他只是想去送送陆满舟。
他与陆满舟相识几个月,两人一路相互扶持,相伴着走过了许多座城,陆满舟处处护着他,为他挡刀,陪他过中秋,也算有些牵绊,最后一程,理应送送。同时,陆满舟也杀了他父母,他恨陆满舟,也是真的,他想去确认陆满舟的死亡。
贺渡就这么不近不远地跟着陆满舟,一直跟到城墙边。明明昨天管理还很宽松的地方,今天站了数十个被坚执锐的士兵,盘查过往行人。
贺渡看了一眼就知道陆满舟要完,对面人多势众不说,又身披铠甲,手执利刃,两厢对比,力量悬殊。于是他在后面站定,看着陆满舟向前走。忽然一阵松快感涌上心头,贺渡有点庆幸,自己不是杀陆满舟的那个人。
贺渡正全神贯注地盯着陆满舟,没听到身后的动静,等他反应过来时,来人已经一脚踢倒了贺渡,一手将他摁倒在地上,大喊道:“快过来!这小子和陆满舟是一伙的!抓住了他就知道了陆满舟的下落!”
贺渡没想到自己也在被捕行列,一时有点发懵。在城墙边守着的人都注意到了这边的动静,松懈了守卫,没再仔细盘查路人,向这里走来,陆满舟乘着这个机会,正要出城。
一瞬间贺渡浑身的血液都在逆流。这人抓住他,只是为了转移注意,让陆满舟顺利出城。而之后,陆满舟会扬长而去,他没了利用价值,下场绝对不会好到哪里去。
想到这,贺渡拼命挣扎,那人单手摁着贺渡,一时不防,竟真的被贺渡挣开了。贺渡转过身来,照着那人的脸就是一拳。这时贺渡才看清,那人是孙霄,当初在雍城外放了他们一马。此时此刻,他的左袖空荡荡的,难怪刚才一直是单手摁着贺渡。
贺渡那一拳用了十足的力气,将孙霄打的眼冒金星,等孙霄缓过来时,他腰间的佩剑已经被抽走了。贺渡握着剑,和围过来的士兵厮杀。他可他不过十二岁,身量矮,尽管拼尽全力,还是落了下风,节节败退。眼前那数支红缨枪舞得眼花缭乱,他正挥剑抵挡,疲于应付,一时不察,被人在背后砍了一刀。贺渡有些晕眩,用剑撑着才没倒下。贺渡看着那些士兵团团围上来,慌乱和绝望阵阵袭来。
完了,他想,早知道是这样,他就不该一路跟着陆满舟,现在好了,仇人跑了不说,自己还给搭进去了。
正恍惚间,一顶帷帽飞来,带着肃杀的剑意,正中了偷袭贺渡的人的额头。有人飞身过来,一剑刺穿了贺渡面前士兵的胸口,他一把将贺渡扶起:“站得起来吗?拿好剑,我们一起走。”贺渡抬头,见陆满舟一手拉着他,一手持剑抵挡,硬生生开出一条血路!
贺渡咬了咬牙,提起剑来,且战且退,他身上负伤,等到两人杀出城外的时候,他已两眼发黑,浑身发冷,眼前还有刀光剑影,他心里焦躁,举着剑乱劈一通。陆满舟一把将他拉过,背到身上,而后施展轻功,纵身跃去,后面叫嚷声不断。贺渡双手环住陆满舟的脖子,问到:“你怎么又回来了?”
陆满舟道:“我总不能牺牲一个小孩子来换我的平安吧。”
孙霄吼那一嗓子的时候他就看见了贺渡,那时他已经可以脱身了,可是犹豫了一瞬,他还是折了回来。说不清是为什么,大概是觉得一个人逃亡太孤独了,还是再带上一个人比较好。
贺渡感觉自己的体温正在快速下降,那叫嚷声忽远忽近,教人听不真切,贺渡意识有点模糊了,他轻声道:“陆满舟,放我下来吧,我想回家。”
放我下来吧,你没有义务救我的。
我想回家了,我想找父亲母亲了。
陆满舟斥道:“说什么梦话呢,这里怎么放你下来?!你想都不要想!”
贺渡的声音低了下去,只是断断续续地呢喃着:“陆满舟,我想回家。”
贺渡紧紧托住他:“我带你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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