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和一年隆冬,红瓦灰墙,映着血染了似的梅花。
宫中按份例拨下来的炭石经由层层剥扣,到狱中的量儿甚少得可怜,还尽是些品相不好的,燃了不一会儿,灰烟就熏得人透不过气来。
宋华胜捂袖咳嗽得厉害,连忙将脸偏向一旁。
仆役们早已裹上御寒冬衣,眼睫覆着密雪,奉命扔了饭后,便步履匆匆离去,不敢多瞧上一眼。
传言这罪女是当今圣上求而不得之人,前几日刚被下狱。宋家女眷中,被牵连落了难的,唯余她,却连刑审都没用过。怕是落了一根头发丝儿,都不够拿命赔的。
宋华胜冷眼瞥视一眼扔地上如泔水般的残羹冷炙,扯了扯唇角,抿出一点零瘦的线。
都是一群看人下菜的主儿。
自那一日翻脸,那厮连着好些天不曾来过,宋华胜不甚在意,左右不过彻底撕破了脸皮,她只当他死了心。
她默数着被关押的日子,煎熬又漫长,感觉好比摸着瓷器上的冰纹,一圈又一圈,一天又一天,怎么也算不清这笔账。
狱门铁轴转动,小太监佛尘一扫,转头躬身道:“大人有请。”
男人收起油纸伞,抖了抖官服上星星点点的朔雪,斯文颔首道:“宋小姐。”
宋华胜见他面生,蹙眉问道:“你是?”
小太监抢过话头,摆起架子道:“无礼,大人是今年新晋的探花郎。”
“我姓秦,单名一字珩。”
秦珩面上犹带着三分和煦笑意,只将手微微一摆,三两句吩咐下去,底下人忙不迭将杯盘撤了个干净。
少顷,齐整肴馔拿将上来,摆盘满满一桌。
这秦珩生得面若敷粉,唇如涂朱。珠玉在前,宋华胜心下细忖,汴京城内,同侪子弟中,竟觉皆如瓦砾,唯宫中高台上那位,才可胜之。
念及此,宋华胜隐隐生恨,那厮皮相虽佳,内里却行径暴虐,几同罗刹,泯灭天良,白瞎了一张好面皮。
秦珩这等人物又怎会籍籍无名。
宋华胜于闺中亦略有所闻,总因叶芝那丫头终日絮叨于耳畔,将父亲身旁那位秦姓门客推崇备至,直念得人耳根生茧。
秦珩声名鼎赫,身负状元之姿,却因容貌端致,面圣后,被先皇钦点为探花郎。
三尺才情的砚台书生,此刻立于此地,便是早已良禽择木而栖。
宋华胜心中了然,漠然道:“大人屈尊纡贵,因何事找我?”
女子颜色淡漠,秦珩亦不着恼:“芝芝日夜思你过甚,身子欠安,我此行前来,既是替她探看,回去也好与她回话,令她宽心。”
自禁押此处以来,始终波澜未惊的女子,此刻竟倏然清泪满眶,那眼尾洇红,恍若胭脂浸染,恰似荔枝新壳。
若论遭际至此,心中全无怨怼,自是假话。然则宋华胜纵有满腔幽恨,独于叶芝一人,却是半点也无。
叶家自古门风清廉,不享高官厚禄,是实打实的文人风骨,连出了数位爱民的清正好官。
叶家居中立面,不蹚浑水很是常情。
叶氏女芝,自幼与她为闺中密友,同系嫡出。然叶芝命福薄,生母早逝,继母性尖酸善妒,目不容尘。叶芝惟以恭顺自保,于罅隙间求片隅安宁。
“芝芝闯入宫中硬要为你讨个说头,冲撞了当今圣上,叶家为平事端,将她遣去城外庄子。她本就是个敏感心性的,自此忧思成疾,如今缠绵病榻,口口声声只惦念着你是否平安。”
宋华胜身子微微一颤。
她是个心窍通透的,虽不知内里缘由,也看出秦珩将叶芝视若明珠。方才略觉安心,便听得秦珩缓声道:“先生之愿,无有不成。还望姑娘莫要因一己之故,祸及众人。”
窗外悄静足矣,听闻飘雪落地声,细碎,纷扬,天地连成一片。
秦珩话中称的先生,自然指的是沈云锦,他此行前来相劝,少不了沈云锦暗自授意。
沈云锦这厮究竟布局何久,又是何时起了心思对宋家动手?
雾凇霜重的密雪中携来磅礴的岁寒,寒意好似从骨缝细处生发。
女子定眸,两腮爬旋着滚烫的愠怒,话中满是不加掩饰的揶揄。
“那就让他杀了我。”
秦珩怔然,驳青瘦灯下,映着他困惑不解的眸色。
君者,掌生杀大权,先生为心性凉薄之人,若困于情爱,天下必受殃及。
依他看来,眼前人不愿顺服,做挈制利剑的鞘,实在过于不可理喻。
“言尽于此。”秦珩不置可否,顿了顿又道,“谋反一事兹大,宋家怕是无几天苟延之日。”
话里就差点明,若非沈云锦对她仍留有情意,宋家广厦朝夕就能覆灭。
他郑重道:“今时不同往日,还望宋小姐自重,勿因小失大。”便行礼告去。
狱外稚雪未歇,闻有鸟扑翼而下,激起寒酥,官道上铺着薄薄一层积雪,天地一色,唯余一抹丹砂红,惹眼得很。
飘雪如絮,泼天而下,男人撑伞披袍而立,风卷襟扬,两鬓青丝被雪染成斑白。
及履声跫然趋近,沈云锦半抬眼睑,目光冲淡,似是不着悲喜之色。
秦珩握拳轻咳一声,假颜作叹息样:“她意不在你,又何苦自艾?”
何必如此呢?
沈云锦垂睫,骨削分明的指节藏在宽袖中,死死攥着一朵蔫了吧唧的绢花。
过时的老旧样式,宫里早已不再流通,他命人改了又改,这才织了个七八成像。
可再像也不是原来那个……
秦珩半晌没有等来回话,又欲开口,却见男人蓦然转身离去。
“诶,你这人……”秦珩惊呼一声,连忙撑伞跟上。
“真真是误上了你这贼船,当初竟错认作西子心肠,觉得你可怜见的。也就我经受得住你这性情,你看人宋大小姐,如今她宁舍了性命,也不愿与你沾染半分,岂非报应哉?”
“陛下若论功行赏,臣虽不才,亦忝居首功。年岁将至,万望陛下于俸禄之上略示心意。”
“……”
怨音渐杳,散入朔风。唯见冗长官道寂寂,阒无人迹,惟余两行深浅足印,转眼又被泠泠大雪覆上,盖了旧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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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宋氏既倒,一众新兴权贵便纷纷请谒天颜,联章奏请从速发落。其中以裴家为首,最为踊跃。
御史台的奏呈铺天盖地,纷至沓来,所弹劾事宜相仿,言辞甚为愤慨激烈。
朱批钦定,沈云锦御笔亲书。至午时三刻,日晷影正,宋弘于云阳行斩首处决。
“吱呀——”
“押走。”
狱官黑面罗刹,一声令下,身边两位庞然大汉用铁似的大掌钳制住女子两臂。
宋华胜噤着痛音,被拖曳出狱门。
迎面嫡母秦氏,妇人面黄肌瘦,形销骨立,恍若历经繁霜烈日,备受摧折。昔时珠玉风采,如今已是蒙尘大半。
“母亲……”宋华胜嗫嚅着。
秦氏抿了抿唇,声音略显干涩:“华胜,你做得很好。”
一墙之隔,她悉数听到。
“宋家姊妹都以你为榜样,切莫让母亲失望。”
秦氏偷觑旁的一眼,无奈两个爪牙监视,余话咽了进肚里。
宋华胜慌忙垂首,避去秦氏隐隐期冀的目光。
“华胜明白。”一如幼时,她遽然重复道。
元鼎年间的雪,在她记忆里冷得骇人,飞禽走兽冻毙无数,连她亲手养大的那只玉爪狸奴,亦被人剥皮剔骨,弃于冰天雪地之中,凄零地咽了气。
自宋皇后执掌凤印后,历经数年,不仅亲宋皇商垄断盐铁贸易,宋氏党羽私铸玄铁兵器,更甚通过科举舞弊,将势力渗透半边朝堂,拥簇三皇子羽翼渐丰,形成“庙堂有耳目,江湖遍爪牙”的庞大关系网,迫使老皇帝不得不册立太子。
独权指日可待,太后食甘寝宁,做着高枕无忧的垂帘梦。
然太后机关算尽,终究失察。怎料一个末流嫔御竟承恩获宠,连带着那位素日不被放在眼里的五皇子,也得蒙圣心眷顾,欲要悉心栽培。
彼时六宫耳目如织,宋华胜那日与沈云锦生出龃龉,动静喧嚷,早有耳目报于太后。太后闻之勃然,此事又辗转传至其母耳中。
宋华胜被押到祠堂前,跪对祖宗牌位,笞以荆杖。
血珠溅上琉璃瓦,院子空旷,只余女子一遍又一遍呜咽喊叫的回音。
“华胜明白。”
“……”
那日她抱着狸奴尸骨泣不成声。
家法严苛,命她罚抄百遍。那书册被翻得页面卷曲,尽起毛边。想她自幼锦衣玉食,何曾受过这种待遇?
宋华胜末了明白,家族利益大过天,她唯有服从。
狱卒押送前往刑场,未及午时,人群已济济一堂。
秦氏在旁哀恸不已,攥住宋华胜的袖口哭得难以自持。
“儿啊,你定要铭记,你父亲是被奸人所害,我们宋氏与他有不共戴天之仇。”
秦氏厉声唾骂,一字一句咬得极重,恨不能吃其肉饮其血。
宋华胜神思恍惚,面色苍白,她这些日受尽磋磨,消瘦如纸,仿佛被风一吹就倒。
她现已是贱籍加身,不日就要被赶出汴京城,流放至瘴气之地。
京城贵女的美梦该醒了。
沿街巷的一处樊楼,沈云锦冷然垂首,将此景尽收眼底。
他屈指轻叩,眉梢怠慢,遮敛眸中一抹势在必得。
宋华胜,你该来求我。
炎炎日正午,灼灼火俱燃。
男人临刑忽而恸哭,涕泪横流,台下众人欢呼雀跃,竟无一人悲悯。至此,宋弘心中方生出无尽惧意。
“时辰到——”
刽子手行刑干净利落,亭午三刻一到,手起刀落,宋弘人头落地,血溅当场。
宋华胜在众人的高喝声中颤栗不住,视线阴沉,像是凿穿那端坐高堂的男人的五脏六腑。
她此时感到极致的冷,刺骨,钻心,细密如昨儿下的霰雪,又觉焚火烧尽后,心如死灰般。
眼睫轻颤,女子倏地倒地,如一株凋敝残花。
“华胜!”在秦氏尖声惊呼中,周遭一切都归于万籁俱寂。
陈公公心惊胆战,恶寒爬满四肢百骸。
直至沈云锦闯进人群,一把抱起晕厥身去的女子时,他方魂归躯壳,如梦初醒,随即厉声高喝道:“陛下亲临,众身退避。”
百姓们不敢直视帝王威仪,纷纷跪伏于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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