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暝宫殿内,日光削为薄刃,将案台的奏本映得刺目。
沈云锦不曾数过自己煎熬多少朝日,他本命途多舛,卑微如草芥,任谁人都可啐一口,观其他姊妹弟兄,皆有母庇,有宗族撑腰,唯他一人孑然一身,在尸横遍野的宫中如履薄冰。
他偏不信命,偏去争,去抢,也幸而不得父喜,亦无母庇,不扎眼,碍不到上位者的路,他们甚至不屑去碾他,左右是够他喘活一段时日。
皆言天下归君,他攀上了这万人垂涎的高座,却唯独得不到所爱。
明月高悬,焦灼此时如同附骨之疽,爬他踝骨,伏他胸腔,偏她下的判词,剜他心中旧年疤。
忽闻门枢吱呀,如投石入水,荡开一室空寂。
沈云锦神色未动,衣袂曳地,袍角映着光影,分明一阴一阳,如同兀自困守于一座孤城之中。
今夜不速之客已至。
来人不见得多守礼节,脚步轻浮,语调半掺漫不经心,随手熟稔拿起青瓷杯盏,灌入冷茶。
“宫中还真是大得很,差点迷了路。”
“不过路上遇到一女子,倒是有趣得紧。”周延泽敛衣来坐,也不管沈云锦意见,自顾自说着话儿。
这宫中千门万户,他为避人眼目,专拣那僻静小道来走,怎奈宫苑深邃,路径繁复,他自幼患有眼疾,便掣住一位过路女子,刀尖抵腰,迫她引路。
那女子早吓得魂不附体,周身抖个不住,似那雪覆芦花,摇摇欲坠,一口气提不上来,眼看就要晕厥身去。
他只觉那女子的湿汗,黏腻在掌心,心头无端升起一阵烦厌。这触感不免牵动一桩旧忆——少年初执寒锋,刀下并非人命,却是只毛色森森、皮光如缎的锦毛鼠。
他因过被母亲罚禁闭,粒米未进,腹中虚乏,嚼着那鼠肉,竟觉有几分甘腴,如同饕餮盛宴,慰藉着他饥肠辘辘的肚肠。
这女子衣袂熏香,与他生母用的别无二致。
周延泽厌恶作呕,蹙紧眉头,指节轻叩刀镡,心下暗忖,只待行至,正合效那“鸟尽弓藏”之法,将女人性命了结。
他天生眼疾,为苟活不择手段,实乃称不上什么良善之徒。
怎料那女子怯怯旋身,其声微颤,向他耳畔咛道:“先生虽目不能视,心下却如明镜一般,即便无小女引路,亦是步履安稳,如履平地呢。”
周延泽一贯不恭的神情蓦地一滞,心下暗转,那柄攥在手里的森冷利刃,缓缓撤了下去。
思绪渐消,他对沈云锦叹道:“那女子太过机敏聪明,死了倒也可惜。”
“第一次见你起仁心,实乃稀奇。”沈云锦指酒命人来奉,“只是那嘉宁公主,平日素来谨小慎微,你作甚如此捉弄。”
嘉宁公主乃前静妃所出,因外戚失势,同在宫中步履维艰。天生一副怯懦性子,下人说话声略高些儿,她也惊得如风中残烛。
周延泽闻言,眉梢微挑,似恍然道:“原来是嘉宁公主,竟早早依傍了你。只是坊间传言,她不随先帝殉节,被叛军玷辱,失了清白,真真唏嘘不已。”
沈云锦蹙眉道:“此乃无稽之谈,如今朝局波谲云诡,你在宫中不可过于招摇,若是被人探查了底细去,必是祸患无穷。”
“罢了,罢了,且不论这些。”周延泽听罢转言道,“我今儿来,正有一事,问你讨要个人。”
“谁?”
“宋嘉行。”
沈云锦闻言,眸中微光一闪,执壶斟满金樽,旋即浅笑言,“真是奇了,他为你效力,他老子可曾知晓?”
“若表舅当真通透,又怎会被你蒙蔽至此。”周延泽倏地哂笑,“倒是那宋家,难得出一审时度势之人,保了阖家无虞。”
一室寂静无声,忽有侍女悄步而入,躬身细语道:“启禀陛下,宋姑娘安醒了。”
沈云锦起身,忽而想起一事,侧首问道:“虽说是一位素未谋面的表亲妹妹,但骨肉亲情在,这即便敲断了骨,也还连着筋,就不去瞧上一瞧吗?”
周延泽将脸撇向一侧,冷然道:“我血脉中对宋家人生不出半分喜意,只怕杀念躁动,难以自持,还是回避了的好。”
沈云锦默然,唯见那案上琉璃羊角灯盏晕出温润的光,衣间龙纹盘旋,他兀自披了件玄狐氅衣,驻足绮窗前,抬手将清酒酹于地。
“坟前薄酒,祭我岳父,以表寸心。”
周延泽嗤笑他伪善:“宋姑娘良善,摊上你这么个饕餮,定是会被吃得骨头渣滓都不剩。”
寒鸦尖声凄厉,抖落一树寒酥。
沈云锦敛起大氅,手覆门前,漆眸冷冽:“若无事的话,我便不相送了。”
-
帷幔低垂,麝香沉沉,庞然宫殿内,铺满玉石瓷瓦,明珠点缀,极尽奢华贵气。
“身骨虚弱,营养不良,气血攻心,日后要三餐进食,不可再受气。”
宋华胜方转醒,便听那御医如是嘱咐道。
沈云锦伫立在旁,苍冽眉廓下眸色幽深,与她沉默对视良久。
寥寥几日,宋华胜就深知这厮矜贵面皮后的寡情多疑,嗜权逐利。
她恨极,偏过头去,不肯再看一眼。
陈公公在一旁相劝道:“小主,陛下折身来看你,是莫大的幸事。”
话罢,一钗头砸来:“你若是想要,我拱手让你便是。”
陈公公俯身狼狈避去,道:“使不得使不得,奴才不敢,求小主宽恕。”
沈云锦骤蹙了眉头,遂扬袖阻道:“都下去罢。”
陈公公暗自松了口气,“是。”
宫娥忙上前搀扶宋华胜,令其斜倚于绣榻之上。旋即捧奉一碗浓酽乌沉的汤药,并将一碟糖渍青梅、一碟新制的玫瑰酥,置于案几之上,以备解苦。
见那玫瑰酥色泽金黄,酥脆可喜,宋华胜却似心事沉坠,竟无一语。
沈云锦垂眸,瓷白指节拈起那点心,径自递向她唇畔。
“加了温奶,你幼时最欢喜的。”
宋华胜面色一滞。
幼时宫中大宴,她走岔道,拐进了扶桑阁,观他缺衣少食实在狼狈,故她不忍,将每日份例膳食相让,其中玫瑰酥最为她喜食之物。
却不想,养出豺狼虎豹,将宋家血肉啃食殆尽,害她家破人亡。
冷眼酥皮洒落在床褥上,宋华胜神色寡淡,张口只言:“如今不再欢喜了。”
忽其拈着点心的修指陡然一颤,旋即宁定,恍若未觉。
沈云锦垂下眼帘,暗敛漆眸深色,薄唇紧抿,下颔死死绷紧。
他嗓音暗哑:“你现在定是欢喜。”
“不欢喜了。”宋华胜平静重复。
屋内气氛沉郁不堪,恍若黑云压城,风雨满楼之势胶着于此,久无疏解。
宋华胜玉指攥紧绣衾一角,神色凝若冰霜,冷然相峙。
只听豁啷一声,一碟精巧玫瑰酥尽数倾翻于地。只见碎瓷狼藉,掺着雪腻糕屑,一地好不腌臜。
宋华胜容色大惊,忙循声望去。
唯见男人眉间阴鸷翻涌,眼底怒色沉沉,冷冷一眼望她瞥来,恍若寒潭覆雪,冻彻骨髓。
“孤倒是忘了,现是景和初年葭月,十年已过,大抵是你早换了口味。”
他口中嘲弄,“旁的不消多言,你不喜食之物,在孤眼中便是毫无价值。”
“吩咐御膳房,因扶盈不喜,重换一碟。”
宋华胜蛾眉深锁,脊间泠汗微濡,鲛绡中衣半透,方寸间早已五内沸然。
天家贵胄,早已非当初任人践踏欺辱的冷宫皇子,她却家道中落,已无依仗。
宋华胜屈辱咬唇,当即消了满身气焰。
俟女子遽望而至的目光,沈云锦端来药碗,嗓音自又沉淡道:“吃药罢,压压惊去。”
宋华胜敛衾退身,执拗相劝:“我不过是你掌中蒲柳之资,而陛下如今,世间明珠翠羽尽可采撷,只求放手,恩怨两抵便是。”
沈云锦指腹捻紧瓷盏,只见指节微凸,清白尽现。
“好一个恩怨两抵。”
他眸色深甚:“我含垢忍辱,如今得势,若是我说只要你,你又该如何呢?”
不过须臾转眸间,掌心似疾风刮去,掐紧女子细喉,猝然收紧,任她玉山倾颓,挣扎无果,竟自将那碗汤药硬生生灌下,点滴不漏。
“恨孤,也要身子安康,长命百岁地恨。”
药汁沿喉而下,奇苦攻心,呛得宋华胜喉间灼痛,眼角顿时洇出胭脂色,不觉垂下清泪数行。
不知是药苦,还是心悲。
只见她趁隙猛然离榻,衣袂飘举间,已攫地上一片碎瓷,冷光森森,死死横于雪腕之上相逼。
女子惊颤含悲,凄恸道:“因何步步相逼至此……”
待心力憔悴之至,素指不稳,瓷刃过处,竟划开一线殷红,血珠登时沁出,淋漓不绝,映得那皓腕分外惊心。
沈云锦垂眸片刻,神色莫辨。再抬眼时,眸中一片云淡风轻,满面好整以暇,澹然莞尔:“你纵是一死了之,却叫孤这处心头结,找谁去消?”
“你嫡母秦氏,亦或是你嫡兄宋嘉行?”
女子指间倏地无力。
他哂笑,观碎瓷片落地。
俯身将她揽入衿怀,缓抚其背,附耳骨温言道:“扶盈,但肯顺遂孤意,何来这众多委屈?”
低声如蛊,吐息缱绻,却不见丝毫情意。
宋华胜惊着唇,泪如断了线似的鲛珠,脸色苍白如素胚,艰难吐出二字:“卑劣。”
拿至短至亲之人相胁迫,实在卑劣至极,她的心,恰似黄柏汁浸透了黄连根,那苦楚竟无处可诉。一时只觉檀郎冷,菱花寒,满腹的委屈煎心,熬得五脏六腑都碎了……
沈云锦不置可否:“来人,替宋小姐包扎伤口。”
那新渍的青梅果脯,以清透雪蜜薄薄挂一层衣,颗颗圆匀,衬着那羊脂白玉的瓷碟,真个是琼脂初凝,玉珠盈盘,如琥珀珊瑚一般。
“上个这般斥骂我的人,已被砍去了脑袋,拔去了舌头,做成了人彘。”
男人冷眉垂轻,听任女人尖利刻薄的咒骂,脸上喜怒不辩,拣起一颗青梅蜜饯,递至她唇畔。
那侍婢虽屏息凝神,为宋华胜包扎创口,奈何金疮药性发作,她疼痛难忍,齿间不住倒吸冷气,竟就着他手,囫囵一口便将那梅子吞了。
沈云锦冷笑只道:“忍着。”那神情间,“活该”二字尽显。
甫一入口,酸得人眉尖儿一蹙,唇齿生津,随即蜜酿的甜意丝丝缕缕地渗开来,把舌根儿的药苦扫荡了个干净。
瘦火怏怏,女子颈侧贴着几缕碎发,眼尾湿漉,鼓囊起丰腴脸肉,乖顺噤了声。
指腹沾上一层晶莹雪蜜,沈云锦漆眸微暗,氅衣垂然。
他厌恶甜腻之物,几近到了反胃的地步。
深宫之中,诸位皇子素日皆引他为戏侮。曾有污他盗食太后芸豆卷一事,便是看准他生母位卑,犹如无依浮萍,膳房从无份例,贪食的头衔便顺理成章地落了下。
这凭空捏造之罪,反助长了那些人的气焰愈嚣。他挨欺受辱累累,却是咬碎了牙往肚里咽。
至后来,傍在父皇身侧,什么龙肝凤髓,到他跟前也不过是等闲。那日宴席上,他兴致索然,唯独见了那碟芸豆卷,鬼使神差尝了半块,方一入腹,便觉腹内如刀绞,痛楚难当,只余得当年那些奚落嘲讽之声,犹在耳畔,令他不禁泪落。
他原以为何等稀罕物,竟是如此寻常点心。却可叹就是这俗物,竟令他蒙冤数载,平白受了那无穷的屈辱与苦楚。
母妃怨他薄情,咒他生不出一滴虚泪。
心中不知何滋味,他只道将毕生的眼泪耗尽了。
万般皆是命,半点不由人。
“我记得,你喜食这个。”
宋华胜闻声望去,灯火缱绻,她泪眼婆娑着,撞进男人冷硬的眉眼。
温热的掌心覆上她眼角,将那泪珠儿揾了去。再看她时,仍是秋水盈盈,眸中似有轻烟漫漶,宛如寸步难行。
呼吸被男人掠取,只余檀香混着新雪气息。
不知谁的心跳漏了半拍,又转而重如惊雷。
宋华胜惊恐睁大水渍杏瞳,仰颈分寸大乱。
汗渍泅湿了半边衫衣,男人眸光清亮,颈上青筋颤动。
“唔……”宋华胜恍然梦觉,身子便是一颤,遽然挣动起来。
呼吸灼热,彼此胶着难离。男人力道千钧,紧拥之下,竟似要将女子骨血交融,与自己同铸一处。
宋华胜羞愤交加,竟将贝齿啮下。顷刻间,沈云锦唇上胭脂润泽,更添一抹血色。待到分开时,早是两相狼狈。
“登徒子。”宋华胜尖啐道,眼波横着怒气,心口起伏着,竟是气也喘不匀了。
“呵……”
沈云锦轻嗤道:“便纵是恼我,这名分在这,终究是你的夫君。”
宋华胜反驳道:“何来成亲?”
沈云锦双眸淡然,拿起锦帕慢拭血污,仪态雍容清贵,竟将方才之狎昵情状尽数敛去,不着痕迹。
“三日后宫中大选,你随我安排进宫。”
“不……”
宋华胜一语未尽,却见沈云锦面沉如水,眸中寒盛,心下便是一怯,那未尽的推拒之辞,登时鲠在喉间,再难吐出。
念及今时不同往日,她不敢再频频触怒于他,无奈话语一转,垂首低眉道:“奴本负罪之身,安敢妄攀宫阙,充备椒庭?”
“无妨,无人敢置喙于此。”沈云锦眸光一暗,耐心尽失,沉声道:“宋华胜,孤耐心已尽。你若再拒,当知后果。”
他临去前撂下一语:“酉时孤与你同用晚膳。”
琼宇高梁,雕栏玉砌,金砖玉瓦之地,俨然一座精细樊笼。
少女伫立良久,肢骸俱僵。
父亲新丧,尸骨未寒,她被仇人戏侮,如笼中雀鸟,任其狎玩。
“真真疯了,不可理喻……”
怎奈冤愤绞心,血气翻涌,只得咬碎银牙,囫囵强吞。
任由侍女以螺子黛描摹远山,以沉水香熏透罗襦。妆成更衣毕,宋华胜便被安置于拔步床上端坐,俨然一尊玉琢的人偶,华美却无生气。
“小姐你瞧,圣上对你这般用心,这可是天大的机缘,可要牢牢抓紧在掌心才是!”
明月这丫头,眼角眉梢早已盈满喜色,反复劝解,不免在旁更加殷勤周旋。
原以为是被打发了个没前程的差事,跟了个落魄主儿,结果主子备得圣上宠眷,自己也跟着沾光体面。
她暗忖,盼主子恩宠日隆,自己身为贴身宫人,也好攀附着这高枝儿,图个日后腾达。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