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眼的车灯打亮人行道,几个人和谢忱一一道别,又轮着拍了拍郑庭酒的肩:“行,那你陪老谢等着,我们几个先回学校了。”
谢忱挥挥手,等出租车车尾消失在视线范围内,才问道:“你明天去不去学校?”
郑庭酒站到她旁边,看着深夜十一点空荡荡的街道,轻声说“不去”。
他说得这么干脆,谢忱稍一怔,笑了。
“不去正好,明天帮我跑个腿,待会儿邮件发你。”谢忱平铺直叙说着让人头疼的话,边说边抽出支烟要点,一摸口袋才发现打火机没了。
“这几个人怎么老是顺我的打火机?”
郑庭酒不负责任地调侃道:“让您少抽点烟。”
谢忱一哂:“少说。”
她看一眼郑庭酒,又收回视线,轻轻捻着香烟的滤嘴,说:“今天早上我还收到了怀特的邮件,老绅士的关心真是要命,洋洋洒洒那么多字,就是为了问我你的近况。”
“他的话一向很多。”
谢忱笑:“那也是。”
“今年过年早,等这个月结束,这个学期也就差不多结束了,感觉如何?”
郑庭酒琢磨了几秒:“感觉中文真是挺难记。”
谢忱并不意外:“是你太依赖英文了。我之前骂他们骂得最多的就是英语学成那样还是去吃屎吧。效果不错。如果你有需要的话……”
她没说完,两个人都笑了。
“不用你陪着,应该马上就来了,回去吧,我去对面买个打火机。”
“我去吧。”
才踏进便利店,就听见谢忱喊他,郑庭酒转过身,马路对面的谢忱单手插兜,另一只手很随意地下压,止住了司机要下车的动作。黑色风衣衣摆被风吹起,她稍稍弯腰拉开车门,随着抬头看过来的动作,银发正好被经过的汽车车灯扫亮,这一切让她整个人看上去冷得不近人情。
“不用了,谢谢你。”谢忱音量不大,“回去吧。”
保持着这么个姿势道完别,郑庭酒犹豫了一秒,还是走了进去。
收银台后坐了个年轻的小姑娘在算账,看模样像是个大学生,小姑娘手下的计算机每按一个数字都发出没有起伏的机械读音,一连串按下去吵得可以。
店内,一个中年女人蹲在一个货架前补货,女人打着电话,语气很冲,小姑娘表情都没变,像是习以为常。
她随意扫了一眼郑庭酒就近拿的两瓶矿泉水,报价的声音很快被女人的吼声盖过。
“我为什么要记得这种事情?我没告诉他,也没叫他去送什么礼物,那是他的事情,与我无关。还有你,别来我这里自作多情。”女人声音里的疲惫与不耐溢满了狭小的便利店,她把散落的头发往耳后一别,拎着空箱子站起来,“以后能别给我打电话了吗?你既然爱管那就随你的便,我没有时间大老远跑去医院欣赏你对乔东隅情深义重。”
郑庭酒脚步不停,在小姑娘一句敷衍的“赵姐消消气”中走出便利店。
汽车披着寒冷的夜色往家的方向驶去。
想起来了。
是乔东隅的母亲。
没记错的话,应该是叫……
赵望。
……
到家的时候已经过了零点了,郑庭酒有幸体验了一把“双休变单休”,人有点麻。
开灯,把书包丢到沙发上,脱外套……抱枕怎么全跑到地毯上去了?
郑庭酒一愣,目光缓慢地挪过去。
茶几上放了个还剩半杯水的玻璃杯,地毯上散落着几个药板,还有被人撕碎的一小堆铝箔碎片,和一个冲剂空袋一起,安静地睡在玻璃杯旁。
又乱丢垃圾是吧——
难以用语言描述的喜悦在郑庭酒心里炸了个相当有分量的炸弹,他过往数年的生活中从没有过这样单纯的因为一个人的存在而噼里啪啦爆炸式的愉快,这让他几乎有些失态,快步走向房间,开了灯。
一室明亮。
在的。
凌初一已经睡着了。
抱着个枕头蜷在被子里,只露出脑袋和半个枕头在外面。
郑庭酒手一抖,立马想重新关灯,不过凌初一只是把脸往枕头里埋了埋,就没了动静。
——他的枕头。
郑庭酒缓慢地恢复被忘记了的呼吸,品味着如同开了罐橙子汽水,酸甜的泡沫盈满胸腔的感觉。
他向后靠着门板,安静地看了一会儿,又低头捂住脸,收敛好眼中的眷恋,笑了。
挺好,预言得挺准,而且还多撑了一天。
转身走出去,洗手,又重新洗了个杯子,走回客厅重新确认了一遍是哪几种药,然后才接了杯水往房间走。
走到一半,又退了回去,重新接了杯温水。
又觉得好像不够温,又一次退出去,加了热水。
然后郑庭酒才耐心地站在床边:“小初一,凌初——”
叫到第二声凌初一就醒了,掀起眼皮看了郑庭酒一眼,又把头往被子里埋,哑着声音叫了声“哥”。
郑庭酒索性把已经调到最低档的床头灯也关了,在黑暗中弯腰打算把人连被子抱起来:“起来我……”
碰到凌初一的一瞬间凌初一猛地一惊,整个人从床上弹起来,和郑庭酒撞个正着,疼得“嘶”了一声,惊魂未定地靠倒在床头。
冰冷的触感,冰得人霎时清醒。
凌初一终于反应过来,立马伸手去摸:“没事吧?郑庭酒?”
鼻音很重,是听得出来的难受。
郑庭酒心疼地亲了亲他的手心,一只手盖住凌初一的眼睛,打开了床头灯。
凌初一有点急:“对不起,我……”
“我没事。怎么了,不是看到我了?”郑庭酒松开手,轻声问道。他拉起被子把人重新裹好,揉着对方被撞得发红的额头坐下来,“是我。”
知道是你。
不会有第二个人管我叫“小初一”了。
凌初一偏头躲开郑庭酒的手,嘟囔了一句“不疼”,怔怔地盯着对方看了大半天,没由来地,恍然若失。
回过神,露出个带着几分狡黠的歉疚的笑:“做梦呢,没反应过来。”说完就迎面向下倒去,栽到郑庭酒怀里,被稳稳接住了。
凌初一环住郑庭酒的腰,像个小动物一样依恋地蹭了蹭。
确实醒了,也确实看见郑庭酒了。
也不是警惕,就是半梦半醒的一瞬间,在潜意识里觉得……好像听见郑庭酒的声音后能摸到真人是一件……很奇怪的事,所以吓了一跳。
凌初一自己都没想明白这是闹的哪出,只能归结于病昏头了。
头疼,嗓子疼,到处都疼,脑子清醒了身体就开始作妖,凌初一咳得头昏脑涨,就着郑庭酒的手喝完大半杯水,这么一通下来人都萎缩了。
量完体温,没又发烧。
“接着睡吧。”郑庭酒揉了一把他的头发,关了灯。他的声音里倒是听不出半分懊悔,但语气还算真诚:“早知道不把你叫醒了。”
“别想了咳咳咳,你肯定会把我叫起来的咳咳咳,我不信你能忍住。”
不然他抱什么枕头。
“虽然可能会传染。”凌初一拽住对方的衣领,讲话突然利索了,“不过过几天也就好了。两天没见,能亲你一下吗哥?”
他拉下郑庭酒,在黑暗中准确无误找到柔软的唇,吻了上去。
吻得很深,亲了这么多次凌初一总算探索出了点不一样的感觉,缠着郑庭酒的舌头慢慢地绕,像个极有耐心的猎人那样无声无息地侵入,行走的风刮过丛林中每一个敏感的角落,又温柔地和齿状的枝叶厮磨,察觉到后者的悸动后不由自主加重了手上的力道,把郑庭酒压向自己。
郑庭酒头一次体会到被亲得腰软的感觉,连带着凌初一口中的苦味也尝了个遍,没有反应过来就已经顺着对方的力道倒在床上,对于那些隐在凌初一性格里的侵略性和攻击性在这一刻才似有所觉——郑庭酒弯着眼笑,觉得还挺有意思的。
他接受度一向很高,尤其是对于凌初一,郑庭酒有着远超他自己想象的耐心和纵容。
凌初一不确定刚才到底撞到了郑庭酒哪里,他的感受复杂得很,只能把人抱在怀里到处摸摸,权当哄人。
郑庭酒说:“学得挺快。”
凌初一笑了:“我学东西一向很快。”
郑庭酒认同他:“是。”
抱得紧,说话时胸腔的振动感都互相传递,于是那些隐藏在调笑下的歉疚一览无余。
郑庭酒突然觉得这是个机会。
他起身,双手撑在凌初一耳边,喊他的名字:“凌初一。”
凌初一左右无处可躲,猝然迎上一双亮得惊人的眼睛。
连表情都看不清,却好像能看见自己在那双眼睛里的倒影。
凌初一一愣。
——他竟然突然想起了一二。
一团黢黑的小玩意,每天都精力过剩地疯狂扒门,凌初一通过监控看它的时候,总能看到小猫明亮的眼睛,亮得像两个空空的洞,以光为泪,簌簌下流。
“小初一,学着相信我,好不好?”郑庭酒一错不错看着他,轻声问。
那样温柔的呼唤,那样恳切的深情。
——“小一二,求你。”光线在他脸上如雨帘般不绝地淌,“相信我吧。”
凌初一急促地喘了一口气,闭上眼睛。
“我改不了。”凌初一嗓音嘶哑,“我和江修试过很多次,现在已经比原来好很多了,只要……”
“改得了。”郑庭酒吻他的眼睛,“祁愿他们用了多长时间来训练你,我们就用两倍的时间走出来。”
“小初一,是我,我是郑庭酒。”
“别怕,哥在这儿呢,抱着你,就睡在你身边。相信潜意识的力量,每天睡前默念三遍:郑庭酒抱着我呢。”郑庭酒把声音放得很轻,越来越低,隔着朦胧的光阴,循着过去的地图,重新哄他藏在洞穴里的小王子入睡。
良久。
“……郑庭酒。”
“嗯,在。”
“凌初一也抱着你呢。”
郑庭酒差点落下泪来。
被放逐的勇者终于在长久的漂泊后找到了回家的路。
感谢上帝。
他的地图还没有过期。
……
十二月八日,星期天,雨。
凌初一喉咙痒,一说话就想咳嗽,郑庭酒捂着他的嘴让他别说了都不管用,这人就着极致低沉鼻音持续制造噪音,从下午输完液睡醒了就一直到现在。
太熟悉了。
很久以前也是这样,医院的场景,生病的情况,郑庭酒抱着病恹恹的小孩回家,小孩眼睛都要睁不开了嘴还闭不上,聒噪得司机都忍不住开口,让他消停一会。
“没有,就是昨天病的,不然我星期五就回来了。昨天早上我连学校吵得要命的起床铃都没听见,是被乔东隅叫醒的。”
喊他名字就能醒,这就是他和江修的合作成果,以江大爷两只手的淤青作为代价。
而被乔东隅叫醒后,两眼一睁,就知道遭瘟的感冒还是来了。
吃了药,趴桌子上补了一天的觉,这具糟糕的身体给面子地撑到小自习一个班热热闹闹给赵信过完生日后,终于放心地折磨他本人,到医院的时候已经烧到三十九度了。
“你不是忙么。”凌初一说,“多大点事,江修我都没让他跟。”
“也就是说,第一选择是江修,然后是昭叔,然……”
凌初一嘴上说着“没有没有”,凑上去把郑庭酒的话堵回去了,坐回来的时候包厢的门正好被推开,江修专属的明朗而生气勃勃的声音比人先进来:“哟,哥,你也在。”
江修在对面坐下,目光在两个人身上来回转了一圈,单手抚摸着下巴作沉思状,“嘶”了一声:“你俩能亲一个我看看吗?”说完又表情微妙地抿了一下唇,“我这么说是不是不太礼貌?”
“你的表情倒是不像是担心礼貌问题的样子。”凌初一说。
“嚯,你这声音。”江修乐了,“少说点话吧。不亲算了,不然得传染……”他突然一顿,“你待会儿去学校之前把口罩戴上。”
不然他就是第一个了。
很简单的一顿饭,江修稳定废话输出,凌初一接他的话茬,郑庭酒安静听着。
距离上一次三个人一起吃饭正好两个月。
很有意思的氛围和对比,三个人都心照不宣。
凌初一一个人藏了多少年的暗恋江修不清楚,他之前所有的想法全是他一人的推测,在十月八日他和郑庭酒的首次见面前,凌初一从来没有和他提过郑庭酒,从来没有。
他很清楚这对凌初一来说意味着什么。
所以那个人第一次出现就成为了凌初一的家人,而他作为凌初一的朋友,被介绍给他最珍视的家人。
而现在,郑庭酒作为他的爱人,被介绍给他的家人。
凌初一这个人,是真的很在乎那些特殊的仪式感和以年为单位的重要纪念。
被认可,被接受,他在乎的人也就那么几个,一起吃过饭,就算一起进入了下一个生命的阶段。
吃完饭,江修和凌初一站在路边等郑庭酒把车开上来,雨已经停了,江修看着满地的潮湿,感叹:“好了,爸爸准了这门婚事了。”
凌初一戴了口罩和帽子,只留下一双含笑的眼睛,声音很闷:“你还姓凌。”
快到学校的时候,凌初一才想起来有话忘了说。
“我问了,乔东隅说他前几年生了场大病,小时候的事情都忘得差不多了,他从小被他外公外婆带大,那时候赵信可能还在读大学,聚少离多的他也不知道小时候见没见过。”
说完就咳咳咳,江修把话给他接下去了:“他外公外婆去世后他就一直跟着他妈妈,他和他妈关系不算好,不冷不热的,也从来没他妈提过赵信,姐弟俩关系应该也不怎么样,也可能是他想多了,因为他昨天送的礼物赵老师压根没收,说这是职业操守。”
所以昨天晚上小自习前,刚参加完美术联考的阮绿都回了班,眼看着整个五班第一次在没有老师的自习课上这么齐,结果礼物没送出去的乔东隅气得跑了,凌初一和江修在附楼楼梯间捡到他,一米八几的大小伙竟然气得掉眼泪。
两个人想尽办法把他哄回去,那场景太诡异了,江修不想再回忆第二遍。
凌初一忍不住插嘴:“是你哄的,我没说。”
江修:“……”
凌初一好烦。
进了学校,搜完书包,凌初一摸出手机,往江修面前一放:“还看吗?”
“什么?”
屏幕亮起,眼熟的小黑猫已经被换了。
赫然两个人接吻的照片。
江修:“我去!!!”
凌初一满意地收回手机。
中午准备出门前照的,凌初一一觉睡醒就说要拍张合照当壁纸。手机放好后,两个人本来好好坐着呢,结果郑庭酒突然问他“一二呢”。
太阳穴一跳,凌初一直接偏头吻了上去。
“被车撞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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