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马加鞭,一路无言。
心急,只不知是因何而起。
并驾齐驱,马上二人却各怀心事。
一个疲惫,一个平静得异常。
直到沈照临出声喊慢了马蹄:“吁!”
瞧得出驯养煞费苦心,两匹大马皆收了步伐。
沈照临掣马回身,目光细细在谢沉璧脸上考究两圈,眉头紧锁。
太平静,平静得像一潭死水。
与记忆中热情洋溢的孩子,几乎走向两个极端。
他试探着开口:“没有什么想问我?”
谢沉璧抚着马鬃,道:“师父想说的,不必我问,也自会告诉我。”
沈照临欲言又止。
从哪里说起?
那起冤案,相别的七年,被人们排挤、欺凌的时光,他如何赶到她面前,皇城内的权力纠葛,还是他们脚下这条道路、所通向的终点?
沈照临先前冲动未觉,此时方醒悟,需要同她讲的,实在是太多了。
然而,他没有那么多时间了。
溪水潺潺,如泣如诉。
沈照临最终缓缓点头,说:“你长大了。”
“当然。”
谢沉璧笑道,“师父,我还有几个月便足二十二岁了。你总不会以为,我还是七年前刚及笄的孩子吧。”
——及笄,好遥远的场景。
远得像上辈子的事。
他抬手,谢沉璧本能地一避。
那预备同幼时一般抚她头顶的手,亦怏怏地垂下来。
“不。”
沈照临摇摇头,唇角浮上一丝淡淡的苦笑:“只是想不到,谢安和,有一天,会变成谢沉璧。”
好端端的人,怎么会连心也变了样?
沈照临不敢想。
十五岁的谢安和,斗志昂扬、精神焕发,到底经历了怎样的人生,才会变成眼前这个二十二岁的谢沉璧,沉默寡言、对一切都兴趣缺缺?
他想起几个时辰前那身火色的嫁衣,和一张流满鲜血的脸。
残花随风零乱。
谢沉璧大梦初醒般回过神来,笑着摇头,道:“都过去了。”
二人一路挑那偏僻小路前行,见着东城门,已是傍晚了。
残阳似血,笼着四四方方一座城池。
紫红橙黄四色胡乱泼在灰色城墙上,场景悚然,仿佛刚刚结束一场守城恶战。
城墙内外,流过多少人的血?
安乐之人自然不在乎。
于是枉死之人,便永无翻身之日。
肃穆威严,可见一斑。
这,便是京城。
吞吃平常人生命,以供其长生不死。
天下一切钱权爱恨,尽数纠葛在此。
入城门,谢沉璧眼尖,瞥见沈照临手中闪过一抹墨色,上漆三个金色小字:
清吏司。
“恭喜师父官复原职。”
她一路无语,沈照临浑身一紧,着实被她忽而冒出的声音吓了一惊。
回首,见她神色骄傲,又不由得笑起来:“眼还是这么尖,明早来帮师父找线索。”
堂堂清吏司员外郎,五品官员,竟还亲自查案。
谢沉璧未语先笑,正要应声,正是此时,四周人们忽纷纷吵嚷起来,兼以以手指天空,连那满脸烦闷的守城侍卫亦探出身子,顺着惊呼的方向瞧过去——
好大的浓烟!
方才被城墙所遮,如今一看,几乎半边天被滚滚浓烟熏黑。
虽还瞧不见火色,可就这架势,恐怕要不了多久,全城上下百姓,便皆要被危险所笼罩。
这来势汹汹的火,恐怕火源并非寻常屋舍,而是,而是——
“糟了!”
沈照临顿时面色大变,一拍马,谢沉璧只听得一阵轰隆隆如雷作响,那枣红色高头大马已踏尘而去。
谢沉璧心下一紧,亦拍马欲追。
那马倒也怪了,独独不肯放开了步子,任她如何驾驭,总是较那枣红马慢上几步,似乎有意要将她隔在危险之外。
然而,如此一来,沿途百姓哀哀叫喊的声音,却愈发清晰起来:
“谷仓,是谷仓!”
“城里就这么三个粮仓,只剩最后一个了!”
“坏了,坏了!今年又要闹饥荒了!要死人了!”
“神仙打架,小鬼遭殃!”
——神仙?
谢沉璧心下一沉,来不及多想,已奔得远了。
愈是离得近,那烟便愈是浓,到了火场之外、瞧见火势汹汹时,几乎已到了非捂面不能呼吸的地步。
谷物燃烧的气味,如同天灾降临前的低语。
近一丈高的火焰掀起一阵热浪,火色猖狂缤纷,橘的,红的,金的,远看竟似黄金玛瑙堆成的屋宅,一派豪华气场。
风助火势,到了这阵势,已是无力回天。
一路逼近火场,路边不断有仓皇逃出的布衣百姓,神色惊惧又茫然,满头满脸染成灰黑色。
火舌滔滔,沈照临下了马。
几次试着前行,险些便被那火焰追着烧了衣袂。
火光滔天,映亮一张神色紧张的俊脸。
沈照临攥紧手中长剑,一筹莫展。
谢沉璧匆匆赶到,被他呵斥着牵马走得远些,只好守在几步外徘徊。
“啊——!”
正是此刻,火场中忽然滚出一个尖叫着的火球!
只细瞧一眼,沈照临倏地变了脸色,大喊:“抓住他!”
是人?
谢沉璧肌肉一紧,本能地抬腿冲上去。
被那火咬住衣角的一瞬,谢沉璧衣领猛地一紧,下一秒,面前的火光瞬间熄灭,水珠飞溅,将一阵清凉送到她脸上,面前的火球也在瞬间变成一张皮肉扭曲变形的脸,那惨叫声却仍不绝于耳,还在咫尺处撕心裂肺地哀嚎。
“——你不要命了!”
尚未来得及看清那泼水者的身影,先被沈照临拎着后领转了半圈,呵斥一声。
谢沉璧踉跄着站稳脚步。
沈照临眉头紧锁,目光自上到下审视一番。
所幸,有惊无险。
“师父,此人如何——唉?!你就是师父说要去接的师姐吗?”
余光瞥见那烧伤者烂泥似的要往下滑,谢沉璧刚要出手,后头已经闪过一玄色身影,一把将那人牢牢托住。
烧伤者双腿无力,那玄衣男子又异乎寻常地高大,自然露出一张脸来:
五官大气,棱角分明,偏生一双圆眼,鹿似的清澈纯良;轮廓鲜明,面容清晰,偏线条钝感,脸颊圆润,攻击性也叫亲和温顺取代。
——神情单纯天真,充其量刚满二十岁。
话语间,亮着一双圆眼睛,瞧瞧沈照临,又瞧瞧谢沉璧,满脸好奇。
沈照临瞧见来人,亦蹙眉,道:“怎么是你,萧寻壑人呢?”
年轻人摇头,道:“我赶来的路上,先进清吏司瞧了一眼、喊了几个弟兄,说也怪,萧寻壑那家伙日日睡在司内,方才却不见了人影——”
沈照临示意他拖那人靠边:“此人身着丝绸,定非寻常人。”
话了,微一颔首,对他先前的问题算是默认。
“——师姐好!”
青年一把将那人半抱半拖地带到路旁小巷,身子还未站直,便忙不迭向谢沉璧笑:“我叫裴枕书,枕书而眠的枕书,昭雍二十四年生人……”
沈照临忍无可忍,飞起一脚,结结实实砸出一声闷响:“你师姐不是户部查户籍的!”
谢沉璧淡淡瞥他一眼,忽然道:“裴德采——和你什么关系?”
方才还龇牙咧嘴的裴枕书直起身子,天真目光中闪过一丝本能的警惕:“正是家父。”
沉默。
地上人哀嚎渐弱,沈照临正欲放松警惕,忽而,巷外传来一阵交谈声。
“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别让那姓胡的跑了!”
“——这鬼地方也太热了!那厮酒里有药,八成死在里面了,我们不如……”
“糊涂!殿下怎么说的你忘了吗?此人最为关键!我们……”
后面的话,被火声吞没。
谢沉璧眨眨眼,忽而凑到神色恹恹的沈照临耳侧,道:“是杨漱寒?”
那杀父仇人?
这一切,沈照临无端遭人残害的七年,谢沉璧挣扎求生的七年,几百条冤死的灵魂,成千上万百姓当年的苦痛悲伤,全是来源于他,那个高高在上的皇子。
为了皇位,谁也可以杀,千百条性命,眼也不眨一下。
正聚精会神的沈照临又是惊得一颤,压低声音,道:“此事我明日便向你解释。眼下,我带这人回清吏司,你累了一天,同裴枕书回府歇息。”
谢沉璧一挑眉,意味深长,道:“裴府?”
沈照临道:“裴德采正在行宫陪陛下寻欢,不必担忧。”
谢沉璧腹诽:装什么傻,明知我要问的不是这个。
话到嘴边变成:“那——你拖得动他?”
一直沉默的裴枕书抢白道:“清吏司的弟兄们快到了,自有人前来接应。”
——原来都听得到。
听场外传来清吏司弟兄声响,谢沉璧不再多言,同裴枕书觑了个时机,便自火场溜出去。
一出火场,裴枕书驻足回身,认真望着谢沉璧,却不言,只等她说第一句。
天色已全黑下来。月牙儿挂在天边,细得可怜。
月光凉薄,给四方京城镀上一层银,带一点梨花香。
谢沉璧气定神闲地抬首望着他:“——师父没告诉你?”
裴枕书摇摇头,诚恳道:“我只知道,你从锦安县来,是我的师姐。”
谢沉璧道:“昭雍三十八年,有个叫谢观澜的千户,听过吗?”
裴枕书挪开目光努力回忆片刻,迟疑道:“从未。”
谢沉璧反倒笑了:“你听过——师父并未将一切都告诉你。也难怪,他认识你有三个月吗?”
师父——师父?
师父不信我?
裴枕书皱眉,先道:“你知道多少?”
谢沉璧摆摆手:“不比你多。”
又笑道:“不过,知道一件事,你父亲是三殿下的人,为了那个草菅人命的畜生,害得我家破人亡,七年生不如死——嗯,着实是一桩血海深仇。”
笑意阴冷,裴枕书不寒而栗。
不禁握紧了拳。
是预备要子承父债?还是……
霎时间,方才还相互扶持着走出火场的二人剑拔弩张。
月色如水,落在二人身上。
凉,如陈年旧怨。
一些设定:
1.文中背景为架空朝代,所使用的“清吏司”一词在历史上确有记载,不过和这里的用法有所不同。
简单来说,就是历史上的清吏司分设在六部之下,在各部执行详细事务;而文中的清吏司专指谢沉璧等人所在的这个隶属于刑部的机构,其他部就没有以此为名的下设机构啦[垂耳兔头]
2.有关设定中清吏司与大理寺职权的区别。
大理寺管理官员案件,清吏司更民间一点。
约等于各地区分设的衙门[三花猫头]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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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大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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