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而浮肿的躯体漂在落花间,春意从尸体上蔓延开来。
沈照临浑身一颤。
他想转身,想逃离,然而脚下却如同生了根。
只有眼睁睁看着这小小的身体,缓缓地翻转过来——
“璋儿——”
一声尖厉凄凉的哭喊响彻耳畔。
如剪刀划破布匹的刺痛。
几乎是同时,沈照临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呼吸与心跳亦变得沉重。
耳朵里灌满鼓噪般的心跳,愈是不愿去在意,愈是飞速上升的快。
他本能地蹲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呼吸空气,狼狈而恐惧。
不,不要——
他竭力强迫自己闭上双眼,从这残忍而悲痛的画面中挣脱出来。
不是真的,都不是真的!
谢璋早就死了,死在十三年前的一个春天——
一切早过去了!
不知过了多久,沈照临再次睁开双眼。
面前,朱墙金檐,钩心斗角。
手下,翠色栏杆,打磨光滑。
身后,不时有面容秀丽、衣着清雅的宫女走过。
隐约嗅得到御花园阵阵清香。
这里是……
皇宫?
“照临兄!”
沈照临一惊,本能地回首,却见到一个熟得不能再熟的身影。
身形纤长,面容清秀,向来人行礼的动作,青涩却严肃。
是十六岁的自己。
他听见他道:“三殿下,六殿下。”
——六殿下?
“照临兄来得正好。”杨漱寒面上带笑,“穆娘娘等着我们去放纸鸢,要不要一起?”
未脱稚气的一张圆脸,笑意却假得令人脊背发冷。
阴森狡诈,全无孩童气。
不,求你了,去吧——
沈照临本能地屏住呼吸。
可十六岁的自己却道:“三殿下忘了,在下……已过了能出入后宫的年纪了。”
不要——沈照临近乎哀求地望着自己。
如果他没有那么守礼,如果他跟着杨漱寒去放纸鸢,如果他一直看着六殿下——
八岁的六殿下忽然转过脸来,直直地望着沈照临所在方向。
“照临兄。”
孩童稚嫩之语,在冰冷的阳光中响起。
“瑶庭湖水,好冷——”
沈照临猛地睁开双眼,近乎贪婪地呼吸着空气。
面前,是一张青色床幔。
勉强坐起身,沈照临抬手,在额角蹭下一层冷汗。
人比躺下前清醒得多,天色却依旧暗。
左右是睡不着了。
他索性掀开床幔,随便披件外衣,推门入院。
庭下如积水空明。
四下里,花香弥漫。
沈照临忽有些悲伤。
暮春如此,也算壮烈而终。
翌日。
朝食。
谢沉璧托腮,看着桌上两碟家常小菜,忽道:“师父,您实话告诉我,翻案的胜算,到底有几成?”
“……怎么突然想到这上面来了?”
沈照临面色如常,瞥她一眼,忽皱了眉:“手拿下来。托腮招灾。”
谢沉璧放下手臂,认真观察师父神情几秒。
才试探道:“总不会……三成也无?”
“三成可不是小数。”沈照临搁下筷子,接住她的目光,答非所问,“凡事若有三成把握,都算得上胜券在握。”
——那就是没有。
谢沉璧一双眼骨碌碌转了半圈,先被沈照临用筷子不轻不重敲了手背:“别瞎想。司里还有积案,今日趁无甚大事,各自领任务……”
谢沉璧缩手,倒吸一口凉气,抱怨道:“疼!”
她还什么都没说呢!
“——抱歉。”
沈照临慌了一瞬,“忘了轻重。”
直到此刻,七年时光,浓缩进谢沉璧手背上一片红印。
二人忽又沉默。
最终还是沈照临先退一步:“……对了。河边那条线索,我自会寻人去查,你不必介入。”
杨漱寒既已有所察觉,便该有所收敛。
谢沉璧心领神会,道:“明白。”
“还有——”沈照临瞥她一眼,试探性道:“你和四殿下……似乎很熟。”
谢沉璧眨眨眼,会意,顿时嫌弃地向后一仰,坦诚道:“师父,我看不上他。”
是恩人不假,是几面之缘也不假。
但,于两个各自对前路心知肚明之人,几面也够看透对方为人。
更懂自己所思所想。
沈照临信她,然而不放心:“古往今来,多的是对恩人以身相许的事例。”
“——有恩,何必以身相报?”谢沉璧道,“我有头脑,有功夫,有辞赋,有坦坦荡荡自立于世的能力,哪一样,不比单单一副皮肉重要?”
她想,恩不是那样报的。
沈照临松了口气,总算放下心来。
这一篇就此翻过。
然而,不知为何,收拾碗筷时,望着谢沉璧若有所思的神情,沈照临几乎是本能地察觉到一丝不安。
胜算,概率……
为何突然问这些?
只是了解吗,还是……
她想做什么?
他毫无思绪。
他同形形色色的人打了数年交道、一次次看透奸邪之人的谎言与掩盖,一向自诩洞察人心,蓦然回首,才忽发觉,自己从未猜透过身旁徒儿一丝心意。
过去如此,眼下亦然。
若贸然去问,又怕打草惊蛇。
心思沉重之人,愈是追问,只怕愈是难过。
——思来想去,只有无声追着,看得紧些。
二人并肩出门。
风赠佳礼,春雨绵绵。
雨水迷蒙,只沾湿衣角。
学堂、私塾、大街小巷,随处可见孩童追逐情景。
笑着,闹着,彼此拉扯着。
偶尔脚下一滑、滚上些泥,爬起来,也只一笑了之。
——仿佛天大地大,一切忧心事,只在这一笑间灰飞烟灭。
也有那忧心忡忡的,背不好诗篇,只好孤零零缩着,小声诵念:
“好雨知时节,当春乃发生……”
那雨粉落得紧了。
谢沉璧寻个借口,好容易绕开沈、裴二人,一闪身,钻进清吏司旁小巷,迎头撞见一道熟悉身影,惊得手一抖,夹在怀中的包袱亦应声落地。
巷中人半背对她,微微俯身,手中竹杖于地面摩擦出细微声响。
闻声回首,露出一双琥珀色眼眸。
身前,小小一丛火苗,正玩弄纸张余烬。
“谢姑娘?”
萧寻壑似是颇意外,微一歪头,将她局促神情同地上微敞着口的包袱尽收眼底。
雾气蒙蒙,他一眼捉到她泛红眼角。
花布中,露出一点金黄色痕迹。
自己烧纸钱的火还未熄,他自然一眼便认出那是一刀会纸。
察觉到他的目光,谢沉璧近乎本能地别过头,道:“我先去寻……”
“——用我的吧。”
她循声回首,那人却并未追上来,只立在原地,盯着那一点残余火星,抬起手,向她的方向递出竹杖。
面色如常,仿佛不过是在闲叙家常。
萧寻壑余光瞥见她抬手,手背蹭过双眼。
“……谢谢。”
这种事说什么谢。“没事。”
先前那一丛火灭得透彻,谢沉璧以为他该走,却不料萧寻壑竟寻个不远不近之处蹲下。
——望着余烬出神。
会纸边缘在火焰中卷曲。
世界安静,只剩细雨声。
静得她心中愈发难受。
“——我娘今日冥诞。”萧寻壑忽然没头没尾开口道。
她只愣了片刻,立刻会意。
“我……弟弟忌日。”
他偷偷瞧她一眼,才道:“我去寻柄伞来吧。”
“不必。”她垂眸,道,“他走时,便是在水中。刚九岁,同我玩捉迷藏,失足坠了湖,就这样去了。”
小小的一个人,泡在水中,安静异常。
萧寻壑沉默片刻,一刹那间念起些什么,不觉落寞。
道:“不怪任何人。逃了往后余生一切变数,兴许,便是他的命。”
——若非如此,六年后家中飞来横祸,懂事了、长大了,眼睁睁面对滔天冤情,有苦说不出,生而不如死,他的一生,只会更苦。
自然只是开导自己的话,然而事已至此,似乎亦只有作如此想。
活人总要好好活着,在成为死人前。
然而,这多年过去,尘埃落定,娘却依旧不这般想。
她恨谢沉璧!
恨她领着弟弟去玩,却让他死了;
恨最爱的孩子死了,讨厌的却还苟活于面前;
恨她名为安和,却护不了谢璋一世平安祥和——
为什么死的不是你?!
他走后十余年,她咬牙切齿,咒她一次又一次。
青筋暴起,瞠目欲裂。
看仇人亦不过如此。
如果璋儿还活着……
娘无数次提起,有时哭,有时恨。
说给谁听,谢沉璧一直知道。
爹不说话,静得像一尊泥塑菩萨。
好像所有人都忘了,谢璋与她,相差年龄,不过一炷香。
如果璋儿还活着——
娘唉声叹气,声音里几乎滴下仇恨的苦水:
他是个有出息的,有出息的!一定会给你爹报仇雪恨,砍下仇人的头来,挂到城墙上去——
她忽然硬生生扳过脸来,眼珠子挂在谢沉璧脸上:
不像你,该死的赔钱货。
谢沉璧不愿去想,谢沉璧又不由得想:
假使能够替父伸冤……
娘,会不会就没有那么恨自己了?
可是胜算不抵三成。
谢沉璧只慌了片刻,心头忽闪过一计。
荒唐,疯狂,可是有效。
——只有如此了。
自然,萧寻壑对此一无所知。
落了两滴泪,藏进火中,信手一拨那火焰,泪便同着纸去了。
火渐渐灭了。
她定了定心神,若无其事般清清嗓子,主动道:“那你……”
呵。
萧寻壑苦笑一声,张了张口,却半晌说不出话来。
许多往事从心头飘过。
——那颗滚落猪圈、面目全非的人头,或遍体鳞伤、鲜血满地的无头尸体。
“仇人杀的。”
四个字飞速从他舌面上滚出来,几乎立刻便被下一句话覆盖:“走吧,出来这么久,员外郎大人该着急了。”
谢沉璧在他唇角看见一抹僵硬的笑。
仿佛方才一切,不过是个幻觉。
——只有一地余烬,无声地证明一切。
“——师姐!”
裴枕书握着师父塞来的沉积案卷,正愁眉苦脸,一见谢沉璧身影,顿时眼前一亮,如遇救星。
小山似的涌到师姐面前,家犬摇尾巴似的傻笑起来,讨好道:“师姐,你今日有空吗,帮我查案好不好?一桩杀人案——”
“我?”谢沉璧摇头,故作深沉,道:“有事,我忙着呢。”
裴枕书无形的尾巴垂下来。
没完全死心:“真的吗,我可以帮师姐的,然后师姐有空了来帮我……”
他看着谢沉璧忽莫名一笑,开玩笑般摇头,接着道:“这个,你可帮不了我。”
她笑得温和,在裴枕书看来十分陌生,像在逗一个不谙世事的小孩:
“我要刺杀当朝三皇子,杨漱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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