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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余烬

小而浮肿的躯体漂在落花间,春意从尸体上蔓延开来。

沈照临浑身一颤。

他想转身,想逃离,然而脚下却如同生了根。

只有眼睁睁看着这小小的身体,缓缓地翻转过来——

“璋儿——”

一声尖厉凄凉的哭喊响彻耳畔。

如剪刀划破布匹的刺痛。

几乎是同时,沈照临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呼吸与心跳亦变得沉重。

耳朵里灌满鼓噪般的心跳,愈是不愿去在意,愈是飞速上升的快。

他本能地蹲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呼吸空气,狼狈而恐惧。

不,不要——

他竭力强迫自己闭上双眼,从这残忍而悲痛的画面中挣脱出来。

不是真的,都不是真的!

谢璋早就死了,死在十三年前的一个春天——

一切早过去了!

不知过了多久,沈照临再次睁开双眼。

面前,朱墙金檐,钩心斗角。

手下,翠色栏杆,打磨光滑。

身后,不时有面容秀丽、衣着清雅的宫女走过。

隐约嗅得到御花园阵阵清香。

这里是……

皇宫?

“照临兄!”

沈照临一惊,本能地回首,却见到一个熟得不能再熟的身影。

身形纤长,面容清秀,向来人行礼的动作,青涩却严肃。

是十六岁的自己。

他听见他道:“三殿下,六殿下。”

——六殿下?

“照临兄来得正好。”杨漱寒面上带笑,“穆娘娘等着我们去放纸鸢,要不要一起?”

未脱稚气的一张圆脸,笑意却假得令人脊背发冷。

阴森狡诈,全无孩童气。

不,求你了,去吧——

沈照临本能地屏住呼吸。

可十六岁的自己却道:“三殿下忘了,在下……已过了能出入后宫的年纪了。”

不要——沈照临近乎哀求地望着自己。

如果他没有那么守礼,如果他跟着杨漱寒去放纸鸢,如果他一直看着六殿下——

八岁的六殿下忽然转过脸来,直直地望着沈照临所在方向。

“照临兄。”

孩童稚嫩之语,在冰冷的阳光中响起。

“瑶庭湖水,好冷——”

沈照临猛地睁开双眼,近乎贪婪地呼吸着空气。

面前,是一张青色床幔。

勉强坐起身,沈照临抬手,在额角蹭下一层冷汗。

人比躺下前清醒得多,天色却依旧暗。

左右是睡不着了。

他索性掀开床幔,随便披件外衣,推门入院。

庭下如积水空明。

四下里,花香弥漫。

沈照临忽有些悲伤。

暮春如此,也算壮烈而终。

翌日。

朝食。

谢沉璧托腮,看着桌上两碟家常小菜,忽道:“师父,您实话告诉我,翻案的胜算,到底有几成?”

“……怎么突然想到这上面来了?”

沈照临面色如常,瞥她一眼,忽皱了眉:“手拿下来。托腮招灾。”

谢沉璧放下手臂,认真观察师父神情几秒。

才试探道:“总不会……三成也无?”

“三成可不是小数。”沈照临搁下筷子,接住她的目光,答非所问,“凡事若有三成把握,都算得上胜券在握。”

——那就是没有。

谢沉璧一双眼骨碌碌转了半圈,先被沈照临用筷子不轻不重敲了手背:“别瞎想。司里还有积案,今日趁无甚大事,各自领任务……”

谢沉璧缩手,倒吸一口凉气,抱怨道:“疼!”

她还什么都没说呢!

“——抱歉。”

沈照临慌了一瞬,“忘了轻重。”

直到此刻,七年时光,浓缩进谢沉璧手背上一片红印。

二人忽又沉默。

最终还是沈照临先退一步:“……对了。河边那条线索,我自会寻人去查,你不必介入。”

杨漱寒既已有所察觉,便该有所收敛。

谢沉璧心领神会,道:“明白。”

“还有——”沈照临瞥她一眼,试探性道:“你和四殿下……似乎很熟。”

谢沉璧眨眨眼,会意,顿时嫌弃地向后一仰,坦诚道:“师父,我看不上他。”

是恩人不假,是几面之缘也不假。

但,于两个各自对前路心知肚明之人,几面也够看透对方为人。

更懂自己所思所想。

沈照临信她,然而不放心:“古往今来,多的是对恩人以身相许的事例。”

“——有恩,何必以身相报?”谢沉璧道,“我有头脑,有功夫,有辞赋,有坦坦荡荡自立于世的能力,哪一样,不比单单一副皮肉重要?”

她想,恩不是那样报的。

沈照临松了口气,总算放下心来。

这一篇就此翻过。

然而,不知为何,收拾碗筷时,望着谢沉璧若有所思的神情,沈照临几乎是本能地察觉到一丝不安。

胜算,概率……

为何突然问这些?

只是了解吗,还是……

她想做什么?

他毫无思绪。

他同形形色色的人打了数年交道、一次次看透奸邪之人的谎言与掩盖,一向自诩洞察人心,蓦然回首,才忽发觉,自己从未猜透过身旁徒儿一丝心意。

过去如此,眼下亦然。

若贸然去问,又怕打草惊蛇。

心思沉重之人,愈是追问,只怕愈是难过。

——思来想去,只有无声追着,看得紧些。

二人并肩出门。

风赠佳礼,春雨绵绵。

雨水迷蒙,只沾湿衣角。

学堂、私塾、大街小巷,随处可见孩童追逐情景。

笑着,闹着,彼此拉扯着。

偶尔脚下一滑、滚上些泥,爬起来,也只一笑了之。

——仿佛天大地大,一切忧心事,只在这一笑间灰飞烟灭。

也有那忧心忡忡的,背不好诗篇,只好孤零零缩着,小声诵念:

“好雨知时节,当春乃发生……”

那雨粉落得紧了。

谢沉璧寻个借口,好容易绕开沈、裴二人,一闪身,钻进清吏司旁小巷,迎头撞见一道熟悉身影,惊得手一抖,夹在怀中的包袱亦应声落地。

巷中人半背对她,微微俯身,手中竹杖于地面摩擦出细微声响。

闻声回首,露出一双琥珀色眼眸。

身前,小小一丛火苗,正玩弄纸张余烬。

“谢姑娘?”

萧寻壑似是颇意外,微一歪头,将她局促神情同地上微敞着口的包袱尽收眼底。

雾气蒙蒙,他一眼捉到她泛红眼角。

花布中,露出一点金黄色痕迹。

自己烧纸钱的火还未熄,他自然一眼便认出那是一刀会纸。

察觉到他的目光,谢沉璧近乎本能地别过头,道:“我先去寻……”

“——用我的吧。”

她循声回首,那人却并未追上来,只立在原地,盯着那一点残余火星,抬起手,向她的方向递出竹杖。

面色如常,仿佛不过是在闲叙家常。

萧寻壑余光瞥见她抬手,手背蹭过双眼。

“……谢谢。”

这种事说什么谢。“没事。”

先前那一丛火灭得透彻,谢沉璧以为他该走,却不料萧寻壑竟寻个不远不近之处蹲下。

——望着余烬出神。

会纸边缘在火焰中卷曲。

世界安静,只剩细雨声。

静得她心中愈发难受。

“——我娘今日冥诞。”萧寻壑忽然没头没尾开口道。

她只愣了片刻,立刻会意。

“我……弟弟忌日。”

他偷偷瞧她一眼,才道:“我去寻柄伞来吧。”

“不必。”她垂眸,道,“他走时,便是在水中。刚九岁,同我玩捉迷藏,失足坠了湖,就这样去了。”

小小的一个人,泡在水中,安静异常。

萧寻壑沉默片刻,一刹那间念起些什么,不觉落寞。

道:“不怪任何人。逃了往后余生一切变数,兴许,便是他的命。”

——若非如此,六年后家中飞来横祸,懂事了、长大了,眼睁睁面对滔天冤情,有苦说不出,生而不如死,他的一生,只会更苦。

自然只是开导自己的话,然而事已至此,似乎亦只有作如此想。

活人总要好好活着,在成为死人前。

然而,这多年过去,尘埃落定,娘却依旧不这般想。

她恨谢沉璧!

恨她领着弟弟去玩,却让他死了;

恨最爱的孩子死了,讨厌的却还苟活于面前;

恨她名为安和,却护不了谢璋一世平安祥和——

为什么死的不是你?!

他走后十余年,她咬牙切齿,咒她一次又一次。

青筋暴起,瞠目欲裂。

看仇人亦不过如此。

如果璋儿还活着……

娘无数次提起,有时哭,有时恨。

说给谁听,谢沉璧一直知道。

爹不说话,静得像一尊泥塑菩萨。

好像所有人都忘了,谢璋与她,相差年龄,不过一炷香。

如果璋儿还活着——

娘唉声叹气,声音里几乎滴下仇恨的苦水:

他是个有出息的,有出息的!一定会给你爹报仇雪恨,砍下仇人的头来,挂到城墙上去——

她忽然硬生生扳过脸来,眼珠子挂在谢沉璧脸上:

不像你,该死的赔钱货。

谢沉璧不愿去想,谢沉璧又不由得想:

假使能够替父伸冤……

娘,会不会就没有那么恨自己了?

可是胜算不抵三成。

谢沉璧只慌了片刻,心头忽闪过一计。

荒唐,疯狂,可是有效。

——只有如此了。

自然,萧寻壑对此一无所知。

落了两滴泪,藏进火中,信手一拨那火焰,泪便同着纸去了。

火渐渐灭了。

她定了定心神,若无其事般清清嗓子,主动道:“那你……”

呵。

萧寻壑苦笑一声,张了张口,却半晌说不出话来。

许多往事从心头飘过。

——那颗滚落猪圈、面目全非的人头,或遍体鳞伤、鲜血满地的无头尸体。

“仇人杀的。”

四个字飞速从他舌面上滚出来,几乎立刻便被下一句话覆盖:“走吧,出来这么久,员外郎大人该着急了。”

谢沉璧在他唇角看见一抹僵硬的笑。

仿佛方才一切,不过是个幻觉。

——只有一地余烬,无声地证明一切。

“——师姐!”

裴枕书握着师父塞来的沉积案卷,正愁眉苦脸,一见谢沉璧身影,顿时眼前一亮,如遇救星。

小山似的涌到师姐面前,家犬摇尾巴似的傻笑起来,讨好道:“师姐,你今日有空吗,帮我查案好不好?一桩杀人案——”

“我?”谢沉璧摇头,故作深沉,道:“有事,我忙着呢。”

裴枕书无形的尾巴垂下来。

没完全死心:“真的吗,我可以帮师姐的,然后师姐有空了来帮我……”

他看着谢沉璧忽莫名一笑,开玩笑般摇头,接着道:“这个,你可帮不了我。”

她笑得温和,在裴枕书看来十分陌生,像在逗一个不谙世事的小孩:

“我要刺杀当朝三皇子,杨漱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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