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维心一紧。
1号看起来并不知道昨晚的事,又或者是她不想点明,至少在明面上打算装作不知道。
沈寂然就这样说出来了,她……
1号缓缓侧过身,她的瞳孔微微收缩,目光一点一点移到沈寂然身上:“你……”
“我可以带你们离开,”沈寂然说,“只要你愿意。”
1号又低下头,她将孩子轻轻推进教室,才轻声回答道:“但她们不一定会愿意。”
“或许你没有听清,”沈寂然说,“我说的是只要‘你’愿意。”
1号茫然地抬起头:“我愿意?”
沈寂然微微一笑,一双眼睛像是深不见底的潭水,他平静地注视着她问:“你愿意吗?”
他的眼神太具有蛊惑力,落在人眼睛里,仿佛在勾着人去说愿意。
1号恍惚了一下,很快回过神来,她似乎并不在意沈寂然的诱导行为,低头整理了一下裙摆,而后抬头问:“你为什么帮我们?你想要什么?”
沈维想起上次他向谢向竹要钱时沈寂然的反应,连忙接腔道:“这是我们的职责所在,我们不要什么的。”
1号闻言并未露出高兴的表情,她淡淡道:“算了吧,这要真是你们的职责,至于这么久才来吗?”
已经多少年了……她都不知道自己在这里多少年了。
“别听他胡说,哪有什么职责,”沈寂然再次否认了沈维,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地回答,“我又不是什么圣人,不做亏本的买卖,要我带你们离开,你们得把信仰交给我。”
1号纯净的眼睛直视着他。
阳光落了下来,被建筑物遮住了一半,沈寂然站在阳光与阴影中间,他近乎于冷漠地看着女孩。
阴阳之间,鬼怪比人更干净。
“你要我们信奉你?”1号平静地问。
“不算是,不过你要这么理解也没错。”沈寂然直言无隐地回答。
1号:“你倒是胃口不小,但我们信你和信他有什么区别?不过是上面换了一个人而已。”
“区别在于他只能将你们拖进地狱,而我可以让你们重新回到轮回中,”沈寂然道,“既然你认为信奉谁都一样,那为什么不试试换个人?能回到轮回总比在这好吧?”
1号没应声,只是看着沈寂然。
她活着和死了的时间加在一起有几百年了,人心有多恶心她在活着的时候就已经领会了遍,死后她也没能从中挣脱出来,她为数不多的温和都给了这些没睁眼看过人间的孩子。
人的恶是没有下限的。
沈寂然开出什么条件她都不奇怪,反而像最开始在果树下时他什么都不问就爽快答应才有问题。
不过和沈寂然这种把自己的算计摊开来说的人谈话,比和主管谈话舒服多了。
1号想,或许她可以试试答应沈寂然,反正一切都不会比现在更糟了。
“如果我说我愿意的话,你可以让这里的孩子们也回到轮回里吗?”她问道。
“如果他们愿意的话,可以,”沈寂然说,“举手之劳而已,就当交个朋友,往后要是还能见面我们可以再合作。”
1号面无表情地忽视了沈寂然的后半句话,她得到了自己想要的回答,便单刀直入道:“你需要我做什么?”
沈寂然拿出一小打符咒递给她:“把这个给其他女孩发下去——放心,不是什么恶咒,只是能让她们看一看人间而已。”
“行,”1号果断地接过符咒,转身要走进教室,忽然又想起什么似的转过头:“对了,别叫我们女孩,你才活多少年?听起来怪恶心的。”
沈寂然:“……”
叶无咎在他的灵台中无声地笑了起来。
沈寂然无奈地跟着1号走进屋:“有那么好笑吗?”
“我的错,”叶无咎道,“但你不和那孩子解释一下吗?他表情不太好。”
从沈寂然把自己的打算讲给1号听开始,沈维看起来就像被人掐住了喉咙,脸一会红一会紫,他想说话,又不敢打断沈寂然,差点把自己给憋死过去。
沈寂然瞥了沈维一眼,走上讲台:“太麻烦,算了。”
1号已经和孩子们介绍过了这两位新来的老师,孩子们好奇的目光纷纷落在他们身上。
“同学们好,”沈寂然很快融入到了自己的新身份里,他没有自我介绍,将书搁在讲桌上,“你们之前学到哪里了?”
孩子们刷刷地翻起课本,1号见课堂氛围还不错,便走下台阶出门,把课堂交给了沈寂然。
沈维还没从沈寂然的一通发言里缓过神来,又被强按上了一个老师的身份,茫然地在讲台上杵了半天才回过神,也幸亏孩子们的注意力大多在沈寂然身上。
沈寂然……
沈维的视线也落在他身上。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沈寂然像是察觉不到他的目光一般,自顾自地念着书。
沈维听着,又想起了谢向竹的话。
她说当年归魂人中有人问天道的错为何要让他们来承担后果,沈寂然回答的就是这句话。
沈寂然,他到底是怎样的一个人?
“有人对这段话有什么理解吗?”沈寂然问下面的同学说。
一个坐在第一排扎了两个羊角辫的小女孩举起了手。
“这段话是想说天地和圣人都不仁义,将万物都视为草扎的狗,”小女孩说,“主管说过所有生物都在挣扎求生,天地不会善待任何一种生物。”
沈寂然没评判她说得对不对,先拿着书本解释了这段话的意思:“这句话是说天地没有偏爱,把万物当做刍狗,任其枯荣,圣人没有偏爱,把百姓当做刍狗,任其兴衰。”
“这里的‘仁’是偏爱的意思。”
沈寂然放下书本,看着小女孩说:“我个人认为这段话讲述的是自然之理,不应该带着个人的情感或者衡量道德的准则去解读,就像太阳东升西落,水往低处流,无关乎好坏善恶,一切自然发生。”
最开始和沈维说过话的小女孩也在这间教室里,这时举手问道:“老师,您说‘仁’是指偏爱,天地不会偏爱,那天地仁义吗?”
“天地不能仁义,”沈寂然回答,“仁义就是偏袒,万物之间若是不平等,那就没办法共存了,天地只有不仁,世间万物才能继续存在。”
“您说的不对,”第一个举手的小女孩站起来反驳说,“您说天地不讲好坏善恶,是平等的,那不得善终的好人,终生逍遥法外的作奸犯科之人又算什么?”
沈寂然温和地看着小女孩,他并没有因为她的话生气,反而更有耐心了:“天地有天地的道,人有人的道,好人不得善终,所以有人想为他鸣冤,所以你为他不平,天地不仁,但人有仁心,这不矛盾。”
“那,那——”小女孩似乎还想反驳,但一时又不知道怎样开口问,干脆破罐子破摔道,“反正天地就是错的,天地自然的道明明和人的道相悖。”
他们尚未出生就被抛弃,难道就是活该吗?凭什么天地对他们不仁?偏爱?他们连公正都不曾得到过!
他们凭什么要遭受这些?天地高高在上的一句为了平等,他们就要一直在这里半死不活地受罪吗?这算什么平等?
冠冕堂皇!
沈寂然轻声问:“那你怎么知道人类的仁义不是天地自然的一部分呢?”
女孩愤怒的情绪哽在了嗓子里,她茫然地站在沈寂然面前,一时忘了自己要说什么。
“天地放任了人类的仁义,”沈寂然看着她的眼睛说,“所以所有的苦难都会过去的。”
“坐下吧。”
女孩觉得自己并未被说服,但瞪了沈寂然一会还是缓缓坐下了。
她从未听过这样的话,她从最初的浑浑噩噩,不知过了多久才在这里有了自己的意识。
她不甘心,她凭什么要经历这些呢?
有人告诉她因为天地不怜悯人类,所以她才要经受这些,于是她理所当然地怨恨天地;也有人说天地那么大,为了维持更多的平衡,一些必要的小牺牲是无法避免的,她听了只觉得冠冕堂皇,然后更加有理由怨恨天地。
没办法,她实在没有能怨恨的了,她连自己曾经在谁肚子里呆过都不知道,她连抛弃她的人到底是谁都不知道,她只能恨天恨地。
可现在忽然有一个人告诉她,天地并非是她以为的样子,而她居然还模模糊糊地觉得对方说得有一点道理?
……不,她不能觉得沈寂然说的对,沈寂然说的不可以正确,不然……不然她还能恨什么呢?
窗外下雨了,外面的景致在窗上模糊成了一片。
主管敲了敲门,沈寂然和沈维抬眼看过去。
“下课了。”主管说完又去敲其他教室的门。
外面下着雨,院子里没法去了,孩子们只好在屋里嬉闹。
沈寂然坐在讲桌边有一搭无一搭地和叶无咎聊天:“我觉得当老师也挺不错的,传道授业解惑,你说以后等这些事都解决了,我去当个老师怎么样?”
叶无咎:“你要是愿意,自然可以。”
沈寂然其实想问自己以前是不是也和谁说过类似的话,但他觉得这些话和小孩子讲讲还行,和成年人说就有些尴尬了,像是在显摆自己的领悟能力似的。
“你说过。”叶无咎说。
沈寂然:“什么?”
叶无咎:“这样的话你说过很多次。”
原本归魂人相较常人而言,只是多了些能力而已,其他方面他们同常人本无差别,但理论是理论,理论如此,不代表人们就能做到。
归魂人一代代传承下去,免不了会有人觉得自己高人一等,自以为仙为神。
叶无咎道:“因此你曾给后辈们著书立说,你说归魂人并非圣人,要心存仁义,说归魂人见众生当只见众生,说归魂人的存在是天地间的一点悲悯,不可弃万物于不顾。”
“好了好了,”沈寂然咳嗽了两声,脸已经红了,“说这些就可以了。”
还著书立说,他当年怎么那么闲呢?真够不要脸的。
叶无咎认真地回答:“我认为你说的很好。”
沈寂然头疼道:“好了,你可别笑我了。”
叶无咎闻言还想解释,但他实在嘴笨,只好依言不再说话。
讲台下,一个小女孩在给另一个小女孩编辫子,但没编好,两边的辫子一高一低。
沈寂然安静地看着她们。
“我们当年……”
沈寂然说着又停住了,他像是忘了自己要说什么,心里空茫茫一片。
过了好一会,他才继续道:“我们当年也这么打闹吗?”
叶无咎问:“你是说我们四个吗?”
一滴雨水斜着扫在了窗上,留下一道清晰的水痕。
沈寂然道:“我和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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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章 新的信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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