莲河聪明,懂周顾为什么要让她去厨房。
——厨房里干活的人多,聚在一起做事,无聊时便时常说闲话,只要稍微引一引,便畅所欲言。
她离席,一是喉痛出来吹吹风,二是顺带听莲河探得的话:
原来婥婥几日前刚在王府痛哭,说她姐妹颜禾开的戏院无故遭灾,客人们硬要点那些曲子,楼里都是细胳膊细腿的人,能奈何?却替人蹲牢!那些享乐的人依然在外逍遥!!
三言两语,美人落泪,谢成的心便软了,当日便将戏子们放回,改成去查过于奢靡的世族公子。
她问的直白,谢成怔了下。
“……是,”他避开些周顾的眸光,解释道,“她说的也有道理,食肉糜的人享乐,却对冻死骨的人严苛,我总觉得这样不对。”
周顾默然,片刻后她点点头:“是是是,我蛇蝎心肠,不顾人死活了。”
“成王殿下,小女子最后提醒你一点,上位者的仁慈需有度。那份船宴名单,在你手里,是党同伐异的单子,你接受了的。”
“可见——你的仁慈怜悯并不公正,杀伐赐生也只在一念之间。查到的世家公子若被投入大牢,可不会只掀起一层风波了。”
她从谢成身边走过,发簪上的流苏碰撞,发出“叮”、“叮”的声响,却并不刺耳。
谢成在她身后忽然大声问:“那——那个许诺,算尽了吗?”
在查封戏院的中途生出波折,若戏院主人颜禾不知是她手笔,还可互相假笑盈盈,如今中间多了婥婥和颜禾这层关系,恐怕两家要结仇。
此后生意各凭手段。
风起,清风入喉,周顾忍住欲咳的翻涌,只轻轻点头,带着莲河出府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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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苏沃来周府拜访周顾。
那日船宴后,隔了好几日,周顾才收到苏沃的拜帖,定好在今日带刺绣过来。
大概是莫温纶总往她书房中跑勤快了,莲河小丫头也习惯如此,直接将人领到书房见周顾。
她正在书房案上习字,不满意了“啧”一声,团起来扔掉。
苏沃和她打过招呼,贴近些看她的字。
——周顾的字,是楷书形态,行书神韵,苏沃心里觉得好看。
周顾已经搁笔,欣赏了好一阵她带来的式样,每一张都惊艳,夸了好多句,才拿出她绣的团扇,还是那只鸳鸯。
莲河缩在一旁吹风煮茶,她是第一次见到苏沃,看出周顾与苏沃相见恨晚的神情,撅了噘嘴,也对苏沃产生许多好感。
小丫头对苏沃说:“小姐几个月前开始绣,如今还是这只鸳鸯。”
方巾上,只有一只鸳鸯。
苏沃起先没注意,只以为周顾最初划分的区域不太好,比划着怎么利用远近视觉再补一只,周顾反应过来,笑着摇头。
她道:“不是不是,我只要绣这一只鸳鸯,我喜欢颜色光亮好看的,所以这是只雄鸳鸯,只是在补翅膀颜色这犯了难,你看——”
周顾指着刺绣上的鸳鸯翅膀,苏沃的脑袋也凑过来,听她嘀嘀咕咕:“这边的翅膀,翠绿、赤褐、乌蓝……应该还有金丝隐约露出的,但我总下不好针,便一直这样搁着了。”
说罢可怜兮兮抬头,对莲河说:“莲莲笑我。”
莲河小丫头噘着嘴扭脸不看她,侧面却依然看出嘴角笑意。
茶壶里的水沸沸扬扬,莲河碾茶饼,筛选,投茶末,书房中溢着清淡的茶香。
苏沃轻松道:“这很简单,我教王妃。”
周顾便坐在书桌椅上,苏沃俯身站在她身后,教她哪一步落针,哪里该补针,每一句指导周顾都有所回应。
莲河沏好茶,见两人手忙着,嘴也忙着,茶却温了,便轻快地走到她们身边。
对着盯针起针的周顾,灌一杯茶。
对着指点评说的苏沃,再灌一杯茶。
自己,嗯,自己也灌一杯。
小半日后,周顾反复欣赏巾帕上绣好的鸳鸯,那鸳鸯活灵活现,在湖上浮水,芦苇飘荡,鸳鸯翅膀上颜色艳丽,极美。
苏沃便在一旁看着周顾笑,很意外有人这样真心看重自己的手艺,她同时很欢喜。
周顾放下巾帕,赞叹道:“我真佩服你们这些手巧的!变术法似的,总觉得和你们隔了一条沟!”
“哪有那么夸张!”苏沃笑了,“王妃很聪明呀,上手也很快!”
周顾遥遥头,“是你在我身边,我才会,你若走了,下次我依然对着这些针啊线的犯难。”
她想起什么,语气里多了些轻快。
“在京都,我有一友人,是个女子,叫许姒。她是和你一样手巧聪明的人!家中原是世代做宣纸生意的,到她这里亲兄弟堂兄弟都不聪明,做纸做的破破烂烂,她却天赋异禀,自己发现了许多新的造纸技法。”
苏沃眼中划过一丝愣然,笑着:“哦?”
说起那家伙,真有些怀念了。
刺绣已毕,午阳正好,苏沃坐下,莲河为她们各送了盏茶,她没去过京都,对那里的人事物很好奇,也搬着椅子过来听。
周顾便开启话匣。
“许家很瞧不起女娃,不让许姒碰这些,发现一次就毒打一次,让她学乖。许姒呢……是位狂傲女子,不妥协这种不公,依然断断续续自学着,最后竟学成了!可许家依然不认可她,总将她关在闺房。”
“啊——好过分!”莲河轻声抱怨着。
“是啊。我第一次知道许姒,是在谢府办赏花会时,那时我还不太上手一些流程,刘氏派她的陪嫁姑娘红淽过来帮我。起初,我们都以为一切顺利,后来红淽对我说:夫人,赏花时是要作诗写花笺的,你……会吧?”
最后一句,周顾学着红淽的语气,莲河已在王府宴上见过红淽,那人说话时,肃然中带着无意的揶揄,周顾学的极像,莲河忍不住轻轻笑了。
“我不善诗词歌赋,心想完了这可怎么办!红淽便出主意,说:没关系,我们先提前写好一些,到时候想不出来,也能应应急。我同意了。”
“啊——”苏沃想起游船宴上周顾被一群女孩子围着作诗,忍不住也笑,很快她反应过来红淽的言下之意,“那时候红淽想让王妃作假!”
苏沃说完,自己心中猛地暗慌了下,太大胆了,“作假”这词太贬,这么形容王妃会不会生气?
她揣着砰砰心跳观察周顾的脸色,发现对方并不在意她这样的失礼言语。
周顾点点头,继续说:“是啊,写花笺用的,是当年新出的纸,掺进各色花露,便有各色清香,压了金粉,描了不同的花样,总之精美极了。想替换嘛,总要用同一种纸,我便拿了几张花笺,琢磨许多才落笔,一落笔,红淽和我都发现不对了。”
“哪里不对?!”莲河立刻问。
“纸张晕墨,还没举对着天光呢,便从背后看出墨迹来,我们都知道纸张大有问题,便召许家管事的过来责问。”
“啊,结果呢?”苏沃和莲河同时问。
周顾讲到这,端起茶盏喝了口,慢慢有些不好意思,缓了口气才接着说:“我那时还是郡主呢,现在虽名号未收,终不如前……那时陛下很宠我,任我成日倚仗帝威,许家管事见我责问,还没问两句,便抖抖嗖嗖的将许家那堆破事全招了。”
苏沃和莲河这次没有立刻问后续,两人都对视了眼,认真听下去。
“原来那种花笺的做法是许姒发现的,她堂兄将这法子骗过去,当作他研出的。没想到许姒留了心眼,没将配方说全,便是那种半吊样子。她堂兄发现后,毒打她一顿,到底是做纸世家,肚子里有一两点黑墨,将配方修修改改,勉强能用了,却不知最初那批是伙计疏忽还是怎的,送到谢府里来了。”
“啊——”
“啊——”
两位听众似怨似怒的握紧拳头。
周顾想到后来的经历,畅快的笑出声。
“我当时年轻气盛,听完后也很唏嘘,心想这样一个有才华的女子,可不能就这样被家族里的恶狼折腾死。便报官,说御赐之物被许家小贼偷走了,官兵找到许家,一间间屋子寻人,那几个许氏老头羞怒的想一头撞死墙上,又被官兵拦住。说又不能说,骂又不敢骂,打又打不过,便眼睁睁看他们寻了半日,最后找到地窑里的许姒。”
“许姒被带到谢府来,整个人皮包瘦肉骨,嘴巴灰白淌着血,她不知情况,被按在地上,仍很倔强,硬着脖子问我:不知郡主所丢何物,凭何怀疑在下?我就让那些官兵回去复命,说东西找着了,和她一起坐在地上,对她说:是你的花笺,旁人的我看不上,只要你做出的花笺。”
周顾的嘴终于歇下,猛灌两口茶水,拿糖丸吃,她在苏沃和莲河对面嚼嚼嚼,两人却仍沉浸在这段往事中。
好久后,莲河抹了抹眼角的泪,突然起身,哀哀切切贴近周顾,抱着周顾的胳膊不撒手。
周顾:“……哎?”
推推小莲花,没推动。
莲河慢慢嘀咕道:“小姐最厉害了!!”
“哎呦,小噘嘴壶舍得夸我了!”周顾摸摸莲河脑袋,对着苏沃笑了,像是展示自家的粘人精,有些骄傲。
苏沃也跟着笑起来。
快到午时,该用膳了,周顾留苏沃用膳,让莲河去厨房看看还有多久好,催一催。
“怎么说也是五个年轻的小伙子,不能连做烧火劈柴的活都慢吞吞的啊!”用茶盏盖划拉杯口,周顾懒懒哼笑。
莲河得了她的指令,很快去厨房了。
书房中又安静下来,周顾和苏沃对坐着,两人都静静喝茶。
周顾此前真说累了,便等着苏沃先说,果然一盏茶未尽,对方攥紧了袖口,唇抿了又抿,终于鼓起勇气,问她。
“王妃,您说这位友人的故事,是想同苏沃说什么呢?”
她飞快的吞咽下,解释道,“我隐约感受到王妃说这个是因为想对我说什么,可我猜不明白,我——我有什么能为王妃做的吗?”
她的眼眸澄澈如稚童,不掺市侩的杂质。
周顾放下茶盏,不再兜圈子,问道:“我欲随刘氏回京,见许姒,你想同行吗?”
“……为什么?”苏沃很讶然。
“关于刺绣,京中有许多花样,但尚未有你这种古绣技法出现。每年都会有人组织绣娘展露技艺,宫中遣人评选,胜者可赏百金,历年也有破格受职进入学宫,成为教习女先生的。我不知道你对这些是否感兴趣,但我想——告诉你外面,起码在杨通之外的京都,在绣法上是什么样子的。”
“如果你愿意,我带你同行,像对待许姒那般,待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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