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苏夫人用完膳就走了,好匆忙啊!”
莲河随着周顾一起晒日光,很轻的感慨:“要是再一起这样晒着午睡,就更好啦!”
她翻了个身,看向另一张藤编摇椅上的周顾,说:“小姐,我觉得她人很好,温柔,挺安心的。”
周顾闭着眼,点了下头。“嗯,是个没什么棱角的人,不会主动伤害人,所以很有安全感。”
“为什么那么急就走了,明明今日我们也没什么事,府里多个人说说话,热闹些。”小丫头又问。
周顾打了个哈欠。
“呵哈——人家有夫君孩子呢,公婆也等着回去。还有,哪家夫人逃得了处理府上那堆事,忙啊。”
莲河看出周顾的困意来,撇嘴不多问了,心想:我家小姐啊!哎……也不是,小姐撇下王府,又管起周府的事了。
她又去看周顾,发现对方已经睡着了,清浅的呼吸着。
午后暖和,天光晒在身上很舒服,可夏日还没来呢,风有一阵没一阵凉。
莲河起身,替周顾盖了张薄毯。
连着两三日,周顾没有再去王府,刘氏身边的红淽竟登门来找她。
前阵子栽植的花枝出芽,却不知为何被折断,周顾和莲河正蹲在花圃旁看,都有些心疼,两人你一言我一语,最后认定“罪魁祸首”是那只总翻墙的野猫。
“要不先用树枝撑着吧,我去找些细线缠枝。”
莲河说着要走,仆从自前门来,说有客登门,报上红淽的身份和名姓。
周顾微愣,很快拍净手上的尘土,让人领红淽过来。
花圃离前门近,她这厢手忙脚乱的还未整理好衣装,那厢红淽已随仆从走进来,看到这一幕。
周顾扯下束袖带,乖声喊:“红淽!”
红淽下意识扶了额头,恍惚以为还是京都谢府里小郡主爱闯祸的岁月,下一刻她神色恢复如常,走到周顾面前行礼,直言道:
“明日老夫人就要回京了。”
周顾觉得有些突然,问:“这么急着回去吗?原想明日去见母亲的。”
红淽点点头。
周府仆从少,周围并无人走动,宴席时红淽见过莲河,看出她应是周顾的心腹,便看了眼她,并无遮掩。
“老夫人和王爷相处一贯话少,这些年更加生疏……总不能真端着亲母架子等他侍奉,走个场便罢,也当是给京都一些人看。不过,这次王爷为了婥婥,倒对老夫人很尊敬,这几日你不来了,老夫人总要给她面子,一来一往,也就满意了。”
这次谢成请刘氏来,主要便是为了婥婥。
周顾点点头,道:“那谢成也该满意了。”
刘氏不在面前,红淽因早年跟在周顾身边一阵,两人私下也很交好,便少去许多礼节周旋,直言快语许多,早年默契还在,她点明周顾:
“你和王爷……唉,大家却总想看到你们明面还好的模样。本来那日宴席你来,我们都很高兴,后几日你又突然不来了,老夫人才想明白:原来你去,不是去做表面夫妻的,而是顾念着她。”
——百姓都在看,王爷王妃一起迎接入府才算对老夫人的尊敬。
微风吹动周顾的宽袖,她拢了拢袖角,无声而笑,默认了红淽的话。
红淽看她神色,叹了口气,继续说:“明白这一点,老夫人对婥婥也就不排斥了——否则能怎么办?今日她遣我来问你:什么地方要她帮忙?”
虽说谢成与刘氏并不真正母慈子孝,但于周顾而言,对刘氏仍有几分恩情在。
毕竟在京都的岁月中,周顾从刘氏那里学到许多,对方也曾切切实实庇护过她。
所以周顾仍然维护且尊重刘氏。
往昔旧情依在,只是彼此心知肚明:这关系已经不再源自谢成。
而刘氏认可了这种关系,打听周顾处境并非难事,思虑左右,她让红淽过来传达意思。
京都世家掌权多年的主母不会猜不出周顾尊敬下伴生的期求,身在遥遥京都,能帮的地方太少了,或许只有——也唯有那一件,是她现在唯一能为周顾做的。
“是,”周顾点点头,道,“多年未在母亲膝下侍奉,孝心难全。红淽,你帮我带话,说我要同她一起回京都吧。”
红淽带着探究看周顾,对方神色却坦荡,狭长的眸光中清凉凉的无悲无喜。有鱼跃水声,她不由偏转目光,看到靠着花圃的一池春水,水中锦鱼游弋,仿佛注意到生人视线,摆动尾翼倏忽隐于叶下。
“我记得……那时候宫里也来了人劝,你却怎么也要出京都,去杨通,鱼若生出野性,恐怕也不会再安于这一小池中吧。”
“是啊——”周顾只是笑笑,转过身和红淽一起看。
……几载不归,谢成是因连年战事,周顾却另有隐因。
那年自京都谢府偷偷去找谢成,回来时被人发现身份,禀告到宫中。
周顾本以为能蒙混过关,毕竟陛下事务繁重,这件事无非是女儿家思念夫君的轻狂之举,挨几声骂便算了,陛下却在几日后召见她入宫。
成亲后,那人许久都没有管过她,赏赐不断,面却不肯露,周顾也只在宫宴中和众官员命妇遥遥向帝王举杯。
这还是时隔多日周顾第一次见到陛下,她被宦官领到御书房,总管石奚迎她入内。
室内光线昏沉,只有桌案旁的烛光长燃,青年帝王在垒高的案牍前端坐,未从奏折上分她一丝眸光。
周顾知错,很有眼力的安静跪下,大半日后,那人终先沉不住气。
周顾低眸垂首,双膝僵冷,正犹豫要不要摇摇欲坠博人同情,耳旁却有风声呼啸擦过,竹书在她半步旁砸落在地,竹片因绳线挣断而四处散开。
帝王雷霆之怒传达入耳,许久未听到的那道声音厉声而斥:
“除夕宫宴让人代替出席,自己却私自出京,藐视身份,你还知礼义廉耻吗?!”
……啊呀,真是太久远的记忆了。
周顾有一搭没一搭想着旧事。
被斥责是件很伤尊严的事,况且那时人年轻要脸面,被说“不知礼义廉耻”简直像杀了她,干脆仗着旧宠梗脖争辩,一来一往两人都相互说了很凶的话。
回谢府她什么都没说,刘氏派人来问,她只敷衍着说被斥责了。又因羞恼固执要去杨通城找谢成,府中上下都劝不住,任她写了请旨送进宫,隔了几月,宫中竟批允了。
走的那日,一些旧友来送行,许姒问她何时再回京都。
周顾摇摇头,看着巍峨城墙,良久,轻笑一声,道:“声名尽毁,再无归期。”十足十的一句狠话,而后当真几年都未踏入京都城门。
年少时看重的脸面,到现在变成鸿毛般轻,嘴皮碰碰吹出的风就能让它飘散。
红淽不知内情,周顾也没打算告诉她,她们认为她是耐不住京都规矩才回杨通地盘猴中称王,便让她们一直这样误会吧。
待红淽走了,周顾让莲河去给苏仸传话,心中猜出大概等不到此人,并无期待,只在房中收拾行囊,又去安排马车。
新来的伙计经过调教,手脚麻利许多,周顾行囊简单,收拾好后便去后门,闲倚门框,看他们套马擦车,其中一人动作熟练,周顾看了会儿,便注意到他。
她根据名册认脸,喊他过来,“常柌,从前养过马?”
对周顾来说,新召入府的五个伙计都是瘦削少年,本不放心上,也不分人。但这少年听她问话,抬头却露出一双灰眸——在日光下呈现几近透色的灰。
周顾愣了下。
常柌以为不该直视主子,又飞快低下头,回答:“是,母亲曾经在府衙做活,奴跟她喂过一阵马。”
“你父母是异乡人?怎么到杨通的?”周顾又问。
这样的眸很少见,不过从前在繁华的京都倒见过一二,都是在歌楼中供人观赏的异国俘虏,训成侍奉人的玩物。
常柌窘迫抬头,身后其他伙计暗暗嘲讽的目光似为实质,刮得他后背生寒,但主子问话总是要回,只好尽量压低语音,道:“我……不知生父是谁,自小跟着母亲,她是羌国人……七岁那年,她病逝了。我继续在府衙又干了四年多,被赶走了,良叔把我从流民队伍里捞出来……”
周顾哑然,点点头,让常柌回去。
那少年不再吭声,沉默着回去,继续擦拭。
片刻后,莲河从巷口出现,小丫头一蹦一跳,遥遥向周顾招手——她将随周顾入京,大抵是第一次去京都,很欢喜。
周顾下了两级台阶,准备迎她,瞥见莲河身后又走出一人。来人褐衣宽袍,走动时环佩叮当如泉声,面上本有些踟躇,见周顾注意到他,便端正面容作揖微笑,那一点犹豫神色便消了。
莲河跑到周顾身边,呼呼喘气:“小姐,苏夫人今日随公婆去参宴了,说是邬家新添了个白胖小子,在办周岁宴。”
“罢了。”周顾点点头。
莲河向身后一指,“回来路上碰见莫家主,他要去西平看库仓建址,我告诉他我们要走,他来告别!”
周顾又点了下头,看向莫温纶,笑道:“得动身去京都催催我那友人了……希望那时有余船,赶一个‘天时地利人和’。”
“王妃所行定是坦途,”商人温润笑着,又拱手作揖,诚心道,“京都再会。”
“嗯,京都再会。”
这夜莲河缠着周顾一起睡,小姑娘睡不踏实,隔会儿便轻轻翻身,怕周顾被她吵醒,呼吸轻一声重一声。
周顾睁开眼。
屋中熄了烛,光线昏暗,窗前明月倾照而下,虫鸣阵阵,小丫头睁着眼,眸光亮亮的,盯着窗外月光,不说话。
“怎么了?”她微微撑起,笑眯眯看着莲河,“讲了许多京都风物,还是有些紧张?”
莲河没想到周顾被闹醒,有些愣然,不好意思道:“我一直很想看看京都是什么样子,但真要去,又有些害怕……不,是非常害怕,小姐——”
小姑娘抱住周顾,嘟嘟囔囔。
“我生下来就在杨通,没出去过。”
周顾抬起胳膊,轻轻拍着莲河的肩,哄她不要怕,“不怕,有我在呢,去哪都带着你,不会留你一个人——”
莲河眨眨眼,拿被角掩去半边脸,盯着周顾瞧,软软问:“小姐那时候去京都,怕不怕?”
周顾愣了愣,意识到莲河是问她初到京都那阵。
她平日不爱提旧事,那日在书房说过许姒后,这小丫头开始爱问她一两句,满脸好奇模样。
都是无关紧要的小事,况且莲河并未穷追,周顾便任由她,偶尔从封尘的旮旯中捡起几件旧事,回答她。
“唔——”周顾缓了缓,点点头,打着哈欠,“怕,不过入京前,阿娘他们哄我……说京中好风物,有各种饴糖吃。我就拿那些饴糖壮胆子,后来也不怎么怕了。”
莲河小猫似的蹭蹭周顾,嘀嘀咕咕低声说话,周顾困眼朦胧,听的迷糊,断断续续回应着。
两人渐渐睡去,月华被直棂窗的窗格分成几道,倾覆在地砖上,飞虫舞动,留下几点微末的暗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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