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对两人如此赤诚的表态,周顾莞尔笑了。
如果世间真有后悔药,周顾想,当年不该赌气离京的。
她向闺友说出打算。
周家式微,族中旁支多驽马铅刀,振兴无望,维系开支尚且艰难,如今唯冀书铺蒸蒸日上,家族弃武从商。
所谓开源节流,周顾希望书铺能多出新本集册,另外节省纸张等一应用度,江萂和许娰若相助,则进程顺利。
“这是什么难事!”听完计划,许娰先笑了,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江萂,道,“我没说大话,只要银子到位,许家立刻便能开工,若不是这些年我只收拢了部分人心,话事权不高,否则都不用你来京都一趟……”
“自然,你来是更好的!至于江萂……早年我便见她着手整理各家杂文,如今应该已有存余。周顾,你放宽心。”
江萂捏紧指尖,闻言垂眸叹笑,点头不语。
又说了片刻闲话,天色渐晚,许娰要回去收拢院中的耗材。
周顾说:“我还有些书册细节要与江萂说,你先回去,明日我们铺中约见。”
许娰看了看周顾,又看了看江萂,没说什么,告辞后起身。
两人送许娰到门前。
看那袭青衣走远后,周顾这才说:“谈话时提到杂文画册,你面色有些勉强,可是有为难之处?若有,于我无妨,我再去想想别的办法。”
数载分离,江萂没想到周顾已能心细忍耐至此,诧异之下摇头,道:“不是……不为难,许娰说的不错,早年至今,我手中已有许多民间优作,只是这几年在写《乐侠游》,收集进程慢了。”
“我知道你需要时兴的,所以在想出府拜访收集的事……”顿了顿,江萂承诺周顾,“会很快。”
收集话册不是易事,从打听新事到校准成册,周顾早年陪江萂做过,知道这些很耗心神。
是以周顾让江萂尽力便好。
……既然江萂已经主动提及《乐侠游》,她…问问吧。
两人没有重入正堂,只在门角廊下站定,周顾问江萂:“那一本,还未写完吗?”
天幕将垂,晚光中,江萂的神色微黯。
几乎江萂身边所有人,都知道昔日江府才女被一本见闻集“耽误”了。
周顾还在京都时,和许娰不是没听过饶舌者在说什么,无非是“女子读书太多无益婚事”“心高式微,不如趁早嫁人”之类的话。
那时周顾仗势凭性,谢成又长久在外,她总有空闲一个个揪出闲话者,令他们去传谣处道歉。
她和许娰都知道,那本见闻集对江萂的意义深重——
永和十一年,南域洪灾多发,朝中为显重视,下派许多京官赴任督办一应事宜,江萂的父亲也在内。
三个月后,江萂和母亲等到了他身死的消息。报信人说,因急洪带来多种罕病,江大人的尸身在当地就地深埋了,随身之物也按律销毁。
江萂唯一能凭借悼念的,竟是一封早时寄回京都报平安的家信。
自那以后,江萂的心神便不太好,时常临窗而坐,对着院外的石路发呆,郁气难消时,连周顾和许娰都不见。
天怒消隐的第二年,周顾在街市遇到一位乞行者,央求江萂母亲多次,将人带到了江萂面前。
彼时几人静静对视,眸中皆有死寂。
少顷后,衣衫褴褛的乞行者努力挺直佝偻的腰身,咽动久未开口而干涩的喉咙,缓慢嘶哑地开始讲述所见所闻。
她说到了洪水欲来前反常的气候,雨一直下,慢慢的,大家从夏雨润物的喜悦变成疑惑不安,再然后,楼阁高的巨洪扑打登岸,什么都被淹了,人群里到处都是哭喊声,家散人亡每刻都出现。
一切道路都被滞堵,遍体凌伤的百姓无法求救,洪水淹没了辛苦耕耘的沃土,带来了黑暗、饥饿、疾病、寒冷……不知多少日后,京都来了人,将丢失的这些东西重新带给他们。
篝火、干粮、行医、衣被……得到这些的人应该惊喜的,但都先哭了。
来的人中,为首之人走在四处破败的人群里,温声安抚人心,又镇定严谨的吩咐接下的救济,随行的府官皆是恭敬模样。
人群于是仰望他,一声声唤他“江大人”,感念着要为他做牛做马,那人很随和的摆手,蹲身搀扶起他们,说他自己只是许多赈灾使中的一员。
……
那位乞行者愈说,江萂的神色愈清明,到最后眸中露出泪意,和讲故事的人一起哭了。
她们哭了许久,周顾也看了许久,最后周顾开口,语气死寂似的平静。
“江萂,她快死了,她幸存于那场灾祸,可没了丈夫、女儿、家产。她一路乞行到京都讨生,途中遭到了可憎的欺辱,现已药石无医。”
“未临事的世人不会记得微官小吏,你听,四海称赞着陛下的丰功伟绩,可那些为之付出而殒命的人,又真真切切的存在过。”
“我遇到她时,她蜷缩在街角,我给了她食物和蔽衣,可她却同我说起她的心愿。”
静默许久,江萂问起讲诉者的执愿。
那人于是说,洪灾后的土地板结生虫,庄稼种不成了,没了家产的一些人开始流浪。她一路乞行,遇见许多同行之人,有别的庄的,有别的县的……她们相聚又分离,分离又再次相聚。
她们回望痛苦,会彼此言谈,她说到江大人,有人会说不识此人,但认识陈大人,她也茫然的说不识此人……还有李大人、赵大人……
“我们都觉得,那样好的人,该被更多的人知道。可我们不知道怎么去做,谋生困难,没有人乐意回想苦难,也没有人乐意听别人一次次诉苦。”
乞行者的身体颤抖着,将身上最后的力气用尽。
江萂看着来人深深凹陷的眉目、零落的断牙,也看到了她褴衫下血肉翻生的白骨。
她慢慢说:“我知道。”
“史官恢宏一笔便能言尽国之大纪,我无法做到,可微毫之笔写星火口传,我可以。”
那日后,江萂与周顾一起替阖目辞世者封墓刻碑,她也着手开始收集历年天灾**中的执薪者,起草《乐侠游》。
这些年,查书、寻访、增添、删减,周而复始,未定终章。
晚间风尘四起,携带陈年过往扑压迎身,周顾与江萂对望,皆是曲折心绪,夜风摇动廊上藤枝,晃动间发出“哒哒”碎响。
两人抬头望去,透过藤枝花叶的缝隙,见一轮皎月,再低头对视时便都笑了。
“江萂,世人目光如衣,身裹其中,心自清明,我知晓这些年你的坚定,若实在难忍,脱了便是。”
对面之人点头,近前为她拂去袖角沾露,“我知道,周顾。这些年……很辛苦,我总想写尽天下微末善事,明知这是徒然。也会想,写完之后呢?会有人看吗,又会得到怎样的评说呢?怕来怕去,终究是自己迈不出下一步而已。”
迈不出,所以身困篱笼。
周顾回握住江萂的手,敛眸正色,“剩下的我做,当年也是一起。”
江萂的心中有了点慰藉,弯眸称是。
月色皎然,周顾打量对面之人如水面容,想了想,替谢岭越问好。
少年时,谢岭越便心悦江府才女。
这些年两人相见不多,江萂不愿出嫁,谢岭越未提求娶。
骤听此人名姓,江萂怔然,只是轻微点头,说了“多谢”。
事尽,周顾便要走了——今晨未见三伯,本想翌日再访,门童却说周阳束给她留了间房,关照过若来可直接住下。
步履微动,江萂的手却未松开。
周顾回望闺友,见她月色下黯淡的面容,看不清底色,却从江萂短促的眨眼中推测这人脸色红了,似乎不好意思。
“那时心如死灰,之后也未寻时机问你——那时你是怎么了?”
周顾抿唇,想起旧事,哂笑着摇头。
她与谢成婚后三载未孕,之后谢成离京辗转,周顾因身份不能随行,两人一直聚少离多,子嗣更加无望,谢氏族中便动起为他纳妾的心思。
郡主下嫁,按规矩是不能如此的,可世家总有婉转法子。
因而断续近一年,周顾总是会面临族中长辈的旁敲面命,最后更甚,连“命弱无嗣,断族香火”这样的话也说出了。
周顾找过刘氏,因族中长辈施压,刘氏不能袒护,只苦笑着看她,道自己当年也是这样收养了谢成。而陛下也已许久未召见她,周顾想到那人后宫繁花似锦,心想或许这对他们来说是微豪之事。
人在反复磋磨中极易疯怔,何况周顾早年病好后仍有星微郁气难消,依世俗礼法又不能提剑将聒噪者都砍了,连回怼都算“不孝”。
后来周顾不再执着送信给谢成,只当他阅后也为难因而不回信,答应了谢氏为谢成纳妾,之后腹中子寄在她名下的要求。
知道定下名单将要送去谢成暂扎营地那日,周顾偷偷去看过那两位女子,皆是花容月貌身段柔美的姑娘,周顾没做什么,回府路上也一路无话,房门关上后,只有一缕清光入屋,她终于忍不住哭了。
所有道不明的悲切难受涌出,扯的四肢血脉都觉得痛,周顾哭完后,觉得自己也心死了一回。
人真的是……极奇妙的世物,即便心死,也能活着。
周顾回想前事,有些叹笑着感慨。
时隔数年,江萂仍记得问,周顾也不隐瞒,只简明说了。
“……那时大家状态都不好,你骤失慈父,许娰被家族算计,想她嫁给那个混账表哥。我若也靡靡不振,三人都跌进泥潭,便互相拉不起来了。”
“况且这又算什么事?只是那时年少,涉世未深,因而自怨自艾罢了。”
江萂看着周顾不说话,固执地再问:“后来呢?”
“什么?”周顾笑了声。
“我未曾听到谢氏纳妾的传闻,成王那时未纳妾,后来呢?”
周顾有些头痛制册者刨根究底的内涵了。
她想:谢成未纳妾,对当时的周顾而言,是件喜事,可之后却发现又是段难堪。
“唉…江江啊……”周顾苦笑,见闺友依然固执,叹了两声,“后来,那两位姑娘被他送回,谢成说不要。我很欣喜,觉得总算少了件难捱。”
“这人惯有氏族矜持,我想他能如此我也该主动,便在那年除夕脱身找他。我看到了他安置在附近的刘婥,于是知道他的拒绝不是因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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