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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疮疤

海城的夜,是一头被金钱与**喂养长大的巨兽,匍匐在东海之滨,喘息间喷吐着冰冷与炽热交织的气息。它被一道无形而锋利的界限,生生劈成了光怪陆离与晦暗无光的两半。

界限的一边,是黄浦江畔那片由钢铁、玻璃和野心构筑的垂直森林。摩天楼群如同巨大的、闪烁着寒光的利剑,以一种近乎残忍的决绝姿态,刺破天鹅绒般深蓝的夜空。它们是现代文明浇筑的冰冷图腾,是资本力量具象化的展示。

无数鳞次栉比的玻璃幕墙,此刻正贪婪地吞噬着最后一丝天光,转而从内部点燃万千灯火,勾勒出棱角分明、毫无温情可言的几何轮廓。

那光芒并非为了照亮,而是一种宣告,一种证明——证明着某种庞大的、永不停歇的机器正在精密运转,片刻的黯淡都可能意味着天文数字的损失。

这冰冷而壮丽的天际线,带着数学公式般的严谨与无情,沉甸甸地压向下方浑浊沉滞的江水。江水不堪重负,勉力托着这些光怪陆离的倒影,波浪微兴,便将那完整的辉煌揉碎、搅动,幻化成一江流淌的、虚幻的金箔,奢靡璀璨,却触手冰凉。

霓虹的洪流,是这头巨兽血管中奔腾不息的血液,在宽阔得近乎奢侈的街道上蜿蜒纵横。各色光轨交织、碰撞、流淌,构成一幅动态的、没有尽头的浮世绘,是液态的黄金,也是迷幻的毒药。

偶尔,一两声低沉而充满力量的引擎咆哮,如同猛兽压抑的喉音,撕裂喧嚣的底噪。

那是顶级跑车,如同暗夜中精心打磨的黑色甲虫,线条流畅而充满攻击性,它们悄无声息地滑过精心铺设、平整如镜的柏油路面,只留下那瞬间掠过的、象征着特权与速度的余音,成为这浮华乐章里最傲慢、最引人侧目的重低音音符。

它们的目的地明确——那些名字本身就代表着身份与不可逾越门槛的销金窟,隐藏在铜门之后、高墙之内,用金钱与权力编织着只属于少数人的醉生梦死。

而界限的另一边,是这头光鲜巨兽投下的、巨大而扭曲的阴影。是城市不愿示人、刻意遗忘的褶皱与疮疤。

迷宫般的城中村巷道,如同阳光永远无法彻底照进的幽深峡谷,蜷缩在摩天楼投下的巨大压迫感中。

这里,时间仿佛流淌得格外缓慢而粘稠。密密麻麻、粗细不一的电线在头顶杂乱地编织成一张张危危险的、仿佛随时会崩塌的巨网,切割着被污染成灰赭色的、局促的天空。

空气中永远弥漫着一种复杂的、令人窒息的混合气味——是常年不见阳光的墙体散发出的霉味,是角落里垃圾悄然腐烂的酸腐气,是无数家廉价小餐馆排出的、厚重得化不开的油烟,还有公共厕所飘来的、若有若无的氨水味道。

它们交织在一起,形成一种独特的“下只角”气息,粘附在每一寸空气、每一面墙壁、每一个行人的衣物上。

低矮的“握手楼”——它们之所以获得这个形象而残酷的称号,是因为楼与楼之间的间距近得离谱,仿佛打开窗户,两边的住户就能轻易握手——如同被随意丢弃、已然发霉的积木块,紧密到令人窒息地挤挨在一起。

楼与楼之间的狭窄缝隙,阴暗、潮湿,仅能容一人侧身通过,成了滋生秘密和绝望的温床。

那些窗户里偶尔透出的灯火,多是昏黄黯淡的节能灯泡发出的光,有气无力地映照着灰败剥落、露出里面红色砖块的墙壁,以及墙上层层叠叠、覆盖又撕开、如同牛皮癣般的广告单残骸——“通下水道”、“专业防水”、“老军医根治疑难杂症”、“日结零工,待遇从优”——这些粗糙的字体和简陋的排版,构成了底层生活最真实、最粗糙的生存图谱。

发黑、粘稠的污水,带着食物残渣和不明秽物,在坑坑洼洼、露出碎石的水泥地面上蜿蜒曲折,寻找着各自的归宿,最终无可奈何地汇入墙角那些锈蚀严重、散发着阵阵令人作呕恶臭的铁格栅下水道口。

几个身影,刚从夜班工厂那永无止境般的流水线上解脱下来,如同被看不见的丝线操控、而后又被随意丢弃的提线木偶,眼神空洞,步履蹒跚。他们拖着仿佛灌满了沉重铅块的腿,每一步都像是与地心引力进行着一场必输的角力,沉默地消失在幽深窄巷更深的黑暗中,被那一片浑浊的阴影彻底吞没。

他们留下的,只有几声被压抑着的、仿佛连咳嗽都要耗费巨大气力的闷响,以及脚上那双鞋底几乎磨平、沾满油污的劣质皮鞋,摩擦粗糙地面时发出的、拖沓而绝望的“沙沙”声。

这声音,是夜晚沉重叹息的余韵,是生命力被一点点耗尽的微弱回响。

“鎏金”酒吧,就傲慢地盘踞在这条巨大鸿沟最耀眼、最泾渭分明的边缘。它不像那些招摇过市的娱乐场所,它的外观是一种内敛的、极具压迫感的奢华,像一个冷眼旁观着两个世界的守门人,精准地把控着通往纸醉金迷之境的关隘。

巨大的招牌并非悬挂在外,而是巧妙地与建筑的黑色大理石外墙融为一体,隐没在自身精心设计的阴影里,没有任何刺眼浮夸的直射灯光。

只有招牌的边缘,镶嵌着一条极细的灯带,流淌着如同熔融黄金般浓郁、沉静的光泽。

那光芒并不张扬,却带着金属特有的重量感和温度,在暗处无声地宣示着它的存在与格调,拒绝着一切不合时宜的窥探。

门口铺着厚实得几乎能吸掉世间一切杂音和尘埃的猩红地毯,那红色浓郁得像刚刚凝固的鲜血,又像是某种巨大生物柔软而危险的口腔,一直延伸到两扇沉重的、表面布满繁复欧洲古典风格浮雕的黄铜大门前。

这扇门光洁如镜,冰冷坚硬,仿佛一道坚不可摧的结界,将门外的贫穷、疲惫、挣扎与门内的放纵、奢华、虚幻彻底隔绝开来。

穿着剪裁极其考究、用料精良的深色制服的门童,如同两尊被精心擦拭过的金属雕塑,分立两侧。

他们的面容年轻而英俊,却带着一种与年龄不符的冷峻和近乎麻木的成熟。眼神锐利得像经过严格校准的精密仪器,不含一丝多余的情感,只有审视与评估。

他们能在一瞥之间,精准地判断出来者衣料的产地与质感、腕上时计的品牌与价值、步履间流露出的底气是源自世家底蕴还是暴发户的虚张,甚至能嗅出对方身上是否带着那个“圈子”里所认可的气息。

偶尔,会有顶级豪车——并非市面上常见的那些豪华品牌,而是真正限量定制、引擎声都透着傲慢的车型——如同深海之中悄无声息的掠食者,精准而平稳地滑停在门廊之下,不发出丝毫扰人的噪音。

车门被无声地打开,先探出的,必定是一只踩着锃亮如镜、由老师傅耗费数十工时亲手缝制而成的皮鞋,或是裹着纤细脚踝、鞋跟尖锐如武器的精致高跟鞋。

那鞋底轻轻踏上柔软得能陷没脚踝的猩红地毯,身影随即被那扇沉重的黄铜大门内溢出的、迷离变幻的光线和如同巨人心脏搏动般低沉而震撼的鼓点迅速吞没,不留一丝痕迹。

简妄,就站在“鎏金”对面街角的阴影里。那不是他主动选择的藏身之处,而是那片区域的灯光,仿佛自有意志般,刻意绕开了他所在的位置,将他遗弃在这片华丽画框之外的、不被照亮的留白处。

他像一块不小心蹭在昂贵画布边缘的、肮脏而顽固的污渍,与周遭的环境格格不入,显得异常扎眼,却又被理所当然地忽略。

他身上那套灰蓝色的工装,是无数底层劳动者最普通的制服,如今已被反复的清洗折磨得发白,颜色褪成了天空将亮未亮时那种模糊的、绝望的灰蓝色。

袖口和裤脚边缘,已经磨出了粗糙的、如同蒲公英种子般蓬松的毛边,诉说着无数次与粗糙建材、冰冷机械摩擦的日常。

右边膝盖处,蹭着一大块已经干涸板结的深褐色泥浆,像一块难看的补丁,这是在下午城郊那处尘土飞扬的拆迁工地上,跪着整理废旧钢筋时留下的印记。

泥浆的粗糙质感,隔着薄薄的布料,不断摩擦着他膝盖的皮肤,带来一种细微而持续的提醒,提醒着他来自何处。

脚上那双早已看不出原本颜色的劣质运动鞋,鞋底与鞋面已然开裂,用最廉价的胶水勉强粘合着,此刻正踩在因附近空调排水而始终湿漉漉的地面上,发出轻微而粘稠的“吧唧”声。

这声音微弱,却在这片以低沉引擎和皮鞋踩踏地毯的闷响为主旋律的区域里,显得格外刺耳,仿佛一种不合时宜的抗议。

他身上还带着工棚里特有的、挥之不去的气味——是雨季永远无法彻底晾干的被褥散发出的霉味,是廉价皂角粉试图掩盖却终究失败的汗液的酸馊气,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来自水泥和石灰的、属于“建造”本身的粗粝味道。

这些气息混合在一起,构成了一道无形的屏障,被夜晚微凉的风一吹,更加鲜明地将他与这个弥漫着香水、雪茄和酒精芬芳的区域隔绝开来。

他瘦削的身体绷得像一张被拉到极限、随时可能断裂的弓,颈部和手臂的肌肉因长时间的过度劳累和此刻极度的紧张而微微痉挛着。

然而,他那年轻的、尚未被生活完全压垮的脊梁,却依旧带着一种近乎固执的、源自骨髓的倔强,挺得笔直。仿佛那沉重得令人窒息的命运,可以剥夺他的一切,却无法轻易碾碎他最后一点支撑着作为“人”的、坚硬的骨头。

他的脸庞还带着未完全脱去的少年人的青涩轮廓,但生活的艰辛已经过早地在那里刻下了痕迹。皮肤因长期暴露在户外而显得粗糙、黝黑,嘴唇因缺水和焦虑而干裂起皮。

唯有那双眼睛,像在无边无际的、冰冷的黑夜里,被人勉强点燃的两簇微弱的火苗,摇曳着,却顽强地不肯熄灭。此刻,这双眼睛正死死地盯着“鎏金”那扇仿佛隔绝了生死、贫富、天堂与地狱的黄铜大门。

那扇门后面,是一个他完全陌生的世界。

那里流淌着震耳欲聋的音乐、晃动着琥珀色的昂贵酒液、充斥着放纵而空洞的笑声,而这一切的背后,却可能隐藏着他妹妹简星——他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仅存的牵挂——能够继续活下去的、那渺茫得如同风中残烛般的唯一希望。

钱。

这个字像一枚烧红的烙铁,狠狠地烫在他的心尖上,日夜灼烧,片刻不得安宁。

藏在磨得发白的工装裤口袋里的手指,因为用力而指节泛白,死死地攥着里面那几张皱巴巴、浸透着汗液的零钞。

那是他今天在工地上,顶着烈日和灰尘,像骡马一样连续扛了八个小时水泥袋,用几乎要折断腰脊的代价换来的。

薄薄的一沓,捏在手里轻飘飘的,甚至还不够简星在城郊那家老旧、拥挤的市三院病床上,一天最基础治疗费用的一个零头。冰冷的现实,如同钝刀割肉,一下下凌迟着他早已千疮百孔的神经。

口袋里,除了那点微不足道的钱,还有一张薄薄的、边缘已被汗水反复浸得发软、几乎快要破碎的纸片——那是一份“高危酒水推销协议”的草稿,是酒吧里那个穿着黑西装、眼神阴冷得像沙漠中毒蛇一样的王领班,在昨天傍晚,用两根手指夹着,像施舍乞丐一样塞给他的。

上面的条款,带着一种**裸的、毫不掩饰的、吃人的冰冷:“乙方自愿承担因试饮酒水可能引发的一切健康风险”、“直至无法饮用或甲方叫停为止”、“每杯提成五百元整”。

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冰窖里捞出来的,散发着森然的寒气。

“五百元……”

简妄的喉结艰难地上下滚动了一下,像是有粗糙的沙砾在摩擦。干裂的嘴唇无声地翕动着,重复着这个仿佛带有魔力的数字。仅仅是念出它,就让他感到一阵夹杂着罪恶与希望的眩晕。

脑海里,妹妹简星那张苍白得几乎透明的小脸又一次无比清晰地浮现出来。

她躺在病床上,瘦小的身体被白色的床单覆盖着,因为持续的疼痛而蜷缩着,眉头紧紧地皱成一团,像一枚被揉皱的花瓣。她才十六岁,生命的花苞还未及绽放,就被残酷的病魔扼住了喉咙。

医生的话,冷静、客观,不带任何感**彩,却像一把把冰冷的铁锤,一遍又一遍,以固定的频率,重重地砸在他的心脏上,砸得他五脏六腑都错了位:“病情不能再拖了……你们这里的条件有限,必须尽快转院……去沪市瑞金,找最好的专家……手术是唯一的希望……费用,保守估计,前期至少需要三十万……”

三十万。

这是一个怎样庞大的数字?

它像一座凭空出现的、高耸入云的钢铁山脉,横亘在他面前,挡住了所有的光线和去路。他仰起头,竭尽全力,甚至看不到它的顶峰。

他拼尽全力,卖过血,那带着体温的暗红色液体从身体里流失时,带来的是阵阵寒意和眩晕;他放下所有的自尊,借遍了所有能开口的、同样在温饱线上挣扎的工友,他们往往在掏出身上仅有的几十块钱时,眼神里充满了同病相怜的无奈。

他甚至在下工后,拖着疲惫不堪的身体,去城市边缘那巨大的、散发着恶臭的垃圾填埋场,像寻宝一样翻找着能卖几个硬币的塑料瓶和废金属……所有这些努力换来的,不过是杯水车薪,是投入深渊也听不见回响的几粒石子。

最后,是工地上那个平时总是叼着劣质卷烟、眯着浑浊双眼、爱打听闲事的老张头,在某个黄昏,看着瘫坐在砖垛旁、眼神空洞的他,用被烟熏得焦黄的手指夹下卷烟,吐出一口辛辣的烟雾,混浊的眼睛上下打量了他许久,才沙哑着嗓子,像是透露某个禁忌的秘密般,低声说了一句:“小子,真想搞快钱?救你妹的命?……去‘鎏金’吧,那地方……嘿,玩命,但来钱快。”

玩命。

简妄闭上眼,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夜风带着黄浦江特有的、腥甜与腐臭交织的水汽,以及远处霓虹灯散发出的、如同电子元件烧焦般的浮华气味,一股脑地灌入他的肺腑,感觉冰冷又灼热,矛盾得让人想要呕吐。

他再睁开眼时,那两簇在黑暗中摇曳的火苗里,所有的迷茫、恐惧、挣扎仿佛都在一瞬间被抽空了,只剩下一种近乎凝固的、走向悬崖般的决绝。那是一种将所有退路都烧毁后的平静。

为了简星,为了那声微弱的“哥哥”,他那条卑微的、似乎早已注定价值的命,可以拿来赌。哪怕赌桌的另一方,是深不见底的深渊。

他动了。迈开了那双仿佛有千斤重的、穿着开胶运动鞋的脚,朝着那扇流淌着熔金般光泽、象征着未知与危险的大门走去。

每一步都像是踏在烧红的烙铁上,又像是踩在布满尖锐碎玻璃的刀山。

工装裤粗糙的布料摩擦着他因长期劳作而结痂的腿部皮肤,带来一种熟悉的、属于他原本世界的刺痛感,不断地提醒着他,他正在试图跨越一道何等巨大的天渊之别。

那猩红的地毯在他眼前无限地铺展开来,柔软得如同一个精心布置的、温柔的陷阱,散发着不祥的诱惑。

门口那两个高大挺拔、如同皇家卫兵般的门童,目光像四道冰冷的探照灯光柱,几乎在他迈步的瞬间就精准地扫射过来。那目光里带着毫不掩饰的、职业性的审视,以及一丝不易察觉、却又根植于骨髓深处的轻蔑,如同扫描二维码般,迅速掠过他沾满泥点的裤脚、那双与周遭环境格格不入的开胶运动鞋,以及他全身所散发出的、属于另一个世界的气息。

“干什么的?”

其中一个门童开口了,声音冷硬得像一块被冻透了的生铁,没有任何温度,也不带丝毫情感的波动,纯粹是功能性的质询。

简妄停下了脚步,几乎是本能地,更加用力地挺直了那根倔强的脊梁,试图让自己那因干渴和紧张而沙哑的声音,听起来不那么颤抖,不那么底气不足:

“我……找王领班,说好了,来签合同的。” 他报出了那个黑西装领班的名字,那个名字此刻像是一道简陋的、不知是否有效的通行符。

两个门童互相对视了一眼,眼神在空气中飞快地交换了某种心照不宣的、带着鄙夷和了然的信息。

其中一个微微侧头,对着别在衣领上的、几乎看不见的微型对讲机,压低声音快速说了几句。片刻的沉默后,他侧身,让开了一条仅容一人通过的缝隙,同时不耐烦地挥了挥手,动作幅度很小,却充满了驱赶的意味,仿佛在驱赶一只误入禁地的苍蝇:

“快点,别挡着道。”

那扇沉重的、雕琢着繁复花纹的黄铜大门,在他身后缓缓合拢,发出“咔哒”一声沉闷而决绝的轻响,仿佛最终关上的棺材盖。

就在那一瞬间,巨大的声浪如同积蓄了万钧之力的实质海啸,轰然拍打在他的身上,让他的大脑一片空白,耳膜嗡嗡作响,几乎站立不稳。

震耳欲聋的电子乐鼓点,像是无数柄沉重的铁锤,以极高的频率,凶狠地、毫不留情地撞击着他的耳膜和胸腔,他感觉自己的心脏在肋骨后面疯狂地、紊乱地跳动,仿佛下一秒钟就要挣脱那脆弱的束缚,破体而出。

迷离变幻、色彩刺眼的镭射光束,在浓稠得如同墨汁般的黑暗中疯狂地切割、扫射,将空间分割成无数个闪烁不定、光怪陆离的碎片。

空气中弥漫着浓烈得化不开的、令人窒息的混合气味——是各种高级香水尾调交织出的甜腻,是哈瓦那雪茄燃烧时散发的辛辣,是无数种名贵酒液挥发出的、带着果香与橡木桶气息的浓烈酒精,还有一丝丝来自真皮沙发、羊毛地毯的、属于“昂贵”本身的、温暖而厚重的质感味道。这些气味混合在一起,形成一种独特的、催人**与消费冲动的“鎏金”气息。

舞池中央,是一片扭动的、忘我的□□森林。穿着性感暴露、布料节省到极致的男男女女,在震耳欲聋的节奏中剧烈地摇摆着头颅和身体,脸上带着迷醉而空洞的表情,像一群被无形**驱赶着、不知疲倦的幽灵。

而那些隐藏在更高处的、更为幽暗的卡座里,衣着光鲜、举止慵懒的男男女女们,如同栖息在食物链顶端的掠食者,舒适地深陷在柔软的沙发里。他们手中端着的水晶杯里,晃动着琥珀色、宝石红或深邃金黄的液体,在变幻的光线下折射出诱人而又危险的光芒。

他们的笑声,时而高亢,时而低沉,带着一种放纵的、仿佛看透一切的虚无和空洞,轻易地就被更加狂暴的音乐浪潮所吞没。

简妄僵立在门口这片相对空旷的过渡区,像一根被突然钉入华丽地板的、粗糙的木桩。巨大的感官冲击如同冰水浇头,让他瞬间清醒,又瞬间迷失。

他那身洗得发白的工装,与这里流光溢彩的一切,形成了最为尖锐、最为残酷的对比。他感觉自己像是一个误入巨人国度的侏儒,周遭的一切都庞大、喧嚣、充满了压迫感。

他那攥着口袋里几张零钞和那张卖身契般协议的手,掌心早已被冰冷的汗水浸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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