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讲到这里,张汇就讲不下去了。
他嘴巴张了闭,闭了张,喝口水之后又犹豫不决,叹气之后又喝水,反反复复好几次。
褚霜直接开口:“路行水失手打死的那个人,就是张望土?”
屋内一时寂静,屋外不知道什么品种的小鸟在叫着。
张汇攥紧茶杯,想把它捏碎,最终却失力般松了手。
“是。”
路行水只是学着话本子里说的那样敲了望土一棍子,却让他弟弟丧了命。
褚霜了然,难怪路行水会出精神问题。
“给他下药的人是你?”
“是。”
“把他拐走也是你的主意?”
“是。”
“那就够了。”褚霜懒得听剩下的故事,抓出一个人可以给路行云交差就够了。
如果要刨根问底,把每一个人都揪出来,想必张汇也不愿意。
他很看重刚刚那些同伙。
如果路行云把所有人都抓住,必定不会给他们好果子吃,可以参考一下邵翎的经历。
邵翎有褚霜奋不顾身相救,这些底层的仆人奴隶可没人来救。他们只能推出一个人来承受路行云的全部怒火,哪怕身死,也要保全剩下的所有人。
张汇知道褚霜已经决定好怎么向路行云汇报了。
他如今不惧自己一人之生死,只是他的如今的妻子和女儿……想起妻女的脸庞,张汇只觉得心痛如刀割。
这位姑娘已经放了他的其余亲友一马,并不算穷凶极恶之徒,他想替妻女找个归处。
“我的孩子年龄还小,妻子现在也无父无母,无姊妹兄弟,褚姑娘,您看看能不能……”
褚霜打断:“上一个托孤的人是路行云,你确定要把她们托付给我?”
张汇愣住,苦笑。
褚霜不想给自己找麻烦,何况她讨厌小孩儿,刚刚张汇的孩子算最哭得最大声的一个。
不过褚霜想起一个地方或许可以收留那对母女。
“听说过恒武学堂吗,东家立志将学堂开遍天下。师者,男女老少皆可为,教诗书教耕织,教造物教药蛊。学者,无论老少,皆可前往,尤其欢迎孤苦无依的女子。”
让妻儿去那学堂?张汇当然放心不下。
“她们孤儿寡母,在那种无亲无故的地方,能生存下去吗?”
“那就等死吧,或者跟着你的亲友一起颠沛流离,再不然就改嫁,入寺庙当个尼姑也行。”
褚霜依旧平静,她没有善心,爱活就活,不活就死,关她屁事。
张汇还想说什么,紧闭的门被推开。形销骨立的路行水扶着门站在外面,他的身后是邵翎邬玉等人,再往后是路家叛逃的家丁仆人,其中有张汇的妻女。
路行水唇色苍白,脸色蜡黄,踏进屋内直接跪下。他朝着张汇磕了三个响头,力道之大,几乎能把他自己砸晕。
这个小少爷刚刚在门外听完了所有的对话,如今声音和躯体都颤着。
“张兄,是我不对。”
“我去给我哥说,我们一定好好补偿你,嫂子和侄女也不必与你分离,从此以后,小丫就是我亲侄女!我让她当正经的路家小姐!”
“是我欠你们的……”路行云眼眶泛了红。
张汇一时愣然,反应过来后突然笑起来,笑声渐渐变得凄厉又痛苦。
路行水被吓着了,无措地看着他,又看看褚霜。
张汇站起身,走到路行水面前把他扶起来,那张脸上布满了沟壑,笑出泪水。
路行水才意识到,张汇明明只比路行云大几岁,路行云如今风华正茂,他却已经头发花白。
他这些年为路家操心太多,这半年又痛苦于丧亲之事,实在是老得太快,太快。
“二公子……”张汇的声音颤抖着,愤恨着,“你知不知道,我给你下了半年的毒!”
路行水眼泪夺眶而出。
他的错,都是他的错,他不把望土兄害死就好了。
“路行水,你知不知道,我这半年时时刻刻都想杀了你!替我亲弟弟报仇!”
“你把王行他们害死在裕王墓还不够?你知不知道他们的父母都在等他们回家?!”
“你不知道!你只知道想一出是一出!路行云说了裕王墓危险,你为什么还非要去?!为什么要逃禁闭,为什么要把望土打晕了才走?”
张汇的声音沙哑到哽咽。
“你知不知道,望土的血流了一地,他……他甚至就要当父亲了……”
“什么……”路行水眼眶睁大,心中更痛。
他一直都不知道这件事,他甚至都不知道望土和哪个姑娘好上了。
路行水抓紧张汇的手臂:“谁?是谁?嫂,嫂子是谁?孩子呢,他们在哪儿,为什么不告诉我,我……我这就把他们接到路家好好养着,好吗?”
“我可以收养孩子,我会把孩子视如己出,我……”
张汇癫狂地笑着,涕泗横流,任路行水怎么着急地问他都不说出答案。
荒唐啊,可笑啊!路行水这厮如今这么后悔,又有什么用呢?弟兄们的命已经被他挥霍掉了!
他的弟弟已经烂在土里,而路行水却依旧被锦衣玉食的呵护着,捧在云端。
“路行水,你以为你日后能亲友团聚,和睦一生吗?”张汇逼近质问。
路行水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他只会哭。
“哥,你别,你别这样……”
张汇攥着路行水的衣领嘶吼:“你们路家全都是吃人的恶鬼!你们全都不得好死!”
“你父母你哥哥,还有你,没有一个好东西!全都是畜牲!”
“不要说了,不要这样,不要这样好不好,张兄,张兄,哥哥,你也是我哥哥……”路行水痛哭。
张兄也算他哥哥的,路行水想起来了,可是好像一切都晚了。
张汇松力,他看着路行水,布满泪水的脸上扯起一个绝望癫狂的笑容:“你是不是以为有路行云那个王八羔子惯着,你就可以一辈子悠闲自在?”
“张兄,你……”路行水扶着张汇要倒不倒的身躯。
“你做梦!他没把我和望土当兄弟,也没把你当兄弟!你就等着死在他手上吧!他就是个白眼狼!”
张汇突然呕出一大口血:“咳咳,路行……”
“张兄!张兄!我在!大夫,有没有大夫啊……”路行水惊慌。
褚霜拉住想要上前查看的邵翎。
张汇的身躯往后倒在椅子上,弄滚桌上的茶杯茶壶,碎了一地,他的血顺着皱纹淌下,瞳孔死死盯着路行水:“我且等着,我要在地狱等着看……你的死状。”
“你哥会亲手把你…丢下来,就像,像望土,像王行,像…你父母。”
路行水眼泪洒在那人的脸上,泣不成声:“哥……哥……”
“路行,云,你……们,不得好死……”张汇用尽最后的力气诅咒着。
“哥!哥!!”路行水哭得撕心裂肺,却再也得不到这一声回答。
褚霜松开邵翎,垂下眸子。
张汇,饮毒而亡,死不瞑目。
张汇的孩子只有三岁,仿佛已经感受到了父亲的离去,在母亲怀里吱哇哭着闹着,父母们都把自家孩子的眼睛蒙住,捂着嘴转过头,将眼泪抹去。
邵翎心有不忍,把张汇妻女的眼睛遮了,送到隔壁房间。
褚霜看着金尊玉贵的路家二公子伏在尸体上哭到干呕,狼狈不堪。
瘦弱单薄,血污,泥尘覆衣,心痛欲裂,悔不当初。
她想起九重楼初见的那个尊贵小公子模样,矜傲狡黠,意气风发,一掷千金惹人羡艳。
半年光景,居然成了如今这般模样。
张汇忠心过,爱过也恨过,想过放弃复仇,假装望土的死和路行水没关系,假装一切都没发生,但他无论如何还是放不下。
他最终带着仇恨,带着遗憾,带着路家的秘密,踏上黄泉路。
路行水这半年反复被下药,最近一直被锁着,身体尤其虚弱,如今更是哭到晕厥过去。褚霜让长青把他背到一个环境好点的屋子里安置着休息。
邬玉和十九一起清点人数,然后计算着怎么悄无声息地把这些人分到各地去能不被路行云察觉。
邵翎帮着张汇的妻女把张汇的遗体烧了,骨灰用一个罐子装起来。
张汇的妻子王春娘小心翼翼地把骨灰罐子收好:“我们早就说好了,如果他死了,我就把他带到祖籍的地方去。”
褚霜问:“他祖籍哪里的?”
王春娘笑:“可远了,在西北那边呢。”
邵翎不解:“张汇不是一出生就在路家吗,怎么会想回西北?”
“张汇父母是那边的。”王春娘回答,“而且我也是西北的人。”
褚霜好像突然明白了张望土这个名字的含义。
望土的意思是回望故土吗?
张汇的父母那时起就想离开路家了?
褚霜越来越觉得路家真的经不起细扒。
“张汇很担心你们孤儿寡母,怕你们活不下去。”褚霜道。
王春娘洒脱一笑:“我有手有脚,会烙饼,会搓棉麻线,会打谷子,会做针线活,会编草鞋,会放牛放羊,还会宰鸡杀猪,有啥活不下去的,他瞎操心!”
这个女人好像并不为了丈夫的离去而悲伤。
不,或许也是悲伤的,只是她现在有更重要的事情去做,比如带着女儿启程上路,比如和亲友告别。
生离和死别都没有将她压倒。
王春娘听见了路行水说愿意供养女儿,也听见了张汇和褚姑娘对她们的安排,但是她执意要去遥远的西北。
“我来沧州十多年了,沧州吃人,比西北的狼还狠,我宁愿回去放羊。”
褚霜看着门外的邬玉忙忙碌碌给人分钱分粮食,十九和长青挨个叮嘱路上要注意的事情。
她只是道:“西北苦寒,风沙大,走骆阳道吧。”
虽然绕了些,但是大路好走,而且褚霜记得骆阳道上也有一家恒武学堂。
“我就打算走那边呢。”王春娘眼睛里燃起一些亮光,“赶骆驼,跟个商队,绕开雪山,然后走一小段沙漠,就能见着草原了。”
王春娘小时候就在那里长大的,女儿还没见过草原,也没见过沙漠,女儿也会在那里长大。
“一路保重。”褚霜道。
“一路保重,多给孩子准备些衣服,再备些常用的药物。”邵翎笑着道。
“谢谢你们。”王春娘落泪。
她抹去泪水,努力笑出来。
她要带张汇和女儿回西北了,以后的日子是新的,以后的命是自己的。
西北苦寒,但是希望日后的生活,再也没有生离死别。
张汇这一家子儿的故事写得我挺不忍心的,现在祝愿王春娘和孩子平平安安到达西北的草原吧,祝愿她们能够过上充实幸福的日子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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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0章 死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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