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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不见

褪去所有情感期待之后,理智便慢慢回归。

扯过一方巾帕,谢铎一根一根地擦拭着手指上的血迹,而后将那帕子随意抛掷,又变回了那个阴郁沉静的帝王,仿佛刚刚的歇斯底里都只是幻象。

高坐锦榻之上,谢铎半解鹤氅,散着一头墨发,“叶家满门你救不了,江家也救不了。但是,朕可以给你个机会,留叶渡渊一命。”

山穷水尽之外的路,注定荆棘横生。

可即便明知是饵,楚云峥却也只能心甘情愿地上钩。

“臣请陛下赐教。”

或许是光想想都觉得有趣,灵帝甚至是赤足踩在柔软的金丝毯上,只见他走进内殿,出来的时候手中攥着一个黑色的小瓶,瓶身剔透,泛着墨色般的光。

“这个,眼熟吗?”

一个和当初他给崔太傅如出一辙的瓶子,只是不知里面究竟装了些什么。

看来,连御察司都有灵帝的眼线,且藏得极深,他从不曾留意。

“朕其实一直都在想,该怎么送叶将军上路,枭首太过残忍,白绫不够体面,思来想去,还得多谢卿给朕提醒,无声无息地暴毙,最为合适。”

谢铎单手捏住瓶颈,放到了楚云峥的眼前,浅笑着看他,“过几日等江淮回来后,一切就会尘埃落定。岑溪你,去陪安平王畅饮一番,也算是全了曾经的主仆之情。”

楚云峥曾是叶氏家奴,朝中半数人都心里有数,但有灵帝压着,也没谁敢说什么,上一个敢讽刺的北州伯也不知被帝王放逐到哪儿去了。

看着那小小的墨瓶,楚云峥没有伸手去接,以谢铎的心思,除了穿肠毒药,他想不出里面还能有什么。

耐心被一点点消磨,谢铎手上的力道也在一点点变轻,“楚卿,朕只给你这一次机会,若它碎了,这机会便没了。”

见眼前人仍在犹豫,谢铎干脆松了手,可就在那瓷瓶触地的前一秒,楚云峥弯腰伸手接住了。

离地近在咫尺。

仿佛猜到会是这样的结果,谢铎拍了拍手,眼底全是了然,他轻轻挑起楚云峥鬓边并没完全束起的发,语气里是得逞的恶劣。

“楚卿,你对他的好,只如饴糖,入口即化,难得长久,可杀父之仇刻骨铭心,他恨朕,也恨你,这就够了。”

凭什么你与他是少年玩伴,情谊甚笃,与朕便是后悔相识,不如陌路。

让他谢铎不快活的人也得偿以加倍的苦楚,如此才算完。

楚云峥将那个瓶子攥紧在手心,直到感觉掌心都变得濡湿,即便是冬日都汗水涔涔。

“陛下金口玉言,当真能放过阿渊?”

斩草要除根的道理,谢铎不会不懂,可在他看来,这不重要。

“当然,只要你亲手除了叶承江,朕可以用大齐万代基业为誓,留叶渡渊一命,如此也能彰显朕的仁德,不是吗?”

仁德,真是好大一个笑话。可身为下位者,他亦没得选。

“好,臣定会如陛下所愿。”

哪怕此后余生,不得安宁!

“这一瓶是鸩毒,楚卿若是识趣,就莫要做多余的事。”

虽然明白楚云峥不会拿叶渡渊的性命做赌,可谢铎还是不介意在他心上多插两刀。

痛感怎么也不能只他一人受着。

被推进阴暗潮湿的牢房里,叶渡渊如烈火烹油般的情绪才慢慢降下来,他忽然觉得这世道简直荒唐到可笑。

叶氏有罪,可罪不在父亲,亦不在己身,只在不得帝心。

叶家不曾站队,却因此为帝王所恨。

这世上谁把持权柄,谁就能定这对错的准绳。

从一开始,这就是个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的局,而他的父亲一直心如明镜。

叶渡渊甚至有那么一瞬间,恨他的父亲太过清醒又太过执拗,也恨自己明白的太晚,只能做些无用功。

他扑到栏杆边,高声道,“人呢,我要见你们大人。”

但因着帝王的命令,他能唤来的就只有金吾卫。

“叶世子,这里不是安平王府,大人也不是你想见就能见的。”

若只是在御察司,有楚云峥护着,多少会给他三分薄面,可众所周知金吾卫首领林煜和楚指挥使向来不和。

不落井下石就已经是做足面子功夫了。

“叶世子想见谁?”

郑晖站在十米开外,眼睛却一直盯着这边。

他虽然不知道这位爷是因为什么也进了这虎狼窝,更不知为何金吾卫都能在这儿插上一脚,但他总不会叫这群人在御察司的地方上作威作福的。

“郑副使,陛下有旨,在叶氏一案有个定论之前,叶世子的一举一动都由金吾卫接管,不劳贵司插手。”

这样针尖对麦芒的时刻在过往发生过无数次,可指挥使从不计较,毕竟帝王的宠信在何处根本不言而喻,金吾卫被压制太久,难得有这样的机会自然不会隐忍。

但郑晖却并不慌张,一步一步走近,“你不必拿陛下来压我,这里无论如何也还是御察司的属地,你若真有不满,也大可等指挥使回来,与他言明。”

提到楚云峥,对方不敢再辩,毕竟就连他们统领在那位手上都讨不了好。

只能这么眼睁睁地看着郑晖在叶渡渊面前站定,做出倾听的姿态。

这些恩恩怨怨,叶渡渊无暇也无能顾及,“江淮何时能回京?”

他知道或许太晚,但好过在这儿数着日子等死。

这个问题,有些敏感,但郑晖思索一二还是答了,“十日之期所剩无几,如无意外,江侍郎这两日应当就会归京,不过,即便他回了云京,多半也不会在此时此刻见您。”

江家在这件事上本就不可能保持中立,若还私下勾连未免太过明显。

“那能帮我送封信吗?”

郑晖虽能回答他些无关痛痒的问题,但在这件事上还是坚定地摇了摇头,“凡入御察司者,皆不可与外界有任何书信往来,这是指挥使的规矩,郑某也爱莫能助。”

指挥使的规矩!

“那岑溪,”刚说出口,叶渡渊就察觉到不妥,立时改口,“那你们指挥使回来了吗?”

“我去替您问问。”

指挥使对叶氏一族的态度一直有所偏向,这也是郑晖敢掺和的一大原因。

楚云峥才踏进衙署,整个人都有几分恍惚,心里乱的厉害。

听到郑晖的话尚有几分没反应过来,直到对方重复了两遍才道,“规矩不可坏,既然陛下让金吾卫接管,那我再见他便不合适,你看着些,莫要让他受委屈。”

他有些不知道该怎么面对阿渊了!

不得不承认,谢铎确实够狠。

“他不见我!”

叶渡渊无论如何都不相信,岑溪对他也会有避而不见的一天。

因为对方说过,无论如何他都会在,而自己从未生疑。

口腔内的软肉被无意识地撕咬,直到血腥气蔓延,叶渡渊才觉出透骨的痛。

整整三日,叶渡渊都只在这一方小小的天地里不再言语,也没见过外人。

而楚云峥则是抽空去了一趟云京城外的济慈寺。

济慈寺的住持是位和蔼的老者,再度见到楚云峥的时候有些许惊讶,因为这位轻易不登门,只是每隔两月会遣人送一大笔香火钱。

替人求平安,却又怕满身血腥气会冲撞了佛门清净之地。

“施主此来,是有所求?”

住持引着他进了后院厢房,替他倒了一杯净水,满目都是豁然。

楚云峥摩挲了一下杯壁,抬眼看向这温和通透的老者,心中定了定,“大师,我来取一样东西。”

五年前,他偶然寻得一物,一件可称稀世,价值连城的珍宝。

按理来说他应该将此物呈给灵帝,可私心作祟,他将这件东西一直放在这清净之地,束之高阁。

提到那件东西,住持便心中有数了,“施主稍候,老衲这便去取。”

不多时,一个小巧玲珑的锦盒就出现在楚云峥的面前,他单手解开盒子上繁复的锁环看了一眼,很快又阖上。

本以为这辈子都不会有用上它的一天。

如今,倒是万分庆幸,自己曾经残存的那点私心。

“有劳大师这些年费心了,孝敬佛祖,不成敬意。”

楚云峥从怀中取出一个锦袋顺着桌沿推了过去,里面有几锭黄金,比以往的香钱要重数倍。

可住持却不曾多看一眼便拒绝了,“施主客气了,您往日已够尽心,不必再添。”

既是如此,楚云峥也不强求,轻轻颔首便欲先走,可又在离开前被叫住。

“施主留步,您心中似有困惑,不若上炷香以求佛祖庇佑,我佛慈悲,必渡心诚之人。”

若放在往日,楚云峥一定会婉言相拒,毕竟他从不笃信神佛,但事到如今他反而觉得有所寄托或许能轻松些,“有劳大师带路,我去敬炷香。”

敬香前本该清净六根,以示虔诚,可他的脑海中总是若隐若现地飘过叶渡渊的脸,放不下也忘不掉。

点燃香火,烟雾缭缭,模糊了他的面容,将这三柱高香插进香炉中,楚云峥只在心中默念。

“我佛慈悲,唯愿叶家子渡渊能平安顺遂,度过此劫,来日逢生,重得欢愉。信徒愿倾尽所有,以做还愿。”

虔诚叩首,终究为心底的妄念折腰。

三跪之后,住持将签筒递过去,“抽一支,看看能否解你心中之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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