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平在服务区给幸芝打电话,关心驾驶情况汇报小宝日程,仍不忘哀怨道:“幸芝,真是辛苦你了,原来带孩子一点也不轻松。”
幸芝隔着屏幕洋洋得意道:“就该让你享受享受,不然以为我每天有多快活。”
临平故作哀怨状哼唧道:“要不你下高速回来吧。”
却又在下一秒镜头里出现小姨的笑脸时瞬间堆满笑容。
小姨不忘感慨道:“阿姊,我瞧临平待幸芝是真好。”
母亲并不乐观,她吃了口酥饼道:“好有什么用,连个家也没有。还有他娘老子,真不是个东西。当初我还没要彩礼钱,就开口说肚子大了,随便摆两桌。我又不是养不起。”
小姨暗自悔恨不该哪壶不开提哪壶。
“再过两年,小宝念书去,他们两个好好努力,只要他们过得好就行了。”
小姨飞快结束话题,起身去丢垃圾。
幸芝喝了口热茶,甩动双臂将身体从驾驶的疲劳和紧张中挣脱。
尽管许久不开车,但回乡这条路便是午夜梦回也往返数次。跟梦中所见的一次一样,高速公路笔直向西,没有转弯或掉头。
幸芝的驾驶技术获得小姨的称赞,母亲也跟着渐渐放宽心来。
临近中午,车窗外终于听见熟悉的口音。
故乡不再是某个地图上沉默的地点,而是真切的可触摸的横在眼前。
下高速后小姨便张罗着要去吃一家米线,说她查过了老店还在营业,只是跑错两个地址后,小姨也不再那么肯定记忆中的米线店是否确是存在。
“要不算了吧,绕这半天没找到,让幸芝歇歇吧。”
小姨虽然如此说,眼睛仍片刻不离地盯着窗外,期待着下一个路口那家记忆中的出现过无数次的米线店横空出世。
幸芝查了地图,又在网络上找到疑似探店视频,再三确认后驾车前往。
那个地点和小姨记忆中的街道相去甚远,开车二十多分钟,小姨惊呼着放下车窗。
“阿姊,红生的米线店。”
幸芝这才发现,一直沉默不语的母亲不知何时红了眼眶,那双精明中透着胆怯的眼睛越过铁皮车窗遥遥望去。
原来是母亲记忆中的店。
车子已经驶离城区,路面不算平整,正午的阳光扇动灰烬,斑驳光晕下一切都不那么真实。
空气如此。
温度如此。
甚至连气味亦如此。
褪色得摇摇欲坠的招牌悬挂在屋顶,灰褐色的门帘早已没有经营气息。
门帘挂着白布,隐约有唢呐声从塑料帘里传出。
母亲甚至没有下车,只有小姨快速钻入帘子又迅速退出。
小姨小跑着拉开车门,气喘吁吁朝幸芝喊道:“幸芝啊,快开车,带我们走吧。”
母亲没有开口,小姨也没有说话,只有轰隆隆的汽车声将红生米线店抛之脑后。
三人在出城的路边随意吃了碗米线,临平再次打电话过来,说孩子吃了又拉了,他推着孩子在小区晃荡,还遇到不认识的宝妈约他下午一起遛娃。
晃动的镜头里,孩子睡在那辆婴儿车里,红嫩的小手紧紧攥着薄被,睡得并不踏实。
临平的脸很快出现在镜头里,脚下的室内拖鞋一闪而过。
幸芝点掉免提,起身走出米线店,将手机贴在耳边:“小宝哭了?”
“幸芝,你真是料事如神。中午不肯喝奶,我学网上怼个白馒头勉强喂了六十毫升。”
“小宝白天三四个小时喂一次,一次180,怎么喝这么点,着凉了?”
“没事,你别操心了,等我晒会儿太阳,回去泡个热水澡。”
“水温别太烫,水温计找不到就用你胳膊肘试试,千万别太烫,容易起湿疹。”
“好,知道了。你们到哪里了?”
“昌平。接下来要开两个小时的山路,听说不太好走。”
“那你注意安全,不和你说,我推小宝回去了。”
“好。”
幸芝说完电话,继续吃剩下的半碗米线。她有些后悔这次执意出门,确实好像太仓促了点。
小姨轻抚她的后背道:“这女人一旦做了妈妈,系在脖子上的绳子就转交给另外两个人,他们谁拉一下,疼的都是妈妈。”
“临平可以的。”
“是啊,他可以的。”
一直沉默的母亲忽然开口道。
三人收拾心情继续上路,车厢内却没了欢声笑语,只有导航细碎的播报。
母亲和小姨都没有提起那间叫红生的米线店。
幸芝也没有提及临平脚上那双明显不合时宜的室内棉拖鞋。
山路并非传统意义上的山路,而是临山开辟出来狭长沿着山脉蜿蜒却不陡峭的平缓大道。
所谓难走,是山上车辆众多。
尤其是傍晚和清晨,都是慕名来欣赏山涧云海的。
如棉朵般浮动的白云在山林间穿梭,因为气候和地势的关系,此处是传闻中唯一可触碰云朵的秘境。
幸芝小心翼翼驾驶着车辆在随意停放的游客车辆中穿行,避开无人约束的宠物狗和稚童,甚至无法分心看一眼窗外。
阿婆没有墓地。
孤身葬在村后的荒地里。
母亲和小姨各自在两侧种植数株万年青,后来涉及田地农林的问题,如今被砍伐得只剩两颗,孤零零伴着外婆的坟茔矗立在寂静的荒地之上。
那个小小的土包,窄窄的墓碑,在幸芝的梦里随着四季轮转变换着颜色。
之前幸芝并不理解,自己为何会对一个已经死去的人有着如此深的记挂,就像是自己的一部分随着阿婆的离开一并埋葬。直到很久之后,幸芝无意中在网上看到一句话。
“若不曾被人不计利益得失的爱过,这辈子也算白活。”
幸芝想,大约她曾被阿婆如此爱护过,所以才有了之后的种种挂念。
幸芝将车子停放在村口老树下,大包小包将车厢里的东西卸下,母亲和小姨一趟趟往老屋搬运,有人过来打招呼,她也是附和着堆满笑意。
那些人望着她的目光像是触不可及的老友。
孤单中带着浓浓的探索。
母亲和小姨热诺的呼唤着,似乎从未曾离开过这片土地,更不曾与这些人赤红白脸争执过。
老屋是两间瓦屋。
泥巴堆成院子。院中的杂草应该是新砍断没多久,透着股清甜的香气。
院中的柳树吐露出新芽,就连那口老井亦是沽涌着泉水。
这里,从不曾因为时间迁移而发生过改变。
时间在这个被山川和溪流包裹着的村落中,似乎只剩下死亡这一件事。
几张熟悉的脸庞永远消失,她们的名字再无人提及,即便偶尔有人想起,也会带着隐晦和暗示提起她人生中某一两个亮点。除了亮点外,空洞的一生早已随着肉身被泥土掩埋。
小姨委托邻居清扫过院子,她们只需收整休息的床铺。
被褥应该是新晒过,弥漫着青草和日光的恬淡香味,幸芝将整个人埋进木床中,好以此来缓解长途驾车的疲劳。
临平打电话过来时,狭窄的小院陆陆续续有乡邻前来围观旅居外乡的故人。
临平声线压得很低说,小宝泡了温水澡,又喝了两百毫升奶,这会儿睡得很香。
他传来一张照片,窗帘紧闭的卧室,婴儿双手高举平躺在薄被间。
“辛苦了。”
“你也是。路上还算顺利吧。”
“还行,只是光顾着开车没有看风景,听说这边云海很美。”
“下次,我来开车,你专心赏景。”
“嗯。”
幸芝应了一声。临平没有来过老屋,结婚前没有,结婚后不久她便怀孕,直至如今,临平也只是偶尔刷到视频隐约知道位置。
母亲推开房门进来,手里捧着蒿头粑粑,应该是邻居送来的,里面加了白面,吃上去很有嚼劲。
幸芝掐断电话,问什么时候去外婆跟前。
她的外婆独自住在比老屋更老的宅子里。
“明早吧,你好好休息。小姨生火你洗个热水澡。”
“我出去转转。”
幸芝穿过小院,狭窄的小院围着几位手提矮凳的妇人,远比母亲和小姨年长些,瞧见她时脸上挂着善意得有些讨好的笑容。
幸芝一一点头擦身而过。
身后传来喟叹道:“真像啊,阿元若是瞧见怕当是照镜子吧。”
阿元是外婆的名字。
母亲说外婆单名是“圆”字,临终前说此生无一圆满,当不得一个“圆”字,便改成“元”。
外婆姓张。
可无人提及,便是墓碑上也只是轻描淡写孝女阿元故身之地。
外婆不被允许姓张,她被族谱除名。
老屋也非外婆生长之地,只是去无可去之地的外婆领着两个稚女亲手垒成的土屋。
幸芝读中学时,母亲手中有些余钱,才在层层批复的宅地上翻盖砖屋。
外婆不曾在这里住过,但之后的很多年,她们来看外婆都会在这里歇脚。
外婆死在出狱前夕,吞了短褂前襟上的盘口,卡死在牢狱之中。
村落很宁静。
风声,鸟鸣外,只有乡音。
幸芝站在枯草垛旁,遥遥望向远方。
外婆也好,老屋也好,明明近在身边,她仍是觉得遥远。
“阿元啊,我来看你了。”
她低声呢喃。
暗自称颂道,她这一生,尚且曾被外婆无私且无利的爱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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