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姨带了不少凉菜,又跟乡邻换了些米线,刷洗好锅灶,在厅屋中支起铁锅,香气伴随柴火袅袅升起。
幸芝回来时,母亲正在柴火旁拭泪。
小姨亦是红了眼眶,在瞧见幸芝时挤出笑意道:“阿姊每年回来都要唱门歌,今年托幸芝的福,还没开口就要憋回去。”
母亲白了小姨一眼,从旁扯出矮凳递给幸芝。
这里的妇人登门拜访,无论多远都是提着矮凳上门。那条巴掌宽的矮凳,是她们唯一的私产。她们大多数生育多子或多女,漫长的人生不是怀孕就是生产,直至丧失生育这件本能才罢休。她们的孩子小时长在背上或埋在田埂地头,大时活在外间亦或者埋在荒地里。只有一方矮凳,跟着她们年复一年。和着血、尿、还有来不及擦拭的眼泪。
母亲问:“小宝还好吧?有没有闹临平?”
“吃饱睡了呢。阿妈,临平是小宝爸爸,就算闹一闹他也是应该的。”
“话虽如此。”母亲顿了顿,最终将千言万语换成亘古不变的一句:“临平是男人嘛,总叫人不放心的。”
小姨这次没有打圆场。
因为原本中午就该到的来松一行人,至今还未出发。
“他若不来,明早我们自己去。”
小姨埋怨道。
“那像什么样子,你再打电话问问,可是遇到什么事了。”
母亲示意幸芝。
小姨立马制止道:“还能有什么事,说是嘉瑶下楼崴了脚,山路不好走不来了!”
母亲听闻满脸惶恐:“可要紧呢,好生生怎么崴着了?”
“还能如何,就是不想来罢了。”小姨骂道:“来松混账,跟人家说来旅游的,结果昨个说漏嘴,坦白说是来给阿婆敬香。人家小姑娘讲我同你搞搞对象,你却叫我进你家祖坟,如何肯来?”
小姨骂着又跟着笑起来道:“幸芝啊,现在丫头鬼精着呢。换我们那会儿,说能进祖坟,怕是要连夜动身。”
说完,小姨又咬了自己舌根。
外婆也好。
小姨和母亲也罢。
她们都是自己的祖坟。
再度陷入沉默时,幸芝掏出早已预备好的米酒,她在服务区顺手买的。
母亲尝了一口对小姨道:“呀,这还不如你酿的呢。”
小姨喝了半盏笑说:“好久没酿了。福生走后,我就没酿过。我一直以为是因为我酿的酒好喝,才把福生喝死的。”
小姨说完哈哈大笑。
母亲亦是笑出眼泪来。
福生是来松的父亲,小姨的情人。
福生也并非死于小姨酿的米酒,而是暗楼小阁女人的肚皮上。
爽死的。
小姨又笑骂道:“混账东西,年年说要离婚娶老娘,临死也没搞定他婆娘,还连累来松跟老娘也不亲近。”
福生死后,福生的原配收回了房子和票子,小姨领着才三岁的来松投奔母亲。
两人又支起茶餐厅,勉强维持生计。
一直到中学。
来例假弄脏衣裙的幸芝回家换衣裳,才发现父亲跟小姨滚做一团。
母亲并未斥责,只是告知父亲要与其离婚。
父亲不解,说这些年都这么过来,如今老了反倒赶年轻人时髦要离婚。
父亲还说,这些年小姨和来松吃他的住他的,都是白白来的。
“总是要给人用的,我多用用又怎么样嘛。”
父亲当着幸芝的面如此说。
母亲跳起来扇了父亲一个耳光喊道:“你也有女儿,你希望将来你女儿也是给人随便用用了!”
也不知是不是那个巴掌的缘故,父亲瞬间翻红,他的目光落在年幼的幸芝身上,烫得她几欲跳脚。
那是她最后一次见父亲。
他们顺利离婚。
小姨和母亲的茶餐厅仍旧开在东市巷口。
除了幸芝外,一切都没有变化。
即便是后来母亲在小姨面前提起父亲再娶,亦或者小姨在母亲面前提及福生,好似只是幸芝自己稀里糊涂做了场荒诞不羁的梦。
小姨骂福生短命。
母亲骂父亲畜牲。
三杯酒下肚,咒骂声此起彼伏,伴随着女子半生压抑的嘲笑声掀翻屋顶。
幸芝安顿好母亲和小姨,回到汽车上。
来松那边热闹非凡,悦耳的歌声伴随女子银铃般的笑声。
“姐,你们到了!”
来松几乎用吼的道,听得出他声音里尽是欢喜。
“嘉瑶的脚好了?”
“姐,我骗我妈呢。说实话本来我就不想去,那山沟沟里每年要去两回,蚊虫又多,晚上睡觉老鼠还咬人。我不去。”
“那嘉瑶父母呢?”
“他们说要再呆一段时间,这不看看我表现嘛。姐,我跟你说,这次多亏你跟着去,否则我阿妈绑也要把我绑去。”
电话那头传来女孩娇俏的问:谁啊?
来松笑道:“我姐,你还没见过呢,来,跟我姐打个招呼。”
接着一段模糊后,电话那头传来来松的笑声:“姐,不说了,再外面玩呢。嘉瑶害羞,下回见面说哈。”
电话切断后,巨大的音浪仍席卷着幸芝的耳膜。
她甩了甩脑袋,将身子前倾,隔着前车玻璃窗,夜空之上,繁星点缀。
天地之大。
大而空。
空得只剩下呼啸而过的风声,隔着空洞洞的身体直往皮肤里钻。
幸芝在车内翻出手电筒,穿好早已预备的防风衣,一步一步朝村后荒地走去。
***
山林间,万籁俱寂。
手电筒光线微弱,像一把金豆落入海平面,只余粼粼波光。
好在小道平整,不至于难行。
直至穿越竹海,入目空旷,外婆的宅邸才完全显露。
远山的积雪渐次消融,雪水伴随溪水沿着亘古不变的河道流淌。
声音在静夜中如幽谷祝祀。
幸芝步履未停,越过齐腰的荒草,淌过没过脚踝的溪流,满怀坦诚的站在外婆的门前。
“阿婆,我是幸芝,我来看你了。”
门扉紧闭。
只有轻柔拂面的风声,如至亲的双手拳拳探过她的双肩。
幸芝走累了,便倚在外婆的门前坐了会儿,指尖摩挲过并不精细的雕刻。
阿元。
“你阿婆杀人要被砍头的。”
这是幸芝小时候经常听到的一句话。
来茶餐厅的食客也说,左右街坊也说,甚至连父亲也这般说。
每当父亲说时,母亲总是咬着后槽牙骂道:“你要感激幸芝留你这条狗命。”
后来才知道,外婆杀外祖时,也打算连同父亲一起送走。是母亲捧着肚子说有了娃娃,不能叫娃娃一出生就没了爹,才让外婆丢了砍刀。
那把砍刀,比外婆还要年长些,是当年外婆领着两个孩子逃家时怕路上遇到野兽从老宅里带出去的。
劈过柴火,也砍过自己的男人。
幼时,幸芝虽然知道外婆杀人,但隐约也能从旁人口中听出几分,外婆杀的是可杀之人。杀人偿命,并不是偿给被杀之人的,而是将自己的一条命还给生他的。
幸芝长大后,翻阅过外婆的卷宗,亦气极败坏骂了三天三夜不休不止。
外婆逃出来后,在东市渐渐站稳脚跟,家里也来寻过,也绑过,腿打折过,膝盖骨敲断过,她始终不肯低头,便是用双手爬也要从那处吃人的宅子的爬出来。
后来进的女人连着生了两个姑娘。
前头又领了人进门,又连着生了个姑娘,这下堵住所有人的嘴。
再好的地,种子烂了也发不了芽。
加上被人举报,惊动了上头,才将门深宅厚的宗族挖土动根的分拔成了几十户。
外婆那户是其中之一,急着要外婆回去顶事,妄图把后进门的女人全推到她一人身上。
外婆不肯,带着母亲和小姨逃进山里。
再出来,母亲已经十七八岁,没读过几天书,很容易被人哄骗,二十来岁便自己做主嫁给父亲。
外婆是不同意的,却知道留不住人。
无论如何也要塞小姨进夜校读几日学。
茶餐厅仍是忙碌,外婆老实,做生意也不斤斤计较,便是有不给或少给的便也自己认了,一来二去,竟笼络住老食客的心。
日子终归要好起来时。
外婆也没动过再嫁人的心思。
老家却抬了担架,将半死不活的男人丢在茶餐厅外,是先头男人染了脏病,家里容不下丢来她这儿。
外婆是做吃食生意的,如何容得下一个染了脏病的男人。
趁着夜色,自己拉着板车将人丢在市医院。
未过几天,男人又摸了回来,趁着夜色,趁着外婆疲惫不堪妄图爬上外婆的榻子。
外婆举着烧火钳将男人打了一顿。
仓皇逃跑之际,不忘一口老痰吐在煎好的茶点上。
外婆动了杀人念头是在某个深夜。
茶餐厅门窗紧闭,却因为沿街老树粗壮,有心人爬树翻窗仍是能进阁楼。
那晚小姨是在家的,外婆便守着阁楼不曾合眼,瞧见他爬上树越过木窗整个人挤进阁楼时,外婆攥紧手里的砍刀,只要他再往前一步。
“我会砍死他!”
阿元如是说。
小姨听见动静,挣扎着从床上爬起,瞧见举着砍刀的外婆和木窗黑影下身形消瘦的男人。
“阿娘。”
后来小姨一直说,是自己害了外婆。
小姨的呼唤声惊醒了外婆,也惊走了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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