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是怎么东窗事发的呢?
小姨被发现从茶餐厅里偷钱。
小姨漂亮又天真,相较于母亲的笨拙和固执,小姨璀璨得如同山野间迎风招展的映山红。
那么鲜艳,那么引人夺目。
一开始,外婆当是食客忘给,虽然已经很少有这种事发生。后来渐渐数额大了,外婆便留了个心眼,知道是小姨拿的并不难,她根本就不藏,抓了一把塞进裙兜里,连掉在地上也不知。
外婆难得没管摊子,趁着夜色跟在小姨身后。
小姨背着斜挎包,碎花裙在膝盖下摇曳。
那一路,阿元应该想了许多,短暂又忙碌的一生应该在她的脑袋里来回流转。
她拉扯大两个孩子,可谁也留不住。
阿元甚至想,只要对方不是个残废,只要人品好,她不会反对。
可当她瞧见站在夜校门前佝偻着腰身,把肮脏的右手伸进小姨裙花裙口袋时,阿元只有一个念头。
她要杀了他。
等小姨进夜校,阿元主动上前告诉男人三天后晚上来茶餐厅,坐下来好好谈谈。
许是阿元眼中的怒意来不及掩饰,男人颤抖着双手,捂住自己的脑袋保证再也不骚扰小姨时,阿元一定是笑着的。
笑得让男人丧失原本的戒备心。
“你也知道,这些年,我一直没有再找过人。只要你肯改,我会拿笔钱出来租也好买也好,弄了小屋子,孩子大了,只剩我们自己了。”
阿元不能在茶餐厅里动手。
那是她留给孩子最后的财产。
阿元也不能在租住的房子里动手。
也是旁人留给自家孩子的财产。
阿元交代好一切,租了房子搬好家具,像真的那么一回事一样。
唯一措手不及是满身伤痕出现的母亲,差点打乱所有计划。
母亲一身的伤,脖子上的掐痕,还有密密麻麻被啃咬的牙印,眼睛淤血,甚至连引以为傲的头发也被搅碎得鲜血淋漓。
阿元无法安抚惊魂不定的大女儿,她只有一个念头,都杀了!
她给母亲喂了安神茶,将人塞进阁楼的挡板后,在深夜东市巷口点亮茶餐厅门前的灯。
那人如约而至。
他已经暗中观察三日,见她租了房子,安置了家具,甚至脸上都挂起了笑容。
他换了身新衣裳,提着两盒糕点,奔赴自己的死期。
****
幸芝没有在外婆门前呆太久,山上湿气重,她自从生完孩子后,月事前后总是腹痛难忍。
她站起身,将自己压倒的荒草扶起,深深朝外婆鞠了两躬,撑起手电筒按照原路返回。
越过低矮的山头,城市的灯火映照在半空中,喧嚣和繁华都与之无关。
这里只是阿元的门前。
早上起来,母亲瞧见幸芝在烘鞋子,便知道她昨晚又偷偷跑去后山。
母亲自顾自在旁坐下,接过另一只鞋子在火堆旁烘烤。
两人谁也没有开口说话。
知道小姨起床,屋内才渐渐有人声回荡。
后山不许烧香烛,他们只能祭拜后回院子里焚烧。
小姨将巨大的食盒背在身后,换好干爽的雨靴,笑骂道:“幸芝每回都这样,知道要走水路也不肯换鞋子。偷偷跑去,准是跟阿婆说些不能叫我们听见的悄悄话。”
“没有。就是睡不着去看看。”
小姨也不理会,继续道:“说来也奇怪,明明都是没见过阿婆的。你瞧来松就不这样,哪一回不是我拿着棍子在后面赶着去。只有我们幸芝知道感恩。来松那小子完全指望不上,只怕将来我老死了,一年到头她也不记得瞧我一次。”
小姨虽然如此说着,目光却仍旧越过山墙,恨不得目行千里抵达来松身旁。
母亲仍旧不语,换好鞋子,手里提着砍刀,先一步朝前走去。
母亲在前清理荒草,不时回头照应背着食盒的小姨。
“我来吧,小姨。”
“不必!”
母亲断然拒绝。
“小姨背得起。你那身子亏空得很,未必如我呢。回去还要开一路车子,这些用不到你。”
小姨抖着肩膀,势必要让人相信般迈开脚步向前。
母亲落下几步,等待着幸芝靠近。
“临平早上给你打电话没?”
幸芝几乎在同时听到两股声音,一道来自心底,一道来自耳边,她摇摇头,望着母亲回说:“昨晚说过,早上要起早,事情多,山里信号不好,等出去再说。”
母亲眉心紧蹙。
幸芝继续宽解道:“只一晚,临平会照顾好小宝的。”
“我自然信得过临平。可旁人就未必,自家男人得自己看紧些才是。”
母亲说着,眼神落在小姨背上。
她俩本只差七岁,可小姨身上总是透着股鲜活气,说话也是,做事也是,就是茶餐厅里的食客也从未相信她们是只差了七岁的姊妹。
“怎么就看成母女了。”
母亲小声嘀咕,砍刀在手中挥舞。
三人到外婆坟茔前,日光才渐渐升起,林野中雾气弥漫,浸在水汽中连呼吸都渗着水滋滋的声响。
小姨将食盒打开,琳琅满目的皆是茶餐厅里的茶点,半生的水晶包,浇了辣油的甜醋,虾饺还有年节才有的酥米……
十几盒,生的熟的分开摆放好。
三人野餐垫,席地而坐。
小姨笑道:“阿娘,这些都是阿珍起早做的。幸芝忽然说要一起,阿珍高兴得夜里睡不着觉。有两年没这么坐一起吃吃东西了。”
“三年了。”
母亲拆开一次性碗筷,夹起部分生食放在墓碑前。
“啊,三年,日子过得可真快呀。”
小姨总是欢愉的,哪怕是外婆墓碑前,她脸上的笑意也从未下去。
小姨骂来松,说要让阿婆去梦里吓吓来松。气呼呼说完,又讨巧道吓人时候小心些,她只这么一个孩子,说完又捂着嘴笑。
母亲难得絮叨几句,无非是店里的生意如何,街坊邻居如何,山里一路风景如何。
“阿娘,听说红生死了,也不知真假,他那般蛮汉子倒在雪地里竟无人知晓。”
母亲落下泪来,似是压抑不住般耸动着双肩。
小姨笑骂道:“死便死喽。谁都会死。等咱死了,再下去问问,还应不应得!”
幸芝不明就里。
小姨才解释道。
外婆带她们逃难时,偶尔在红生家里歇了脚,红生瞧上幸芝母亲,便鼓动家里人说亲。母亲年岁小,又是逃难路上,外婆拿不定主意便问母亲自己的意思。不知是母亲无意还是害羞,说自己年岁小再缓两年再说。
两年后,有意无意的,母亲随外婆再次来到红生家中,只见红生早已娶妻有了个满地爬的娃娃。
“那年,阿姊才十九岁,红生哥才十八呢。”
小姨说完又笑了起来。
母亲站起身恨恨地道:“笑!笑!就知道笑,也不怕风大呛死你!”
母亲说完,愤然转身却也不走远,只将手中砍刀挥舞砍倒坟茔旁茂盛的荒草。
两旁的万年青随风摇晃,似安抚般枝桠落在母亲肩上。
小姨脸上挂着笑说:“好嘛,不笑就不笑。”
母亲砍了一通,仍气恨不已,砍刀丢在地上叉腰骂道:“我本就没瞧上他。一双眼睛阴沟似的吓人得很,再讲我若是退了,那滴油的肥烧能进你肚子。后来也不是我要去,是阿娘非说去看看,是她说红生是个好伢子。都怪阿元!”
最后一句话,几乎吼了出来。
声音在山谷间回荡。
母亲和小姨便又一齐笑做一团。说起那滴油的肥烧,煎得金黄的油饼还有猪油汆烫的米线……
母亲望着幸芝,用一种从未有过的声音,掺杂着飞扬的笑意。
“阿元竟用这一招,带着我们吃了一路。这一路,那一路,两年,又他妈吃回去了。”
幸芝甚少在母亲脸上瞧见情绪的变化,尤其是父亲离开,外婆离世后,母亲像一个封闭的铁皮罐头,没有人知道里面装着什么。
只有在这里,某个特定的时间,穿过老朽的皮囊,仍能窥探一二曾经少女的模样。
小姨架起酒精炉煮茶,三人吃了熟食,气氛很快淡了下去。
小姨与母亲细细说着过往。
林野中雾气渐渐散去,幸芝躺在野餐垫上,感受着昼夜完全不同的视角。
她忽然觉得,阿元躺在这里也是幸福的。
风吹来远方的信息,她们的探望不过是锦上添花。
幸芝恨不得将自己埋进荒草之中,或者一头扎进去,再也起不来。
她竟一点一丝一分也不想回到那个只是某个妈妈的自己。
茶壶渐空,叙旧的话说了又说,熟食下肚,生食煎好变成熟食也陆续下肚。
只剩阿元墓碑前水晶碗里的供奉。
母亲踢了踢幸芝,她爬起来帮衬着小姨收拾,母亲仍旧孜孜不倦砍倒荒草,直将万年青左右砍成狭窄的通道。
“以后,我和阿梅也要葬在这里。”
阿梅是小姨。
小姨指着粗壮的那颗万年青笑说:“到时候来松也不必挖坑,把这树拔起来,将我丢下去,再种好树。哈哈,树就是我了。”
母亲摩挲着另一棵树,笑而不语。
“那我呢?”
幸芝问道。
“你啊,你要葬进临平家的祖坟里。”
小姨说完招来母亲一记白眼。
“凭什么!就是临平也未必能葬得进去。我不管,我也要葬在这里。跟你们在一起。”
幸芝越过外婆的坟茔,在两颗万年青中选定自己的宅邸。
“这里,是我的。”
小姨笑得掉眼泪道:“你同我们说无益,那会儿,我们帮不到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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