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静悄悄的,一四五岁的孩童蹑手蹑脚地从屋中绕了出来。他踮着脚走了几步,忽地撒开腿跑了起来,刚跑出十来丈,屋中就跑出来个六十多岁的老叟:“小兔崽子给我滚回来!”
“再不烧火,老子打断你的腿!”
“我不!”小孩儿也来了劲儿。他叉腰瞪着不远处的老头:“你说烧火就给我吃肉!老子烧了半个月的火了,连个肉渣子都没见到,烧个屁!”
“……你是谁老子?!”老头气得要命,颔下稀疏的花白胡须不住抖动;他四下一看,从墙角操起根棍子就追了过去:“老子打死你这孙子!”
“爷爷我错了!”小孩自知说错了话,又怕挨打,眼见身前来了个人,立刻躲到那人身后:“爷爷、爷爷,来客人啦!我去烧火!”
小孩两手紧紧拽着穆铮的衣襟。他身上好多灰尘,陆昭下意识地往后退了几步,刚站好就听见了老者的笑声:“二位客官,可要进去喝杯茶?”
穆铮说好,陆昭自然也跟了过去:“烦请给我们的马儿喂些草料。”
一直走到茶馆中,小孩儿才松开了穆铮。
老叟转身去提茶壶,陆昭摸出十几个铜板给了小孩。她低声嘱咐:“去买点糖吃。”
小孩儿登时眉开眼笑,悄悄望着爷爷,将铜板塞到了衣袖中,谢过陆昭就跑到了后厨去烧水;穆铮不由低笑:“小妹很喜欢孩子?”
陆昭也笑:“还好。”
李瑛的事情搞定后,本地士绅都送了粮食过来,穆铮就让陆昭和他假扮兄妹,一起去看分地的情况。
陆昭一心想着逃跑,自然要先出来探探路,和他一拍即合。
不过,陆昭给小孩铜钱,却有几分同病相怜——
陆昭问穆铮要一年三百两银子的幕酬,穆铮也够大方,当天就送来了一千两银子……
的银票。
银票。
陆昭想想就气。
银票确实方便,可乱世里,当然是散碎银子最有用;何况这兵荒马乱的,陆昭去哪里兑换银子?
屋中倒有不少首饰,随便拿几样都能换不少银子,可穆铮摆明了不准她离开。
这回出来,穆铮倒是给她准备了些散碎银两,但两人没什么大开销,碎银花了找成铜板;铜板比银子沉多了,陆昭一有机会就送出去。
反正花的是穆铮的钱,花的越多,陆昭心里越痛快。
茶馆很简陋。里头只有几张桌子、十几条条凳;下午人少,茶馆里没几个人,老叟很快就送了茶水过来:“客官慢用。”
桌上倒扣着几个粗瓷碗,陆昭麻木地掀起瓷碗,先用滚水烫了烫,又取出块干净的帕子擦着;见牙白棉帕上没有明显的污痕,陆昭松了口气,叠了帕子又擦了一遍,貌似不经意地将这瓷碗放到自己手边,又擦了一只瓷碗递给穆铮。
穆铮有些想笑。
两人出来快十天了,这一幕穆铮早看了许多遍,不由笑话她官家小姐的娇气;偏她也给自己擦碗,穆铮便只当没有看见,忙拽住老叟的胳膊:“老伯,我想向您打听个事。”
“我听说,穆将军给投奔他的人分地,一人分三十亩,这是真的吗?”
“当然是真的,”老叟顺势坐在条凳上,他眯着眼,摸着下颌的胡须笑:“咱们穆将军可真是了不得啊,不仅把王爷杀了个干干净净的,还给咱们分地。”
“最近来陕西的人越来越多,我这个小茶馆也赚了点钱……也不知道穆将军会分多久的地,要是分个一年半载的……”
老叟嘿嘿笑着,陆昭提了茶壶倒茶,又听穆铮激动道:“小妹,咱们这就有六十亩地了!”
“也不是,”老叟放下手道:“穆将军说了,壮丁三十亩地,妇人二十亩地,老人孩子十亩地。”
穆铮微微皱眉,陆昭立刻接话:“阿兄,五十亩地也不少啦,够咱们过日子啦。”
穆铮叹息一声,那老叟便笑了:“二位生个娃娃,可不是六十亩地吗?”
“——老伯别开玩笑,”陆昭有些气:“我们是兄妹。”
“二位长得可一点不像,”老叟毫不在意陆昭的气恼,他笑道:“我斗胆问一句:二位是读书人家出来的吧?”
陆昭捧着茶碗喝茶,穆铮有些纳闷:“老伯是怎么看出来的?”
老叟也笑:“要是庄稼人,哪能穿这么干净的衣裳?”
穆铮仿佛大梦初醒,看看陆昭又看看自己。
陆昭皮肤白净,五官细致,一看就知道出身富贵;穆铮皮肤黑了许多,外貌也很端正。不过,两人衣裳都合身又整洁,脸上也没有风尘之色,一看就知道不缺钱。
穆铮惭愧地笑笑:“老伯法眼。”
“哎哟,什么法眼,我就是多活了几年,”老叟忽地凑近了穆铮道:“客官是想给穆将军做军师吧?”
穆铮不自在地嗯了一声,老叟又笑了:“这有什么好不自在的?咱们穆将军可大方啦。”
“你知道沈先生吧?咱们陆老爷身边的师爷,穆将军为了留他,一年给三千两白银。”
“那可是三千两白银呐。”
老叟不住喟叹,陆昭顿时放下了茶碗。她轻声问:“老伯,你说的陆老爷,是前朝的那个……巡抚吗?”
“是啊,咱们陆青天,”老叟说着抹了把眼:“可惜了,陆老爷不能和穆将军站一边,不然……”
陆昭悄悄望向穆铮,穆铮端起茶碗喝茶。
陆昭心头疑惑更甚。
今年春荒严重,爹爹派沈先生去别处借粮,没过多久就国破家亡,沈先生并不在爹爹身边,穆铮怎么能留下他?
还是说,穆铮在撒谎?
陆昭百思不得其解,穆铮已经放下了茶碗,又望着老叟道:“老伯,我读书不多,可不敢去找穆将军……我听说这里有个王将军,是穆将军的手下,也在找师爷……有这回事吗?”
老叟表情一僵,忍不住看了看陆昭。
陆昭给他看得满头雾水,忽然见老叟四下查看,见四下无人才凑近了道:“我劝二位一句,别找王将军。”
“王将军风流,爱美人,整天往家里带女人……二位要是找了王将军,这位夫人可就……”
这老叟的意思是,即便是有夫之妇,也难逃那位王将军的毒手?
陆昭给老叟倒了杯茶水:“老伯,不是说穆将军军纪严明,从不准底下人强抢民女?”
“王将军既然是穆将军的手下,那——”
“那能一样吗?”老叟一声叹息:“穆将军还能因为几个女人就杀了王将军?”
“总之二位最好别去找王将军,不然——”
有人走进茶馆,扯着嗓子要茶;老叟一声应答,又低声道:“二位不信就去问别人,我去给人送茶。”
陆昭又喝了一碗茶:“阿兄歇好了吗?要是歇好了,咱们就走。”
穆铮说好,两人便离开了茶馆。
这茶馆在城外,离城里还有几里的距离,官道两旁是光秃秃的杨树,底下堆着没化的残雪。
马儿哒哒跑着,冷风如刀面如割。陆昭一心都是沈先生,丝毫没感觉到疼;她尽量冷静着低声问:“阿兄这回出来,到底是为了看分地的情况,还是因为这位王杰王将军?”
穆铮拉了拉马,两人马儿更近了些:“都有。”
“我手下的人,大多是穷人家出身,打小没吃过用过什么好东西,这回陡然拿下了陕西,好多人都骄奢淫逸……这样下去不行,我有心要找几个人杀鸡儆猴。”
“阿兄大义,”陆昭由衷地佩服,终于拐到了沈先生身上:“这主意是阿兄自己想的,还是那位沈先生想的?”
沈叔……真的在吗?
穆铮脚步不停,心道哪里有什么沈先生,还不是他为了安李瑛他们的心,把照儿说成了沈先生?
穆铮不回答,陆昭心中打鼓:“阿兄……是嫌我多嘴了?”
“……告诉照儿也无妨,”穆铮抬头望天,不由笑了:“我和沈先生有过几面交情。”
“陆巡抚自尽,沈先生不肯为我所用,却要我为陆巡抚收尸,为此和我畅论天下大势,给我指了条路。”
“我拿下陕西的当天就让人去查王府的田产,几天后就开始分地,彼时我还不认得照儿。”
“照儿想知道,沈先生和我说了些什么吗?”
陆昭咽了咽口水:“阿兄请说。”
穆铮望她一眼,果然慢吞吞地说了起来:“沈先生说,要我练兵分地,休养生息;还说依着分地之事,选拔出一批心腹后,就可以开科举,笼络天下才子了。”
陆昭轻轻点头。
是这么个理。
但未必是沈叔所说。
陆昭忍不住开口:“沈先生请将军为陆巡抚收尸……陆巡抚他……下葬了吗?”
陆昭紧握了缰绳,指甲刺得掌心生疼,总算没有哽咽落泪。
父亲和穆铮有仇,她又一直隐藏身份,不敢问爹爹的身后事;如今陡然听到父亲的消息,陆昭再也忍不住了。
穆铮探究地望着照儿,却也没有多问,只道:“陆巡抚素来有青天之名,陕西百姓哪个不爱戴他?哪能草率地下葬?”
“但凡有人身死,总要停灵守灵;陆巡抚家小不知道在哪里,我也不敢贸然下葬。”
“好在天冷……等王杰这事了了,照儿和我去祭拜祭拜陆巡抚,可好?”
这意思是,父亲还没有下葬?
陆昭呼吸更急促了些,已经想明白了其中关键。
穆铮和父亲有仇不假,可他还要收拢人心,为此拿父亲做借口,还假称留下了沈先生。
陆昭恨穆铮利用父亲,让他死后都不得安宁;却也不得不庆幸穆铮图谋不小,没有为了撒气毁了父亲的遗体。她深深吸气:“听阿兄的吩咐……阿兄打算怎么处置那个王杰?”
她要祭拜父亲,那首先要解决了王杰。
穆铮抿了抿嘴:“王杰确实好色……等到了城里,你好好待在客栈里,我去看看王杰到底是怎么回事。”
“啊?”陆昭整个人都傻了:“阿兄我要和你一起。”
这兵荒马乱的,她可不敢一个人瞎晃悠,跟着穆铮可比她一个人安全多了。
眼见穆铮皱眉,陆昭又补了一句:“阿兄,我保证不给你惹麻烦。”
穆铮点了点头,忽然提高了声音:“阁下跟了我们这么久,何不现身一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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