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去给你的那两个李家人,你怎么处置了?”
穆铮浑身嫌弃地别过头去,连一个眼神都不给李瑛。
李瑛慢慢站直了身子。他道:“那两人以次充好,在粮食中动了手脚,我一直病着,没注意到这件事,这回将军派人将他们两人送了回去,我知道他们犯了大错,就让人将他们看押起来了,只等将军处置……”
穆铮耐着性子听李瑛说完,一时间简直要被气笑了。
好好好,怕杀了他们,惹得自己族人不平,也怕毁了自己公正慈爱的好名声,所以等着他发话处决,好把所有的问题都推到他身上。
这群士绅果然难缠得很,一个个背地里耍阴刀子。
穆铮咬咬牙,一转头望见桌上的茶杯,忽地抬手将茶杯挥到了地上。
“咔嚓”一声脆响,那茶杯一瞬间四分五裂,茶水混着茶叶四下横流,还有几片碎瓷片飞溅到了李瑛身前。
穆铮的怒斥接踵而来:“还在这儿装?”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你一点也不知道?!”
李瑛身形颤抖一下。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额头却忍不住流出冷汗来。
这个穆铮自小过得苦,长大后心狠手辣,为了树立自己的威信,不惜将自己出生入死的好兄弟斩首示众。
这回自己惹恼了他,他未必不会杀了自己……
李瑛暗暗叫苦,偏又梗着脖子回了一句:“将军这话……小人不懂。”
罢了,他再过几年就七十岁了。人生七十古来稀,死了就死了,他活够了。可李家上上下下几百口人,总不能因为穆铮一句话,就把粮食都送了出去。
见李瑛身形颤抖,穆铮勾了勾唇。他假作生气,怒得声音都在颤抖:“你这人忒狠毒,也忒目光短浅。”
“你不知道,我告诉你。”
“你不愿意借出粮食赈济灾民,又怕我手下的兵马、怕我杀了你李氏一族,所以故意把掺了沙子草籽的粮食送过来,想着推到那两个运粮的族人身上,杀了他们好糊弄过我。”
“将军明鉴!”李瑛扑通一声跪了下去:“小人万万没有这个意思!”
“那你为什么装病?”穆铮一声冷哼:“还是说,就这么巧,我前脚锁了李家祠堂,后脚你的病就好了?”
“我要是烧了李家祠堂,你是不是还能身手矫健地杀了我?!”
李瑛冷汗涔涔:“小人不敢——”
“你不敢?”穆铮话语中满是嘲弄:“若非军师百般为你求情,我早杀了你杀鸡儆猴了,哪还能让你来我面前糊弄我?!”
房间中一时沉默了起来,穆铮一双眼紧紧盯着李瑛,李瑛低头望着地面。
地面上铺着地砖。茶水顺着地砖窄浅的缝隙四下流动,终于流到了李瑛面前,湿了李瑛衣襟的下摆。
李瑛却全然没有注意到这些,脑中只有一个念头——
穆铮口中的军师是谁?
穆铮停了许久,终于开口道:“说你目光短浅,你还不信。”
“我来到陕西,把朱家王爷全都杀了,手中怎么也有三四百万亩(1)的地,这么多地能养活多少人?”
“王府里的存粮又有多少?”
“我找你借粮食,你当我缺那么点粮食?”
“我找你出粮,不过是想着让你给别人做个样子,让所有人都知道你一心为百姓做事,好把分田的事情交给你们李家去做。”
“你拿掺了沙子的粮食糊弄我,我本想杀了你,可军师苦苦求情,说不能杀你。”
“我忍着气,又给了你一个机会,让人把这事告诉你,你却一门心思地装病。”
“这回我封了李家祠堂,你终于不装了?”
穆铮满是责备,李瑛慢慢抬起了头。他花白的胡须一下一下地颤抖着:“将军英明,是小人昏了头。”
“这位军师救了我的性命……还请将军告诉我这人的姓名,我好去向他道谢。”
穆铮心头狂喜,面上也得意起来:“告诉你也无妨。”
“那是我一年三千两银子聘来的先生——他姓沈。”
“沈——沈先生?!”李瑛眼睛亮得吓人:“这位沈先生是、是——”
“正是陆巡抚身边的沈先生。”穆铮忍不住笑了起来。他不大乐意地朝着李瑛抬了抬下巴:“起来吧,看在沈先生的面子上,我不难为你。”
李瑛不住称谢,手扶着膝盖慢慢站了起来,又按着穆铮的意思坐在了不远处的椅子上:“当真是那位沈先生?他怎么……”
“陆巡抚自尽殉国,”穆铮声音低沉:“可他还有个小女儿。临死前,陆巡抚要沈先生将女儿送回老家。”
“外头兵荒马乱的,沈先生不巧遇到了劫匪,我手下人救下了他,我又百般邀请,沈先生终于答应我留下来。”
“这让你出粮博得美名、再借机让你主持分田之事的妙计,就是沈先生提出来的。”
李瑛半信半疑:“小人斗胆一问——将军说分田之事,这又是怎么回事?”
这话正中穆铮下怀。穆铮微微一笑:“我说了,我手下无主的地,少说也有三四百万亩,这些田地能养活好多流民。”
“沈先生的意思是,把田地分给流民,正好顺带造出黄册。”
李瑛心跳如捶。
是了,穆铮一介粗人,怎么能想出来锁人祠堂的法子?肯定是这位沈先生出的主意。
沈先生是陕西巡抚陆渊最倚重的亲信之一,他为人处事老练妥当,不着痕迹。
借着送粮博名、顺带分发田地、登记造册,还能培养出自己的心腹,这样一环扣一环的计谋,穆铮这粗人绝对想不出来,应该就是沈先生出的。
倘若按照穆铮的想法来,他李家送出几个才子过来做成此事,他日穆铮成了大业,李家就成了从龙功臣,定然能光耀门楣。
即便穆铮败了,只需要将那几个才子赶出家门就是。
再说了,李家上上下下几百口人,才子也有几个,不把才子全送来就是了。
想到这里,李瑛心潮澎湃,忽地抬头大哭起来:“小人……小人惭愧,辜负了将军的信任……”
“辜负我信任没什么,莫要再让她失望了。”穆铮叹息道:“你快让人送粮食过来,三天之后,我会请诸位一同吃个饭,到时候咱们再说分田的事。”
李瑛一口答应,穆铮却笑着开了个玩笑:“祠堂自然完璧归赵,只是这回运来的粮食……”
穆铮玩味的目光碰上李瑛尴尬的眼神,两人四目相对,片刻后,两人齐齐大笑了起来。
李瑛回去的当天,粮食就送到了穆铮手中,其余的士绅也跟着送了粮食过来。不过短短两日,粮食几乎已经全都送了过来。
穆铮心里的石头总算是放下了。高兴之余穆铮不由庆幸,要不是他走投无路,想着找照儿碰碰运气,还真不知道自己身边就藏了一位神机妙算的才女,能帮他解决这些棘手的事情。
至于请士绅们赴宴的事情……
穆铮从没有和士绅们吃过饭,有意让照儿同去,照儿却执意不肯,只和他商量了些要注意的事情,最后也有惊无险地把分田的事情安排下去了。
到了第四天,穆铮总算抽出时间来谢照儿了,两人便一起去了施粥的粥棚。
城中有好几处施粥的地方,这地方临近衙门,陆昭到了之后,先是望着粥棚前排起的长龙,忍不住叹了口气。
她这回出来,就是猜到这粥棚应该在大路口,想着出来探探道路,没想到能看到这么多的灾民。
先前几天一直下着雪,粥棚一直烧着火,周围没什么雪;可路边的雪堆了一尺多厚。
因为遍地是雪,灾民也没办法坐在地上歇着,只能挤在没雪的地方,瞧着可怜巴巴的。
陆昭眉头越皱越紧,下意识走到了衙门口。
衙门是朝廷办公之处,旧朝覆灭,官员四下逃散,衙门便空了出来。
而衙门周围住的人也大多非富即贵。这些权贵,有些被义军给杀了,有些打包细软逃难了,好多房子便空了下来。
陆昭想了想,转身就要去找穆铮,结果被突然出现在身边的穆铮吓得后退好几步:“——你做什么?!”
说话间,陆昭心有余悸地抚着胸口。
“……灾民多,世道乱,我怕你被人欺负了。”穆铮简短地解释了几句,转过头去不看照儿,脑中却晃着一只雪白的手。
是照儿的手。
先前她手冻了,两只手都红肿着;他想着留下照儿,就叫人去找了王府里的大夫——
原先攻破秦王府,许多人都跑了,大夫却没跑,说是谁都要用到大夫。那大夫给了他一瓶治冻疮的药,他握在手里好久,最后终于送给了她。
现在见她一双手白嫩如初,穆铮不由笑了:“对了,照儿看衙门……又是为了什么?”
“哦,”陆昭回过神来,慢慢垂下了手:“天太冷,我怕那些老幼妇孺扛不住,想着这里的房屋空着也是空着,不如让灾民们都住进来。”
“将军觉得如何?”
“听你的。”穆铮略一思量就答应了:“只是没有那么多的棉花……好在干草足够,铺在地上再铺被褥,倒也能御寒,照儿觉得呢?”
陆昭点头称是。
陆家不算阔绰,但也不至于到无物御寒的地步;但好多贫寒人家冬日以稻草御寒,陆昭倒也知道。
陆昭又将周围的路过了一遍,终于心满意足地看向穆铮,却见他目光湛湛。
陆昭心中一凛,只听穆铮问:“照儿,你歇好了吗?”
“要是歇好了,就和我一起去做一件事。”
(1)三四百万亩地:王毓铨先生在《明代的王府庄田》一书中曾提到过王府田产,好巧不巧,有一篇《陕西明藩庄业表》的附录,其中明确提到明代陕西部分藩王的田产,兹摘录部分如下:
废秦、韩、瑞、郑四藩:
原额废藩本折赡赐烟庄自置王田共地9868顷43亩,又山坡山场栗柿竹等园521处段,山场内地11分,无顷亩。
陕西布政司辖平、庆、临、巩四府属
废肃、韩、楚、沐四藩:原额废藩本折赡田自置并油斤王田共地16025顷35亩。又地79处6段,18窖,104哇,房店铺面共3311间,大门三座,水磨34轮,磨3只,煤洞6眼,琉璃磁窑8座,杂树99株,地基课程11处。
没具体计算,只简单相加取25000顷;明代一顷地为100亩,则少说有250万亩。
这数据是后来统计的,穆铮没具体统计的本事,何况他也想着吓唬人,所以直接夸张了一下,说有三四百万亩田地。
类似的如三千两银子,唬人的。
算是虚幻世界里的一点点现实依据(在说什么啊)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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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移花接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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