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门吧。”
“我不。”林浪遥用背脊死死抵住门板。
“我没有骗你。”
“我不信。我没有师父,我师父已经死了。”林浪遥冷静道。
“……”
门外人似乎已经没有任何办法,陷入了沉默。
背脊贴着单薄的木板门,心嘭嘭直跳,林浪遥努力深呼吸,告诫自己一定要镇定,颤抖的呼吸却暴露了真实心绪。一门之隔的那个人和他说,他是温朝玄,他没有死,反而还成了神,现在他回来了。
滑天下之大稽。
他亲自下的手,死没死透,他难道不清楚吗?
可那熟悉的声音,熟悉的气息,他甚至能感觉到承天剑近在咫尺的压迫感……一切都真真切切,世上除了温朝玄,再没有别人了。
林浪遥疑心,是自己梦里的心魔,趁着睡梦时偷偷溜了出来。
木板门很薄,不是什么特殊的木材,也没有施加阵法符文,是林浪遥在山上随手砍了一棵树拖回来,亲自劈成一块块,拼成门板装在门上。这么一扇门,别说修真者,随便一个凡人武夫,用力一推也就开了,但屋外的人只是静静站着,丝毫没有强闯的意思。
这让林浪遥疑心更重了。
“你怎么不说话了?”林浪遥隔着门喊话。
“我实在不知道再说什么,才能证明自己。”屋外人如实道。
林浪遥说:“看吧!你果然是假的。”
屋外人沉吟一会儿,缓缓说:“你不愿认我为师也无妨……但我还是你成过亲拜过堂的夫君。”
屋里传来一阵乒乓作响的动静。
假的,绝对是假的!
林浪遥从地上爬起来,完全确信了,这一切一定是自己睡过头产生的幻想,这种事不鲜见了,他并非第一次遭遇如此情况。
林浪遥摸回床榻,准备躺下再睡上一觉,刚闭上眼,忽地听见屋外人说:“你这些年过得开心吗?我看见你去了很多地方。”
“关你什么事。”他冷漠地说。
“你去过那么多的地方,就没有遇见属意的人?”
林浪遥呆了呆,睁开眼,“什么意思?”
屋外人淡淡道:“你现在身无牵系,若想再想找个道侣相伴,也是可以的。”
林浪遥“腾”地坐起,脸色青一阵白一阵,咬牙说:“我就知道你这心障要乱我心智!想也别想,我是不可能再找道侣的,我做鬼也要下去缠着他。”
屋外人无声地笑了一下,然后又陷入长久的沉默。
屋里屋外静悄悄的,只能听到远处山林里的鸟啼和虫鸣,林浪遥蒙着被子,就快要睡着时,忽然听见外边熟悉的声音说:“我知道你心里对我有怨,是我一次次辜负你。这次我回来不会走了,你生气也好,责怪也罢,我都会等你想开。”
林浪遥鼻头蓦然一酸,有那么瞬间,真想立刻冲过去开门。
这太像了,真的太像了。比以往梦见的每一个心魔都还要相像,但是他知道越是趋近于真实,就越不可相信,因为温朝玄已经死了,这是不可否认的现实,他不能沉浸虚假里,那样他真的一辈子都走不出来了。
求道之人须心性通达澄明,断尘缘,戒凡念。
世上没有忘不掉的人,只要他少梦见一点,少想念一些,迟早能放下的。
一年不够有十年,十年不够有百年,百年还不够,那就千千万万岁。
想通之后,动摇的心终于踏实了,林浪遥用被子把头一蒙,封闭五感,坦然地开始呼呼大睡。
等他睡醒后已近黄昏,夕阳充盈着空荡荡的屋室,捂在脑袋上的被子被扯了下来,刚刚好盖在胸口,就好像有人替他掖过一样。
林浪遥爬起来侧耳细听了一下,没有听见任何动静,也没有说话的声音,顿时松了口气。
果然是心魔作祟。
他下了床,想出门透个气,刚一推开门,猛地被一道身影堵住了路。
林浪遥抬起头一看,登时道:“你,你,你,你——”
明朗颜色的白衣人站在屋檐下看天,黑发安静地披在身后,神态淡然,湛如冰玉,面色带着异样的苍白。
温朝玄回眸看他,“醒了?”
林浪遥盯着那满头黑发,魂不守舍地说:“果然是假的……”
温朝玄:“……”
他拧起眉,匪夷所思地盯着自己的徒弟,像是很难理解他脑子里到底都在想什么。
“成神之后外表都只是幻象,可以随意变幻,我原以为你会更想看到……”他说到一半停住口,阖了阖眸,随着心意一动,发上的黑色快速褪去,如雪青丝披覆一身。白裳白发,衬着白皙肌肤,浑似一尊白玉雕像静静立在那里,无悲无喜的面上带着神性的悲悯。
林浪遥睁大眼睛看着他,立刻退后一步,然后像撞了鬼远远地跑开了。
温朝玄听见他一边跑一边自言自语说:“完了完了,这次的心魔竟如此险恶……”
“……”
温朝玄顺着林浪遥跑走的方向慢慢跟过去。林浪遥跑进了山中的林子里,温朝玄找见他的时候,他正蹲在一条溪边,掬起一捧水拍在脸上。
被夕阳镀上金色的水波轻轻荡漾,滴滴答答的水顺着指缝滴落回溪中,林浪遥面无表情地盯着水面,在自己身后,出现了一个模糊的白色人影。
“你到底是什么。”
“你觉得我是什么?”
林浪遥说:“总归你不是他。”
温朝玄道:“那你就把我当成心魔产生的幻影好了。”
林浪遥一甩手,用水点子打碎了溪中倒影,倏然站起身。
有那么瞬间,温朝玄以为他要拔剑了,但或许是这么些年的游历影响了他的心性,林浪遥没那么冲动了,他目不斜视地从温朝玄身边经过,踩着一地落叶往回走。
林浪遥挽起袖子打了一桶井水进屋。温朝玄奇怪他要干什么,跟进去,发现林浪遥搭了一个简易的厨房,有灶台,有案板,有锅碗,倒是像模像样一应俱全,只是东西很新,看起来就没有使用过几次。
林浪遥舀出一大勺面粉,往里面加了点水,有点拿捏不准,想了想,又往里加了点水。
果不其然,面粉变成了面糊,稀稀拉拉地淌在案板上。
林浪遥赶紧补救,铲了一大勺面粉,豪迈地往案上一倒,把面粉把面糊给淹没了,白烟弥漫。
面多了加水,水多了加面,面多了再加水……
如此几次,温朝玄喝止道:“……够了。”
林浪遥停住手,转过头看他,糊满面粉的手抬起来擦了擦汗,在脸侧留下一道花猫一样的白痕。
温朝玄不知道他为什么要和面,但看不下他这样胡来的做法,指点道:“不要那么没轻没重,每次只加一点点,一边加一边用手和面试试。”
林浪遥不知道该不该听他的,说实话,他不太愿意听一个“心魔”的指挥。
温朝玄看出了他的戒备,淡然地往后退了一步,示意自己不会干涉他。
林浪遥瞅了他半天,回过头看着自己的制造出的残局,也没有办法了,只得将信将疑地按着他说的方法试了一下,果真勉强和成一个巨大的面团。
他长长松了口气,又转身去拎出一块肉,用刀细细切成肉末。他习惯用剑,手拿起刀来也很稳,倒是不像和面那么糟糕,肉切得又细又好看,又切了些葱花,加上盐、酱,一起拌匀。
温朝玄看着看着,终于看明白他要干什么。
林浪遥这是在准备包饺子。
他有点惊讶于林浪遥的成长。要知道在从前,温朝玄从不让林浪遥下厨,在他看来,林浪遥只需要学好剑读好书,旁的一律不用操心。林浪遥辟谷前,一直是温朝玄给他做饭,辟谷后就不用吃饭了,自然也不用再学厨艺,唯一几次进厨房,还是在给温朝玄帮倒忙。
烧开的热水氤氲中,林浪遥将自己包的饺子下锅。
不过他的手艺大概还未成熟,煮好的饺子盛了满满一大碗,林浪遥吃了两个之后,咀嚼速度就放慢了,又勉强塞下去两个,终于坐不住了,“呕”地一声站起来冲出屋门,在外边一边扶着树一边吐,模糊不清的声音说:“这也太难吃了!呕……”
温朝玄缓缓走过去,垂着眼眸,拈一只热腾腾的饺子送进嘴里,缓慢咀嚼。
林浪遥对于自己厨艺的评价毫不客气,他饺子皮擀得厚重,像棉被一样裹着肉馅,馅料吃起来发苦发酸,还有奇怪的辛辣味道,应该是盐和姜末加多了,又把醋当作酱油掺了进去。
温朝玄缓缓咽了下去,又拈起一只饺子,忽然想起来了。
他曾经唯一教过林浪遥的一道菜,就是饺子。
那是很多年前某个除夕的事了,林浪遥当时还是一个很小很小的小孩儿,踩着板凳站在案板边,温朝玄从背后环着他,手把手教他如何包饺子。
修仙一道,寿数恒长,人生如载浮于水波中的船,顺着遄急的浪潮,一眨眼已过万水千山。而这么一件琐碎,无意义的事情,只是很久很久以前,在岁月洪波中匆匆一掠的风景,本不该记这么久。
可林浪遥偏偏记得。
不仅是这碗饺子,还有这座仿造他们过去居所的草屋。
曾经二人生活的旧居,在温朝玄第一次“身死”后,就被林浪遥毁了个干净,而现在,他竟按照记忆中的模样又重建了一座。
林浪遥不愿意认他,只当他是一个心魔产生的幻象,温朝玄还以为他是彻底接受了自己的死亡,方才不相信死而复生的事情。
直到这时,他确信了,林浪遥压根没有放下。
林浪遥根本不可能真的放下。年长者在成长岁月里每一点的教诲,早已融入骨髓里,是温朝玄塑造了他如今的模样,林浪遥每一次呼吸,每一次出剑,存在于世间的每一刻,都带着温朝玄的影子。
他放不下温朝玄,断不了尘缘,戒不了凡念,成不了仙。
温朝玄此刻无比庆幸上重天的神仙还未来接他,庆幸自己没有半分犹豫,纵身跃下那连接着天上与人间的池水,否则只怕迟那些时日,彻底有缘无份,天人永隔。
当天夜里,林浪遥睡在屋里,温朝玄在屋外。一轮明月照窗,明晰地在窗纸上映出一道挺拔轮廓。
林浪遥拥着被翻过身,恰巧瞅见窗上身影,顿觉呼吸急促,心烦意乱。
恰巧这时候屋外人也回过头,似乎察觉到了他的躁动不安,低沉清缓的声音道:“睡吧,我在这。”
林浪遥心想,你一个心魔阴魂不散地守着我,我怎么可能睡得好?
但很奇怪,偏偏在他说完那句话之后,林浪遥一转眼就睡着了,一夜无梦,安稳而踏实。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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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3章 第 143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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