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浪遥醒了。窗外不知是什么时辰,但看见斜移进屋内的日影,应该过了正午。
他呆坐在床上,发了会儿呆,慢吞吞爬起来换衣服。
刚把自己扒了个精光,门忽然从外边被人推开,林浪遥回过头,和门外人面面相觑片刻,一把将衣服拉起来,怒目而视。
而那人丝毫没有回避的意思,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看。林浪遥心里更加烦躁,动作幅度很大地拉扯着衣衫,上面抓住了衣服,下边裤子又要掉,勉强盖住了裸露的肩头,然而衣摆遮掩下一截紧绷的腰身时隐时现,他赶紧弯腰去提裤子,差点漏了半边屁股蛋子。
脚步声靠近,压迫感也随之袭来。
林浪遥立刻起身,警惕地后退一步拉开距离,“你干嘛?!”
温朝玄要帮他提衣服的手悬在空中,目光落在那胸口前未合上的衣襟,蹙了蹙眉,轻声说:“你瘦了。”
林浪遥动作停顿片刻,抓紧裤腰火急火燎系上,故意撞开挡在面前的人,转身走出去。
今日天色不是很好,日光蒙蒙胧胧地穿过云层,带着催人糊涂的困意。
温朝玄紧随着从屋里出来,不紧不慢地跟在林浪遥身后,像一抹白色的游魂。
林浪遥去井边舀了一瓢冷冽的水,捧着葫芦瓢仰头饮下,他顺手抹了一把脸,浓黑的眼睫染上湿漉漉的水汽,眉峰凌厉。
温朝玄在旁看着,出声道:“空腹不可饮凉水。”
林浪遥没理他,把瓢子往地上一丢,转身走了。
葫芦瓢砸在井边,溅起的水滴落在温朝玄不染尘埃的素白衣摆上,他低头看了看,默不吭声。
林浪遥站在屋前空地上,静静闭目吐纳呼吸,风过林梢,轻轻吹动他的鬓发。
温朝玄在对面屋檐下,一瞬不瞬地看着他。
林浪遥抬手招剑,习惯地练了一套剑法,他身姿洒脱,纵横剑气中,又含着无尽逍遥之意。
师徒二人相似,却又截然不同,剑法都是温朝玄曾经交给他的剑法,但林浪遥已经参悟出了属于自己的剑意。
温朝玄的剑,浑然天成,如广阔天地,包容万物。
林浪遥的剑,锋锐凌厉,又气象万千,变化无穷。
二人已经走出了不同的剑道之路。
温朝玄道:“你出师了。”
林浪遥一式回手剑刚刚刺出,青云剑忽然脱手而出,直直朝着屋檐下的方向飞去。
温朝玄微微一偏头,伤人的剑锋擦着发丝而过,发丝还未落定,剑已入木三分。
视线落在剑气未消的青云剑上。
林浪遥走过来,反手拔出剑,擦身而过时,眯起眼睛,挑衅又轻蔑地扫了他一眼。
温朝玄:“……”
温朝玄这时候,忽然对那些遭到林浪遥欺压的修真界门派,有几分感同身受了。他的教导到底哪里出了问题,以至于把林浪遥养成这副脾气?
明明小时候虽然顽劣了一点,调皮了一点,捣蛋了一点,惹是生非了一点……但还算是可爱讨喜的小孩。
“你要去何处?”
“不关你的事。”
林浪遥去林子里砍了一根高耸的竹子,剑气削去枝叶,单手拖了回来。
长如巨蟒的青竹横卧在屋前空地上,林浪遥掏出剑,把它劈成一段又一段,又挑了一段粗细匀称的,对半剖开,再对半剖……直到变成一条条窄窄的竹片。
他盘膝坐在地上,手指笨拙地与那些竹片较劲。
温朝玄轻轻走过来,在他身边蹲下,看着他摆弄竹子。林浪遥低头全神贯注的时候,眼眸黑圆,鼻子时不时轻皱一下,小声地嘟囔着话,显得有几分稚气。
温朝玄听见他说:“真是奇怪了……明明看他做起来简单,为什么我总是不成,难道又是竹子问题?……下次再换一片竹林试试……”
“你想要做什么?”温朝玄问,看见林浪遥做得实在费劲,想要帮一帮他。
林浪遥没好气道:“关你什么事?你能不能别烦我!”
自从回来以后,他总是在吃闭门羹,碰了一鼻子灰。林浪遥冷漠地推拒他,失去了“师父”这一层身份后,没想到竟然面对如此冷遇的态度,莫非这是对他过往所作所为一切的报应?
世事无常,谁能想到风水轮流转。
于是温朝玄真不再打搅他了,安静地在一旁看林浪遥忙活。
过了一会儿,太过寂静的氛围,反而让林浪遥有点不习惯了。他慢慢地停下手,回过头,看见天光下的男人神色平静,眼眸静静垂着,面色苍白透明得几乎要融在光线里,透着一股子不正常的脆弱感。
林浪遥瞳孔骤缩,脑子里嗡的一声响,几乎要被带回那段梦魇一般的记忆。
温朝玄身死那一天,也是这样在他剑下一点点消散。
林浪遥扬声质问道:“——你为什么这幅样子?”
温朝玄愣了愣,“什么样子?”
“你,你这副苍白的脸色——”
温朝玄明白过来,不想他担心,解释道:“我回来的时候受了点伤,法力消耗太多,休养一段时日就好。”
林浪遥却不相信,认定了他是故意变成这幅模样来吓唬他,“你给我变回去!——”
温朝玄说:“好,我变。”
林浪遥咬紧牙关,死死盯着他。
温朝玄虽是这么说,但法力消耗带来的自身虚弱,根本没办法用变幻之术遮掩。
他看出了林浪遥的紧绷和恐惧,伸手去拉林浪遥,想将人拉进怀里。看不见了,也就不怕了。
但林浪遥被他一碰,却像烫着一般,猛地将他推开了。
温朝玄感觉有个东西砸在自己怀里。低头一看,是个未完成的竹编小玩意,狼狈地滚落在地上,于是他俯身捡了起来。
“你能不能不要再出现了。”
温朝玄刚抬起头,就听见林浪遥这么说。
他顿了顿,目光一点一点上移,停在对面人脸上。
林浪遥脸色发白,死死咬紧牙关,黑沉沉的眸子里带着潮湿与阴翳。
他的道心乱了。
“我好不容易快要把他忘了,你为什么偏要不依不饶地出现?为什么就是不放过我?”
“……如果我说,我没有骗你,我就是‘他’呢?”温朝玄拍了拍那弄脏的竹编,轻声道。
林浪遥冷静道:“他已经死了。”
“那如果,死人又活过来……”
林浪遥打断他,“我不需要。”
温朝玄:“……”
“我已经走出来了。我不需要,我谁也不需要。我自己一个人就能过得很好。曾经的一百年,和后来的六十年,这么长的岁月,我的都是自己一个人走过来的,我什么时候说过我需要人陪伴了?既然当初我下定决心要杀他,我就已经做出了决断。路是我自己选的,我不后悔。”
温朝玄这才后知后觉意识到,林浪遥真的如他所期望地长大了。他满以为林浪遥还是那个依赖人的小孩,自己应该要归来,应该像以往那样将他揽在自己羽翼下,却从未想过林浪遥是否还需要他了。
或许,是他做错了决定?
“你可以消失了吗?”
温朝玄“嗯”了一声,说:“……好。”
林浪遥看他不动,一拧眉,“那你还不走?”
“那你……照顾好自己。”温朝玄点点头,这才挪动脚步,攥着林浪遥未完成的竹编,一点点往外走。
直到他的身影消失在林子里,看不见了,林浪遥才长舒一口气,感觉头痛欲裂。
好险,好险。差一点要压不住这个心魔了。
他最近真是越来越分不清现实和虚幻了。
林浪遥腿软地扶着木门回屋坐下,他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掌,愣愣地有点出神。那触感太真实了,他险些控制不住,真想顺着对方的力道倒进怀里,抱一抱那久违的人。
可惜假的就是假的。
他才不要自欺欺人。
林浪遥撇了撇嘴,感觉有点口干舌燥了。
起身想给自己倒杯水,眼前却一黑,整个人忽然往前栽倒——
“你到底在干什么?”
是谁在说话?
林浪遥迷瞪地睁开眼,对上一张苍老的脸。
一看见这张脸,他就一肚子无名火横生,整个人都清醒了。
“你这个老头,你还敢出现?——”
“等一下,你先别急着骂”,周似梦说,“我问你,你到底在干什么?”
“什么?”林浪遥莫名其妙,“什么干什么?”
周似梦一脸恨铁不成钢的表情,“我在他入天门的时候强行把他引到蓬莱仙境来,又好不容易瞒着上重天把人给你送回去了,我问问你,你到底在干什么?你就这么把人赶走了?平时看着挺聪明的,怎么现在犯傻了?是真是假你真分不清吗?”
一连串话砸过来,把林浪遥劈头盖脸砸晕了。他一脑袋浆糊,耳边嗡嗡作响,什么话都听不进去了,只看见面前老人的嘴一张一合。
“等——等一下,你在说什么啊?什么真的假的,什么,你——”
周似梦扶着他,免得他一口气没上来倒下了,长叹道:“痴儿——人生大梦,岂知梦中‘我’是‘我’。”
“趁现在还来得及,梦醒吧——”
梦祖在他眉心轻轻一点,魂魄归体,林浪遥霍然睁眼。
他明白了,他什么都明白了!
林浪遥从地上爬起来,立刻夺门而出。
天空落下斜飞的一滴雨丝,坠在飞奔的鬓发间。
开春的第一场雨,落得悄无声息。林浪遥抹了一把湿冷的脸,狂奔在山道间。
他全都明白。
耳边还回响着周似梦和他说的那些话。
“他说,他曾经有愧苍生,他认为是他误放了魔神血,才导致来日魔神降世,所以他决定倾尽一切去挽回、弥补。但是现在,他认为他无愧于苍生,也无愧于天地,他只愧对于你。”
“神仙下凡是重罪,从天上往人间,需经历九十九重紫霄神雷,每一道雷劫都可能劈得仙骨尽毁,神魂俱灭,但他没有犹豫,还是去了。他想去见你,想回到你身边。”
“为了你,他不愿意成神。”
为什么脸色苍白?
温朝玄只是轻描淡写地说,回来时受了点伤。
林浪遥这时候才明白一切,悔恨得心头流血,肝肠寸断。
为什么。
为什么不愿意相信呢?
明明他那么拼尽一切回到你身边。
林浪遥在山道上疯狂地搜寻那抹白色的身影,像小时候有一年,误以为被温朝玄抛下,害怕与惊惧交加,让他在山林里如同一只走失的幼兽一样,莽撞狂奔。
他崩溃地大喊,“师父!——”
声音穿透林梢。
晦暗的林间,和着潮湿的雨,他终于一脚踏空,坠了下去。
失控地坠落,但预想的疼痛没有袭来,师父的怀抱稳稳接住了他。
温朝玄紧紧抱着他,“……别急,别害怕,我就在这里。”
林浪遥死死搂着他,真切地感受那温暖胸膛里重新跳跃的心脏,哽咽道:“我错了,你别走!……你别走……”
温朝玄静了静,下巴抵在他头顶,声音有一瞬低哑,“我以为你不想见我……”
林浪遥立刻在他怀里疯狂摇头,“不是的,不是的,我不知道是你。我只是……我只是害怕又一次被骗了。”
“没关系,”温朝玄轻拍他的背,哄道,“我说过,这次回来了就不会再离开。哪怕你真的不愿意见我,我也不会离开。”
林浪遥死死攥着他的胸前衣襟。
温朝玄感觉到他的眼泪,伸手摸上他的脸颊,拭去那温热的泪水,捧起他的脸说:“别哭了,我帮你把这个做好了。”
温朝玄举起另一只手,摊开掌心,林浪遥泪眼朦胧地看去,看见在那手掌中,静静躺着一只竹编的小狗。
小狗高高翘着尾巴,憨态可掬,惟妙惟肖。
冥冥命运中,一切失而复得。
林浪遥脑子里一片空白,什么也无法思考了。
他一把搂住温朝玄的脖子,垫起脚,吻了上去。
温朝玄一怔,唇上品到那湿冷微涩的眼泪味道,心头一软,纵容地垂眸低下头,按着林浪遥的后颈,加深了这个吻。
在春天的第一场雨里,失去的重新归来,从此再无缺憾。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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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4章 第 144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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