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雨过后，洧州已经慢慢回暖，而瑶州处于洧州之北，尤然还有些残冬的冷峭。
宰相府外，一股凉风吹起了门前湿润的尘叶，郭彦不禁打了个寒颤，他擤了擤鼻子，忍不住抱怨道，“这个端阳公主究竟在搞什么名堂，明明就在府内，却让我们在外面吹冷风干等！”
方不遇转头瞥了他一眼，轻轻摇头，示意他不要多言。
郭彦会意，默默将到了嘴边的牢骚咽了回去。
不知过了多久，宰相府的大门终于再次被打开。刚刚帮他们传话的管家脸上堆起充满歉意的笑，弓着身子做了一个请的手势，“让二位久等了，大人这边有请。”
方不遇和郭彦被管家带至了一间会客堂。
说是会客堂，但这里的一切看起来都不太像一个正常的待客之所——
地面铺设着粉白相间的花纹石砖，中央摆放着狸毛地毯，前方是一张云石镶嵌的八仙桌，两侧各置两把交椅，主位则是一张冷杉木太师椅，椅上铺着洁白的羽织锦垫，把手上还搭着一条貂毛毛毯。
整个房间弥漫着一股淡淡的幽香，华艳无比，更像是……女子的闺房。
方不遇和郭彦在门口愣了片刻，两人默默交换了一个狐疑的眼神，直至管家催促，他们才迈步进入房间。
刚一进门，他们便隐约听到了似乎是从侧厅传来的嬉笑声，女声中夹杂着……男声?
早就听闻魏端阳豢养面首无数，只是没想到她居然会把人带到宰相府里闹。
相比方不遇和郭彦的故作镇定，管家却显得习以为常，面不改色地走向一旁的玉屏风，低声禀报，“公主，方阁主到了。”
嬉笑声骤然停止，随后传来一道慵懒的女声，“知道了。”
紧接着，一道娇柔的男声好奇地问道，“公主，方阁主是谁呀？”
女声温柔地回答，“不重要的人，你先睡会儿。”
一阵衣物摩擦声后，一名侍女扶着一位身着宽松衣袍、披着淡紫色鹅绒披肩的女子从屏风后走出。
魏端阳虽已年逾四旬，但因其长着一张娃娃脸且保养得宜，此刻未施粉黛，长发随意散落在肩头的样子，如果忽略掉那双风情万种的眼睛，看起来还真像个二十岁出头的少女。
方不遇和郭彦赶紧低头作礼。
“你就是……方不遇?”
“是的，公主。”
魏端阳的目光落到方不遇脸上，本来懒散随意的眸中掠过一道兴奋的光芒。
她收回搭在侍女手腕上的手，肩膀上的披巾因这一动作滑落了半圈，露出了只着薄纱里衣的香肩。然而，她没有将滑落的披巾扯回，反而吩咐侍女再去搬几个火炉过来。
说完，她身姿款款，任由那悄然滑落至腰背的披巾半掩着身躯，莲步轻移朝方不遇走去。
待行至近前，她伸出那如春葱般纤细白皙的玉指，声音拖得绵长，似是裹了蜜般甜腻又妩媚：“让方阁主久候啦。”
方不遇只觉周身一阵不自在。他强压下内心的不适，轻轻虚握了一下魏端阳伸来的手，旋即触电般迅速抽回，神色淡淡道，“公主客气了。”
魏端阳却仍保持着伸手的姿态，一双美目在方不遇身上流转打量了一番，才不紧不慢地将手收回。
不识趣的男人!她眼中重新恢复冷傲，抬手将半挂在腰间的披巾扯起，裹紧了身子，而后婀娜优雅地走至太师椅旁，斜倚着坐下，并抬手示意方不遇等人入座。
随后，她才慢悠悠地开口，“想必管家已经同阁主说过了吧，拓拔宣前些日子出门了，至今还没回来。不知阁主此番来我宰相府，所为何事呢？” 提及丈夫时，她语气平淡，直呼其名，仿佛在说一个与自己毫不相干的人。
方不遇恭谨作答，“微臣知晓。臣此番来访，并非为拓拔宰相而来，而是想向令府的五夫人询问一宗案子。还请公主行个方便。”
“哦?”魏端阳眉梢轻挑，“王欣?什么案子?”
“具体案情臣不便透露，还请公主见谅。”
魏端阳撇了撇嘴，眼神又落回方不遇的脸上，眸光流转片刻后，终是点了点头，“罢了，”她移开目光，看向一旁吩咐道，“王管家，你带方阁主去找王欣。”
待方不遇等人的脚步声渐渐远去，屏风后缓缓走出一名身着缎面寝衣的年轻男子。
他赤着双足，脚步轻盈，如猫儿般悄无声息地走到太师椅前，半蹲下身子，试探着问道，“公主可是对他动了心思？”
“起初是有此意，”感觉到怀中人的不满，魏端阳笑着牵起那男子的指尖把玩，补充道，“不过现在没有了，本宫只对有意于本宫的人感兴趣。”
男子心下稍安，又随口问道，“那这五姨太，不碍事吧？”
魏端阳将男子扶上软榻，轻哼一声，“她？本宫懒得管!”
＊
“二位大人请稍候，我这就去请五夫人过来。”
管家安顿好方不遇和郭彦后，便退了下去，只留下他们二人在房中。
等待的时间总是格外漫长，郭彦便闲聊起来，“不遇，你说这王欣，对这些事到底了解多少？”
方不遇略作思索后说道，“依王贵先前之词，他与胞妹王欣之间常有往来。如此看来，王欣很可能是拓拔宣与王贵、林泊文之间的联络人，许多信息应该都是经由她之手传递的。即便拓拔宣和王贵没有向她透露全部实情，按理说，这些年她多多少少也能从这些联络中猜出个大概来了。”
郭彦听后，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接着问道：“那我们这次能从她口中套出些什么信息来吗？”
方不遇目光缓缓投向门口，未再言语。王贵被抓了这么多天，王欣肯定早已想好应对之词了。他此番前来，本就没打算能从她口中探问出些什么来。
恰在此时，一阵脚步声传来。
方不遇顺着声音的方向望去，只见管家带着一位梳着妇人发髻的女子，从门边走了进来。
若说端阳公主的容貌状态瞧着宛如二十多岁的妙龄女子，那此刻款步走进来的这位，虽身着妇人装束，可脸上那未褪的稚气清晰可见，满打满算，最多也就二十岁出头。
而且……这张脸，隐隐约约总透着股似曾相识的感觉……
她神色冷漠，面无表情地踏入房间，径直走到一旁的椅子上坐下，双臂紧紧抱在胸前，用一种极为轻蔑的眼神斜睨着方不遇，冷冷开口道，
“大人找我有什么事？”
就是这个嫌恶的眼神，方不遇突然想起来她长得像谁了，柳依依！她简直就像是年轻时的柳依依!
方不遇心中更加明了。难怪拓拔宣要在洧州金屋藏娇，原来他藏的那个才是真正的“白月光”。这么想着，他对此行的目的愈发有了底气。
虽然没指望能从王欣口中套出什么，但方不遇还是例行公事地问道：“五夫人，王贵可是您的兄长？”
王欣似乎就等着他问起王贵，猛地一下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情绪激动地喊道：“是，怎么了？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天鹰阁把他关起来了！你们凭什么关押我哥？!”
方不遇并未直接回应她的质问，而是话锋一转，抛出下一个问题，
“正月十三日，王贵派了十六辆马车，满载着金银钱财运往宰相府，可是五夫人您收纳了？”
王欣梗着脖子，理直气壮地大声说道：“谁说那里面是钱财了？我哥给我送些小玩意儿，不行吗？”
方不遇早已预料到她会这么作答，不急不慢地说道，“可是王大人已经承认了，那里面可全是钱财，足足有三千两黄金，五千两白银。”
王欣脸色微微一变，声音也不自觉地弱了下来，却仍嘴硬道：“那……那又怎样？”
方不遇趁机追问：“五夫人可知道那些钱财的来路？”
王欣想都没想，脱口而出地否认：“我不知道！是王贵送给我的。”此刻，她连对王贵的称呼都变了，不再以兄长相称，仿佛急于撇清关系，“我什么都不知道！”顿了顿，又急切地补充了一句，“宣郎也什么都不知道！”
“五夫人的意思是，拓拔宰相对这一切都不知情？”方不遇目光锐利，紧紧盯着她。
“是的。”王欣回答地毫无犹豫。
预料之中的反应，方不遇不再继续追问。他开始在王欣面前缓缓踱步，一边踱步一边感叹道：“五夫人对拓拔宰相，当真是用情至深啊。”
随后，他慢慢在王欣面前站定，悠悠地补了一句：“就像……拓拔宰相对洧州的柳依依那样。”
“你什么意思?”王欣猛然抬头，警惕地看向他。
“哦，实在抱歉，在下失言了。”方不遇故作抱歉地耸了耸肩，脸上却难掩狡黠之意。
说着，他便微微躬身，作别道：“告辞。”
他要的，正是这种点到即止的效果。
走出了宰相府后，郭彦悄悄给方不遇竖起了大拇指，“不遇，原来之前你让我查拓拔宣和柳依依，打的是这个主意。”
方不遇淡然一笑，“那天在梦溪轩，我看到拓拔宣和柳依依的反应，就觉得他们之间一定有问题。既然现在无法从王欣口中撬开突破口，那起码得在她跟拓拔宣之间埋根刺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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