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尚青把门关上，将阁里的香粉撒了自己一身，又把衣服微微弄得凌乱，若无其事地融进了浮生阁的氛围中，期间还笑着同几个模样俊俏的男妓眉目传情了一番，心下顿时有了几分舒心。
这里果真是个好地方。
瞧那一脸红晕的小白脸，分明含羞带怯，却又主动把自己肤如凝脂的肩都给露了出来，还是一副欲拒还迎的模样，只是有些刻意了。比起这类，另一款清高孤傲的看起来也不错，姿色艳丽卓绝，就是神情过于冷了些。
烟柳之地她很少去，但却并非不感兴趣。从前年纪小，有几分克制，后来没活得太久，也就没机会了。
不过她也不是个随便的人，风月之事自然要挑个样貌最上乘的来，目前也就遇到了一个。对于那些个美人，自然是浅淡撩拨、点到为止最好，不会过余到令人厌烦，又给人一点隐秘的欢欣回味。
从顶楼走到一楼，见了形形色色的美人，男女皆有，沈尚青从开始的欣赏也变得有些乏味起来。
姿容绝佳的不少，只是长期在这样的环境里陪笑周旋，难免不被染上世俗的风尘气，而一旦带上哪怕一点的市侩和庸俗，这“美”便大打折扣了。
一楼接待的是位头发花白，脸蛋却抹得锃亮的大娘，被称为老鸨，此刻，见了从楼上下来的沈尚青，眼里精光一闪，嘴角的笑淡了几分，但下一秒便奉上了更为灿烂的笑容，忙迎了上去，一番嘘寒问暖，好不周到。
沈尚青不动声色地避开了她的亲热，从袖子里掏出了一片金箔，见老鸨的视线识趣地黏在了上面，沈尚青又把它放回袖中，微笑道：“我想找一位客人，请问东叔在吗？”
听到这个名字，老鸨神色一变。
她赶忙褪去了谄媚的神色，躬身行礼，低声叫了句“二小姐”，又神情恭敬地将沈尚青领到了一个格外隐蔽的暗室。
她推门进去，见到了一个身形高大壮硕的男人。
室内逼仄，仅丈许见方。空气凝滞，带着一股陈年木料与旧纸张混合的、微凉而沉静的气味。
一张厚重的柏木方桌占据了大半空间，椅子也是同样质料的，沉实、稳固，不带任何雕饰。桌上除了燃着的一柄蜡烛外，仅有一把素色陶壶，两只陶杯，茶水已凉。
沈尚青淡笑道：“林影，好久不见。近来可好？”她边说边自然而然地走到了方桌旁坐下，姿态自然，不像是在面对下属，更像是在面对一个多年老友。
可能，于她而言，此人衷心于沈源多年，的确也算不得她的下属。
林影先是低眉顺目地行礼，后站到了沈尚青面前，才回答道：“二小姐，近来一切安好，可是有什么新的安排？”比起先前的老鸨，神情未有几分恭敬，只是也未落座，直挺挺地站在那儿，身姿挺拔，常年刀剑舔血的经历让他的气质凶厉又肃杀，一看便是个不好惹的狠角色。
林影是沈源手底下的一大得力干将，专门处理那些上不得台面的事情。他由沈源领养，也由他培养成才，从未进入过仙门，却已至高阶修为，而代价便是从生到死，都必须为沈源卖命。
此次前来浮生阁，也是听命于沈源，执行保护沈尚青的任务。
所以沈尚青清楚地明白，林影这话纯属客套，或者他在间接询问沈源的命令，毕竟她暂时没有命令他的权力。
她从袖子里掏出了一张信纸放在桌面上，将面上的专属沈源的印记和字迹展现了出来，笑了笑，有些无奈道：“林影，你知道的，我一向没什么主见，所以我父亲才需要事无巨细地嘱咐我。上一回父亲让你打听的事怎么样了？等会儿我再告诉你他这一回的安排。”
在律门闭关修炼的那五年里，她从未见过沈源。每一次都是由他的手下代为传达，表达他的督促以及监督她的修炼进度，而显然的是，沈源并不满意她的天赋。
在这期间，她见过次数最多的便是林影，这个稳重看不出年纪的男人。沈源定不会在他的手下面前讲她的好话，而她这五年来虽有刻意地与他们打好关系，但见效果甚微后，便也顺势营造了一个弱小、缺乏主见、天赋一般的形象，自然，适时的卖惨装可怜也是必要的。
林影自是不会对她的无能置喙一句，公事公办地开口道：“主要探到了五个消息，但属下认为不是很重要。”
“一是这一回的考核有修为境界限制，中境十阶巅峰以上者不得参加。二是考核地为幻境灵域，内容和猎杀魔兽有关。”
“三是考核结束不是由灵阵统一传送，而是考核期间由考生是否捏碎灵球来决定是否离开。四是这一回的仙门大考人员比往年更为混乱，人头数也更多。”
“五是有一个考核项目和精神力有关。”
室内唯一的光源来自桌上一柄孤零零的蜡烛，焰火如豆，将两人的身影巨大而扭曲地投射在背后满是灰尘的墙壁上，随着火光摇曳，仿佛蛰伏的鬼魅。
“你要看吗？我想着，尽早销毁安全一点。”沈尚青眉眼带笑，虽是询问的眼神，但抬指却利落地将那信纸搁在火焰之上，顷刻间便让其烧成了灰烬。似乎对这些消息全然没有分析，她只轻声叹道：“这么说来，这一回应该难度很高。别说那些闻之色变的魔兽，就说精神力考核，我也是没底的。”
林影像是习惯了她的惯常自贬，没有什么特别的表示，只道：“你可以，二小姐。”
似乎被这简单的几个字取悦到了，沈尚青抬眸便又笑了，道：“你变得会说话了，林影。言归正传，这回父亲的安排有些复杂，我思来想去也不明白他想干什么，所以便只好将他的意思原封不动地传达给你。”
“首先，他让你去黑市散布一个消息，说是这一回的考核形式变更如此大，是因为有人想要争夺《无有乡》第二卷，而基本上所有的世家子弟都知晓这个消息，并且也为此而来。”
“其次嘛，”沈尚青仍无奈道：“他让你至少得召集十个中境十阶巅峰的法系术士来保护我，虽然我很想告诉他，没几个人会视我为威胁。”
说到最后，她的神色变得轻松又玩味了起来，开玩笑道：“但他可能有更深的意味吧，比如让你帮我除掉几个强有力的竞争对手，或者帮我争夺魔核…”
“不过，哪有那么容易呢？我没猜错的话，历来的考核都有人在外监视吧？”
林影道：“监视是有，但我可以做得隐蔽一些。”
“嗯，除此之外呢，他还说需要你们去寻找灵域里的八个方位，分别是离火、坤土、兑金、乾金、坎水、艮土、震木、巽木，这八个方位时刻在变化，需要你们灵活变动，据说这与某个阵法有关，我猜想的话，总不会是能让我原地晋升，惊艳全场的阵法吧？”
见林影完全自动忽略她的玩笑话，只一字未发地认真记着她所说的内容，沈尚青忽然问了一句：“林影，你有中境十阶巅峰的修为吗？”
林影不明所以：“属下刚好这个境界，怎么了？”
沈尚青道：“没什么，就是提醒你，父亲还说这个阵的布阵人都需要中境十阶巅峰的修者，至于具体布阵方法，等明日才能拿给你。还有，我其实很不愿意你和我去灵域，哪怕你的修为再高上那么一点也好，这样就可以…”
林影却难得地皱了眉，以为她是在贬低自己的实力，不满道：“哪怕只有这个修为，我也可以完成任务。二小姐，灵域只是幻境，不必过多担忧了。”
沈尚青没有回答，气氛安静了下来，万籁俱寂，唯有烛芯偶尔爆开的轻微噼啪声。
少顷，她起身绕过林影，走到了门口，又回首道：“其实，我还是很高兴这次是你来。”
这话并非违心。在沈源的所有手下中，沈尚青最愿意与林影周旋。他实力高强，办事靠谱，最重要的是，他最擅长保持沉默，不会多问，也不会多说。
而且就是这么一个有些冰冷的人物，沈尚青却与他关系最好，即便外人或许看不出来，但通过这几年的相处，沈尚青这个当事人却能感觉得到他态度的变化。而又因为林影这多出来的几句话，沈尚青就知道她的想法也不是自作多情。
林影垂首，却不知如何回话。
沈尚青临走之前还是坦白了一个她的不情之请，那就是希望他能派一个人去保护回潋这个外人。
这个要求不是沈源的意思，只是沈尚青个人的意愿。她在放低姿态请求他，因为他完全可以拒绝她，他也没有任何必须听从她的命令的职责。
最后，林影点头同意了。
沈尚青又一次赌对了，她少有地露出了那种发自内心的开心的微笑，并带着这种微妙的愉悦离开了浮生阁。
只是视线触及到外面仍旧灰蒙蒙的天，她的心情却忽地低落了下来，那一点愉悦仿佛是蜻蜓点水，未留下任何痕迹。
蒙蒙亮的天光落下来，照进那街道上的窗纸，透出朦朦胧胧的青灰色。
她停在原地片刻，随后便按着信中和回潋的约定启程去往乡里归——这是一所建立在朱雀宫山下的客栈，也是最靠近中心的地方，所以可想而知其中的热闹程度。
路程很紧，从这里到广陵城东的乡里归走近道都有一百里的距离，所以她没有选择乘坐马车，而是自己骑马。
到了距离最近的民间马市后，便有笑容满面的马贩迎面而来，热络地问她需要什么马，这里有几匹马品相都好，跑得快，耐力也好，来历清楚…
骑马她是会的，但是选马这回事，她的确是个外行人了。这一点也难以伪装，难不成这马贩子一眼便看了出来？
跟着马贩子往里走，沈尚青随便挑了匹长得好看的马，正要付钱的时候，旁边突然插了句：“慢着！”
这一声直让那马贩子皱眉。
沈尚青依言“慢着”，往旁边一看，却是一个身量瘦高的年轻人。他身穿一件洗得有些发白的蓝布长衫，头戴方巾，袖口和领子没有一丝褶皱，显出一股读书人的斯文气。
只是接下来他说的话却让两人对他的初印象破裂了。
只见他眉毛一挑，嘴巴一张：“我说你这人，着实不厚道。你看看这匹马，你刚刚说多少，你居然说它值六十两？！当街抢钱呀？！”
“你看看这牙口，磨损成什么样了？还上下嘴皮子一碰，说它年轻？还有这蹄子，这四肢，真的太普通了！皮相也一般，毛色更不能说好，勉勉强强算个中驷吧，最多卖二十两，你说你卖了多少？整整六十两！翻了多少倍？啊？更别说这马的来历了，你说它正规就正规啊？……”
这读书人说起话来嗓门高不说，那唾沫星子是到处飞，沈尚青默默地远离了他。而那马贩子却遭殃了，就那么直愣愣地杵在原地，两眼瞪大地挨骂，满脸口水，一句话也说不出口了。
读书人足足骂了一炷香。
在这期间，两人试图阻拦，却无果。
马贩子只恨今天出门没看黄历，本来只是想随便坑个外行人，却偏偏碰上个这么奇葩，愤恨地拉了匹上驷卖给他们，只差没以牙还牙朝人吐唾沫了，蹬蹬腿就跑了。
沈尚青还是很感谢读书人的，热情地想要付给他一些报酬，却见他高深莫测地一拢袖子，道：“虽说他给你那匹马不好，但四十两是值得的，不过他这人还是坏，敲了你二十两！出门在外，就是得比他们这种人撒泼，你知道我在旁边听到六十两有多痛心吗？实话告诉你，我帮你不是人好，纯粹是我根本控制不了我的痛苦，那个六十两一冒出来，我的脑子就热起来了……”
说了一长串的话后，读书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沈尚青手上的一片金箔掠走了，继续高深莫测道：“……既然你如此感谢我，那我自不会辜负你的好意。”
拿完东西后，他便摇头晃脑地辞别沈尚青，哼着小歌，看起来心情好不快活，就是他这个人怎么看怎么违和，或许是因为他就不像是一个读书人，偏偏有一身书生的打扮，也有那一身独属于读书人的书卷气。
看着他离开的有些潇洒的背影，沈尚青突然叫住了他，问道：“敢问道友何名？也是去仙门大考的吗？”
读书人猛得一个转身，眼睛豁然睁大了，惊喜道：“我瞧着你是个不灵光的，没想到还有点眼力劲哦？…那算我看走眼了，在下乃上青门朱玉菱，你是？”
沈尚青和善地微笑道：“无门无派，沈尚青。道友可愿同行？”
“那敢情好啊！我与尚青你甚是投缘，第一眼见你便觉得全身发光，身上的强者气息差点刺瞎我的双眼，让我拜服地五体投地，只觉得身心都被这种气息掩盖……”朱玉菱两眼放光，长篇大论脱口而出，说得不亦乐乎。
至于朱玉菱为什么如此高兴，想了很多种可能的沈尚青后来给他买马时就立刻明白了，顿时她的心里产生了一种微妙的被坑了的心理，既新奇又罕见。
不过反正她身上的银钱都是宁长月给的，也就完全无所谓了。
于是阴差阳错地，两人就这么一同踏上了去仙门大考的旅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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