细雨如丝,一连下了数日。
苏屹川依照惯例入东宫讲学。
致远堂内光线敞亮,清风徐徐,确实很适合静心读书。
尚书省官员任免,政令颁布,执行,驳议等流程,他身为尚书令,早已烂熟于心,不需要过多思索便能讲得绘声绘色。
苏屹川言辞恳切,引经据典,时不时联系一下最近的政务从旁阐释,心中暗自觉得自己此番讲述堪称精彩。
但他发现端坐在下方的太子殿下,并没有听。
倘若是旁人在他授课时走神,苏屹川恐怕早已勃然大怒,拂袖而去。
可若是太子殿下,他只会怀疑自己是不是讲的太过拙劣了。
此前一番交谈,他很是钦佩太子的学识与眼界,这份钦佩甚至超越了身份,年龄等界限。
得知太子主动让苏芜做他的伴读,苏屹川惊讶之余,也第一次注意到了这个他从未放在眼里的儿子。
苏屹川巧妙地改变了一下授课方式,他觉得以太子的天资大概不需要之前的过多阐释,便仅讲关键要点。
太子依旧没听。
定睛一看,坐在太子身后的苏芜,也没有听。
苏芜在回味那晚汤池中的那个吻,唇瓣相触时的温热与柔软,隔着氤氲水汽对望时难以克制的**,以及狂乱的,几乎要冲破胸口桎梏的心跳……
仅仅一个吻,他的心便乱了。
可这几天萧泽绝口不提此事,东宫一切照旧,以苏芜对他的了解,或许太子殿下只是突然兴起,想看他惊慌失措的样子。
苏屹川倒是没有发难,他与苏芜虽然没什么父子情谊,但也并无利益冲突,犯不着在太子面前闹得太难看。
接下来的大半个时辰,苏屹川按照入宫讲学之前的准备侃侃而谈,萧泽看着案上的文书若有所思,苏芜还在回味……
抛开一切不谈,三人之间互不干扰,和气满堂。
授课结束,苏屹川收拾好书卷,向萧泽辞行,之后由罗顺领着出了致远堂。
雨后初晴,阳光洒在书案上,投下斑驳的光影。萧泽起身将文书收入匣中,便瞧见南乔手里拿着奏章,面色凝重地走了进来。
他问道:“何事?”
南乔言简意赅:“殿下,这是御史台拦下的奏章,说是弹劾东宫的。”
宋听白跟在南乔身后,闻声不屑道:“这帮御史言官真是吃饱了没事干!”
萧泽神色平静无波,他接过奏章一目十行地看完,轻笑一声:“骄横奢靡,宴饮享乐,锦衣华服,劳民伤财……倒是确有其事。”
他停顿了下,道:“大概是萧循的手笔,不必拦,就让这奏章呈上去吧,父皇不会因此怪罪我的。”
见他如此笃定,南乔心下稍安。
宋听白依旧没什么顾忌,不懂就问:“这又是为何啊表哥?”
苏芜也有几分疑惑,依前世所见,景元帝对萧泽的所有重视与宠爱都源自于一个皇帝对合格的储君,而非是父亲对儿子。
君臣父子,先是君臣,再是父子。
帝王的爱重自然不会只给一个人,萧循年幼受封齐王,出宫立府,享食邑万户,赐金印紫绶,隐隐有与皇太子分庭抗礼之势。
不得不说,景元帝这一手制衡之术确实玩得炉火纯青。
萧泽本不欲多作解释,不管怎么说,私下谈论皇帝总归是件犯忌讳的事,但他看见苏芜有些疑惑的目光,便改了主意。
“小白,我问你,如今朝堂上的官员有何特点?”萧泽笑道。
宋听白思索片刻:“较之前朝,有真才实干的明显多了不少。”
“非也。”
萧泽并不直说,又道:“我再问你,宫中妃嫔不过十数人,为何父皇不广纳后宫,开枝散叶?”
宋听白挠了挠头,实在不太理解这个问题跟景元帝不会开罪东宫有什么关联,试探着回答:“陛下勤政爱民,不耽于女色?”
“非也,你再想想。”
宋听白想不出来,耍赖道:“表哥别卖关子了,直接告诉我呗!”
萧泽这会儿悠然地靠在躺椅上,一身朱红锦衣暗绣云纹,华美异常,更衬出他的绝世荣光,面容白皙透亮,玉一样温润,雪一样洁净。
本朝尚“美”,若有必要,无论男女,皆会浅涂脂粉,矫饰容颜,他倒是无需“敷粉”,仅用黛石勾勒眉形,便显现出动人心魄的神采。
苏芜看着这张脸,脑海中灵光一现,脱口而出:“朝中官员,大多五官端正,气质出尘,宫中妃嫔皆有倾城之貌。”
萧泽含笑点头:“正是如此。”
“父皇喜美恶丑,平日里很是注重姿态仪容,也因为容貌提拔过不少官员,能让他迎进后宫的都是万里挑一的美人。”
萧泽补充道:“父皇坚信相由心生,若是形容不佳,就算真有才华在他心里也会大打折扣。”
宋听白目瞪口呆,刚从琉璃冰盏中拿出来的樱桃直接掉在了地上,他惊讶道:“这么……以貌取人的吗?”
其实也不怪他失态,苏芜两世为人,都不知道景元帝有这样的喜好,不过爱美之心,人皆有之,仔细一想倒也算通情达理。
若论起美貌,这世上又有谁比得过萧泽呢?
“这奏章通篇批判东宫锦衣华服,铺张奢靡,萧循许是不知道,这正是父皇所推崇的。”
萧泽说着将手搭在苏芜的肩上,道:“别总穿得这么素,岂不是与东宫的奢靡之风格格不入吗?”
苏芜:“……”
……
翌日早朝。
太极殿内,檀香袅袅漫过鎏金梁柱,文武百官按品级分列两侧。
景元帝听着赵御史一番激昂陈词,大肆抨击东宫奢靡骄横之风,面上已然有些不耐烦。
赵御史并未察觉,说完之后深深叩首,声音掷地有声:“臣绝无虚言,望陛下明鉴。”
百官屏息肃容,不敢作声,龙椅上的景元帝指尖轻叩了一下扶手,沉声道:“卿上前来。”
赵御史这才注意到皇帝不悦的神色,心中发怵,但仍强自镇定着,迈着沉重的步子缓缓上前。
景元帝扫他一眼,道:“太子的礼仪向来无可挑剔,堪为皇家典范,何来骄横一说啊?”
赵御史张口欲言:“陛下……”
景元帝不想再听他的长篇大论,面覆寒霜,抬手将奏章掷在地上:“至于奢靡,怎么?卿也想穿云锦衣?”
赵御史“扑通”一声跪地,头重重磕在地上,颤声道:“臣绝无此意。”
景元帝想起萧泽身着华服时的丰神俊朗,光彩照人,并不觉得奢靡,只道是华服配美人,相得益彰。
又看了一眼赵御史那张平平无奇的脸,就算遍身绫罗,也没有太子的气度啊!
这不是丑人多作怪吗?!
他的目光带着帝王威严,缓缓扫过下方的官员,众人皆不自觉地垂下头去,最后才落在赵御史身上:“大放厥词,污蔑储君,扰乱朝纲,你该当何罪?”
景元帝不等赵御史辩驳,也懒得听官员哭丧,一锤定音:“此事依律严惩,不必再议,退朝!”
……
与此同时,东宫。
萧泽将手中的文书信件尽数投入香炉,火焰攀上纸张,瞬间卷出一道焦黑的弧线,墨迹在高温里晕开、变黑,很快便被焚烧殆尽。
这是两日前由暗卫送入东宫的,算不上什么机密文书,也并非朝政密辛,只不过记载着苏芜的生平过往,事无巨细,皆在纸上。
他向来过目不忘,再晦涩难懂的诗文典籍,只需匆匆一瞥,便能铭刻于心,却将这些文书信件反反复复看了十多遍,一字一句入眼入心,几乎倒背如流。
苏府是名门望族,但苏芜的身份确实有几分尴尬,他出生即丧母,与一个老仆相依为命,十岁入国子学读书,大约是有意藏拙,国子学的诸位夫子对他的评价皆是文墨平平,武艺稀疏,与萧泽所见大相径庭。
在他看来,苏芜称得上一句天纵奇才,无名师教导,却六艺皆精,未踏入仕途,却深谙朝堂政事与为官之道,能写出那样精妙绝伦的文章策论,令人惊叹之余又忍不住心生疑窦。
东宫夜宴之前,萧泽从贺太傅手中看到了那篇文章,便想试探一二。
被识破装醉,他确实有几分恼怒,之后在汤池,他太想看苏芜慌乱失态的样子,便故意吻了下去。
本以为查探苏芜的过往琐事便能解惑,可如今萧泽却更疑惑了。
他的身份是真的,不存在有人冒名顶替的可能,他的人生经历连贯而完整,也没有被人刻意抹去或掩盖的痕迹。
可苏芜身上确实迷雾重重,有太多的不合理之处。
南乔在门外轻叩了一下,道:“殿下,靖宁侯来了。”
萧泽回过神来,应了一声:“让舅舅进来吧。”
与靖宁侯一道的还有宋听白,父子二人相貌有几分相似,但气质却截然不同,靖宁侯毕竟是武将,身上有历经沙场的铁血征伐之气,但宋听白只是一个长在京都富贵锦绣丛中的贵公子。
萧泽命人上了茶,道:“舅舅所为何事?”
靖宁侯指了指宋听白,颇有些恨铁不成钢:“这小子游手好闲、不务正业,整日叨扰殿下,臣心中惶恐。”
宋听白忍不住翻了个白眼。
萧泽偷偷朝他递了一个“安心”的眼神,看向靖宁侯,问道:“舅舅一下早朝就来了东宫?”
“正是。”靖宁侯道:“今日早朝上,陛下严惩了赵御史。”
萧泽抿了口茶:“我知道。”
“舅舅,小白在东宫一切安好,也没给我添什么麻烦,您不必忧心。”
宋听白感激地望着萧泽。
靖宁看着两人之间的互动,叹了一口气:“殿下总不能护他一辈子吧?他是侯府世子,有注定要担当的责任,不可能一直玩物丧志下去。”
萧泽神色悠然,闻言轻轻地笑了起来:“有何不可呢?”
很轻,很浅的一个笑,不带丝毫火气,但靖宁侯却被他话语中的笃定震住了。
“小白他志不在此,侯府百年荣膺,不至于因为一个孩子而覆灭,也不会只有他能成为继承人。”
“但是少年时光转瞬即逝,他如今喜欢吃喝玩乐,斗鸡走狗,时过境迁,未必还有这等闲情逸致,就算是有,也终归与少年时的心境不同了,为何不让他尽兴呢?何必非要苦苦相逼?”
靖宁侯突然觉得早朝之上弹劾东宫奢靡骄横的赵御史有些冤枉,太子能说出这样一番话来,实在算不上清白。
他与萧泽之间的交集不算多,为数不多的几次见面全是因为宋听白。
靖宁侯并不赞同萧泽所言:“可是殿下,这世上真有人能一直尽兴,顺心吗?”
“旁人或许不能,但小白可以,只要有我在一日,他就能按照自己的心意活一天,我私心不希望他走入权谋场中,只盼他一生锦衣玉食,自在逍遥。”
宋听白感动得几乎要落下泪来,也顾上靖宁侯就在旁边了,他搂着萧泽的手臂,“表哥,我就知道只有你懂我,我真的一点也不想去学那些东西,只想就这样过一辈子……”
萧泽笑道:“放心,没人能逼你。”
靖宁侯作为父亲,自然也希望自己的儿子能够快乐,安稳,但他见惯了生离死别,没有萧泽这样的意气。
人生无常,不如意之事十之**,他说不出“有我在一日,便能让他顺心地活一天”这种话来,可萧泽说出来了,如此自信笃定,目空一切,让他不得不信服。
太子殿下颜之有理,赵御史此颜差矣
景元帝:孰是孰非朕一眼分明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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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以貌取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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