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人有副好嗓子,无甚表情地开口,也似春风拂面,叫人不自觉舒眉展眼。然而卢定瑜似乎不买他的账,淡淡朝他一瞥,便提袍迈进槛内,命门房闭户。
“定瑜......哎呀,定瑜!”来人三两步跃上石阶,抢在两扇朱门合拢前,堪堪将肩头送进那道缝里,果然挨门夹了下,紧咬槽牙“嘶”地吸气。
把人伤着了,不好再赶,卢定瑜只得让了让,容他进来。绕至影壁后站定,艳阳下的人眉宇朗朗,两条四爪金龙眦目欲裂架在肩头,难得不算讨嫌,通身仍是清华的气度,略一扬眉,有种风过竹林般的疏阔。
卢定瑜无可奈何,“王爷有何贵干?”问的正是当今天子幼弟,晋王殿下。
“定瑜,你就如此不待见本王?”晋王揉着肩,作势朝仪门后头打量,“也不请本王进去坐坐?”
“殿下驾临,本该阖府相迎的,只是今日府上有女客,怕是怠慢王爷。”
晋王仿佛听不懂他的推脱,饶有兴致地轩一轩眉,“女客?哪家的小姐?”
卢定瑜道:“秦家。”
“秦家......秦思平?”晋王的脸色登时古怪,“定瑜,你是打算站在齐王一边?”
卢定瑜的目光掠过来,似一泓湖水漾在了石岸上,眸中碎开清凌凌的光点。他感到惊奇,甚至涌起些怜悯。这就是要争储位的人?青天白日底下,站在旁人府邸门口,大剌剌谈起夺嫡。
晋王又逼近他一步,低声追着问:“定瑜,你知道我今日因何来找你?一早我的人在地安门外盯上郑续,我便猜着是皇兄微服出宫,远远跟了一路,才发现皇兄出宫,竟单为见你。定瑜,从前我请你相帮,你推说不愿蹚浑水,如今是改了主意?既如此,你好歹瞧着我们曾经同窗读书的情谊,别站去齐王那头,与我打擂台。”
卢定瑜轻叹一口气,忖了忖,扬手招来家仆,让领晋王去西边跨院,“王爷请先去稍坐,待我往老夫人跟前会过客,便来见王爷。”
“本王等得。”晋王一喜,挥手叫他不必管,“你且去忙,本王正好寻国公爷说话。”
卢定瑜目送他上了游廊,楣子雕花间漏下满地罅光,一路踩过,织锦浮金,衬得衣上盘龙栩栩,真待飞天似的。卢定瑜漠然调开视线,心头却一哂,今日见过晋王,国公爷又该整出些幺蛾子了。
且不去想,定下心,往老夫人跟前见客。老夫人图清净,惯常不爱叫丫鬟在明面上点眼,今儿人却多,廊庑下一溜的年轻女孩子,喁喁笑语散在风里,吹得老远。
仆妇在门前替他打帘,一面喜气洋洋朝里传话,“二公子到啦!”
明间西缝安了面博古架,打眼一眺,并排两樽春瓶间嵌了道身影,霁红与天青的釉彩,倒与那晔晔珠翠相得益彰。卢定瑜不动声色,绕进次间里,先给老夫人行礼,老夫人含笑指着他,向边上人引荐。
“这便是我那小孙子,今年十八,名叫定瑜的。”一头又冲卢定瑜招手,“这是秦尚书的夫人,今儿来瞧我,你也来见个礼。幼时你还摘过人家园子里的桃儿呢,记不记得?”
幼时?幼时他只有一块四方的天,一口爬满青苔的井,逼仄的岁月在空荡荡的心房里丈量,回音凄厉。老夫人记岔了,他甚至没机会上自家园子里摘桃儿。然而卢定瑜一派从容,依言向秦夫人问安,换来秦夫人和煦的称赞。
“老夫人好福气,儿孙一个赛一个出挑,二公子一表人才,可着满京城找,都难找见这般的齐全人。想想我那两个不成器的儿子,原还勉强觉得他们周正,同二公子一比,简直猢狲儿似的,好没意思。”
老夫人一听有谱,半悬的心落定,笑意顺着细壑渗去满脸,口气仍旧谦让,“夫人抬举定瑜,哄我这老婆子高兴呢,我虽人老了糊涂,这点眼力劲儿还有。要论出息,夫人两位公子,一个已居要职,一个也得了荫官,父子三人朝堂上为同侪,难得的佳话,咱们府里的儿郎拍马也赶不上,只好靠出身占点便宜,能叫夫人看得上,是他们的福气。”
而今的世道,入朝为官几乎只科考一条路,哪怕是勋爵人家,儿孙要出仕,大多也得凭自己搏功名。徐国公府略有些不同,祖辈襄助高祖爷打下江山,得了国公的封爵外,兼领中军都督府的官衔,一品的都督,或是二品的同知,算是不成文的老例,父亲致仕后皇帝再封儿子,也成了世袭的职事。
原也算位高权重,怎奈百年以降,府兵制逐渐式微,到眼下堪称倾颓的地步,祖上领兵数万的帅位,而今只剩个空架子,白领一份官俸罢了,实际无兵也无权。偏这代的国公爷卢孟韶是个有心气儿的,瞧不上这点银子,削尖脑袋,只想重挤回权力场的风眼儿里去。也下过几回科场,奈何自己与长子都不是读书的料,什么也没捞着,只得暂且作罢。
因而盯上如日中天的秦家,打算靠儿女姻亲,在朝里挪挪位置,再拾回祖上的荣光。秦家那头其实也乐意,国公府的门楣说得响嘴,哪怕没实权,那份家底子,也不是父祖两代为官就能比肩的。
是以徐国公才露了些许意思,秦家上下便都觉好,唯独秦家小姐本人不满意。她心高气傲,最瞧不上高门里酒气财色缠身的纨绔,再多的金银傍身,骨子也是一摊烂絮,何况这还是个小娘养的。可没成想,见了真佛,竟是这般光景......
秦夫人将余光一扫,见女儿桃腮染艳,鬓边点翠轻颤,心下不由好笑,也知不必再问,算得尘埃落定。
一忽尔功夫,暗地里都有了定数,明面上的话头方才兜兜转转,落到一双小儿女身上。
老夫人引二人见过礼,含笑向秦家小姐道:“我这小孙子,性子内敛沉静,嘴皮子不利索,但他的心是好的,你们日后相处,他若招你误会,你看在老身的面子上多担待他一二。他敢欺负你,你只管来告诉我,我狠狠替你收拾他。”又嘱咐卢定瑜,“咱们府上没福气得个闺女,你就当多了位妹妹,好生照拂。”
秦家小姐抬起眼,审视的目光很快转为惊艳,大大方方冲卢定瑜一笑,喊了声“定瑜哥哥”。年轻气盛的姑娘,惯不会遮掩,心直口快地问:“长公子大抵会承袭都督府的差使,定瑜哥哥呢,将来有什么打算?总不至于整日游手好闲,在家中坐吃山空吧?”
秦夫人一惊,忙叱女儿不许胡说,又转脸向老夫人赔不是。老夫人自然摆手说无碍,笑意却滞涩,正踅摸言辞圆场,却听卢定瑜开口了。
“八月里秋闱,定瑜打算下场一试。秦大人是榜眼出身,届时还要请夫人与妹妹牵个线,好让定瑜得秦大人指点一二。”
老夫人万分惊诧,这是哪儿来的说法?她竟不知道!僵硬地把他瞧一眼,有话却不便问。
秦家小姐听了,则喜他上进,科考的道儿不好走,出身贵胄,还能有这份心,着实没得挑。
她抚掌笑,“好得很,就该这样!我听爹爹说,如今朝野泰半寒门士子,一朝得势,便眼高于顶,那自诩清高的做派真真碍眼得很。定瑜哥哥加把劲,到时候打他们的脸,好叫人知道,咱们好人家的儿郎,也有不少会读书的。”
这般直白,秦夫人没计奈何,老夫人也不是颜色,满腹狐疑只得折进一声无声的叹息里。转眼向南窗外眺望,顿了顿发话,引客人往前头的花厅去。
于是众人挪到正院里,国公夫人陪秦夫人进屋,特地将卢定瑜与秦家小姐拦在外头抱厦。
国公夫人笑看向卢定瑜,“上了年纪的人拉家常,你们小孩儿必听着无趣,拘你们在一旁作陪,倒显得不近人情了。定瑜,你同妹妹在外头坐坐,你们一般大,想来能有些话聊。”
卢定瑜温声应好,微微掀起眼帘,那眼神却无情无绪,从国公夫人面上划过,刹那间的冷漠锋芒,叫国公夫人眉心刺痛。她心头一抖,知道他将一切都看得透。从前怎么没将他也弄死......一个恍惚,积年恨意野蛮疯长,但凡当初再狠一狠心,哪至于现在还得扮慈母,替他费心周旋。那贱婢养的贱种,永远不和他们一条心,永远不会领情......
一旁丫鬟连声唤“夫人”,国公夫人蓦地一哆嗦,回神定下眼瞧,那贱种正偏头听秦家小姐说话呢,眉目怡然温润,端是位尊贵公子。她咬牙暗骂一声,扭头往屋里去了。
卢定瑜面上听得认真,实际心思有些飘忽。秦家小姐不怯生,笑语娇俏,偶尔把流丽的眼风向他扫来,含情的示好,都是骄矜而热烈的,却惊不起他的波澜。他不因她是秦思平的女儿而存偏见,甚至有几分欣赏,她开门见山地试他的野心,足见她是个实际的人。
但他生不出半分喜欢。适才他说要搏科举,走仕途,她是怎么答的来着?
卢定瑜忽然想起粲娘。他曾经消沉,白日里看三流文人意霪的风月佐酒,她不识字,还当他在用功做学问,说,“我真羡慕二公子。”他听了哂笑,堆金积玉,富贵迷眼,是值得羡慕吧?懒得从荒唐霪词里移开眼,随手扯下块环珮递过去,问她,“还想要什么?”
愣头愣脑的小丫头,甚至没意识到那是赍赏,未伸接手,只用带点艳羡的口吻,如实答:“想要二公子的才学,若我有二公子这般头脑,便学花木兰扮男人,高低谋个县官做,对手底下百姓稍好些,便不会使我爹娘卖了姐姐,又卖了我。”
有些事,身在其中时只作寻常,许久后方惊觉,噢,原来是那一刻,叫一切都不一样了。
其实不大相干,但偏想起她。卢定瑜略扬唇,没留神漏过了秦家小姐的两句话,引来一阵气鼓鼓的讨伐。
“定瑜哥哥眼里瞧着我,心里却不在我这儿,这算什么道理?”
若换作旁人,埋怨也藏在娇嗔里,但她的不满很纯粹,纯粹习惯了众星捧月,忍不得一点忽视,哪怕面前的男人叫她有好感,也改不了命令的口吻。她太好猜了,卢定瑜的目光定格在她脸上,直如洞穿她几乎透明的皮囊。
秦家小姐叫他盯得面颊发烫,有些恼,可他脉脉眼神里别有一段隽永,温柔的端详,生平从没有人这样瞧过她。她觉出一点陌生的忐忑,气焰稍低下去,“定瑜哥哥在想什么?”
“在想妹妹说的话。”他气定神闲,信手往西南角上一指,“妹妹适才提起中秋赏桂花,恰好那头栽了几株银桂,叫我想起上年深秋在这院里瞧见的景象,霜风摇落,吹彻香雪,别有一番风致。”
秦家小姐脸上更热了,说者无心,听者有意,真巧,她的小字便是“香雪”二字,平白叫他念出口,该是怎样的机缘?难道这便是命中注定?
卢定瑜悠悠瞧她一眼,瞧见了意料之中的羞赧,将这场相看盖棺定论。这世上他要的东西,似乎从没有得不到的,从前是这样,往后应当也会如此吧。
正院前庭修得弘阔,引了水渠进来,上头蜿蜒搭了条复廊,一边临起居的正屋,此刻正热闹,另一边是个小园子,花木扶疏间掩映着国公爷的书斋,人影寥寥。粲娘便藏在漏花窗后,把眼向正屋打量。
离得不算远,抱厦底下两人的神情依稀分明,秦家小姐是妍丽的样貌,一双眸子黑曜石似的,顾盼间有股矜贵气度,眼波时而朝二公子一睐,全无拘束。二公子话少,深沉,她也丝毫不怵。
日头升到中天,将那一双人衬得无边浮丽,粲娘倚在廊下深浓的阴霾里,忽然生出一点向往。倒不是为二公子,单为那份势均力敌。
若她也有这么个人,漂亮,体面......念头尚没转完,唇畔便沁出一缕自嘲。她这辈子,也就指望二公子一点怜惜了,还发哪门子梦呢。
心思渐冷,眼前的热闹也瞧够了,粲娘寥落地向后撤一步,不想踩着别人脚了。
只听背后人“嘶”地吸凉气,是个男人声口,粲娘忙避闪,却又给绊了下。眼见要崴倒,慌乱间叫人揽了回去,结结实实地摔进一个陌生的怀抱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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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难逃(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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