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天光透过窗帘缝隙，在地板上投下狭长而温暖的光带。
江屿是在一阵头痛欲裂和喉咙干渴中醒来的。他费力地睁开沉重的眼皮，意识回笼的瞬间，昨夜的记忆碎片般涌入脑海，冰冷的雨、滚烫的体温、窒息的噩梦，还有……一道轻柔的、不成调却异常执着的哼唱声。
他微微侧头，视线还有些模糊，看到床边的地板上，蜷缩着一个身影。迟夏靠着床沿，头歪在手臂上，似乎是累极了，睡着了。
晨光落在他安静的侧脸上，长长的睫毛投下浅淡的阴影，平日里总是微蹙的眉头舒展开来，显得格外恬静。他的一只手还无意识地搭在床沿，保持着某种守护的姿态。
江屿张了张嘴，喉咙干涩得发不出声音。似乎是感受到了注视，迟夏的眼睫颤动了几下，缓缓醒了过来。
他下意识地先“望”向床的方向，空洞的眼睛里带着初醒的迷茫和一丝未褪的担忧。
“你……”迟夏的声音有些沙哑，带着刚睡醒的惺忪，“醒了？感觉怎么样？”
江屿看着他，沉默了几秒，才用沙哑得不像话的嗓子，低低地开口：“……嗯。好多了。”
他顿了顿，目光落在迟夏略显疲惫的脸上，那句堵在喉咙里的“谢谢”辗转了许久，最终变成了一句有些生硬的，“……昨晚，麻烦你了。”
迟夏微微一怔，随即轻轻摇了摇头：“没事。”他摸索着站起身，动作因为久坐而有些僵硬，“你发烧了，现在温度好像退了些，但还是再休息一下比较好。我去给你倒点水。”
看着迟夏摸索着走向门口的背影，江屿靠在床头，眼神复杂。他想起迟夏似乎总是拘泥在家中；想起书房角落里那个蒙着白布、如同墓碑般的画架，和那些从未拆封的、落了些微灰尘的画材。
这个人，把自己封锁在了一个由盲文和回忆构筑的、绝对安全却也绝对孤寂的堡垒里。
周末，江屿的高烧已经痊愈，心想或许应该带他出去走走，散散心。
“喂，”江屿靠在迟夏房门口，看着里面正“听”书的少年，语气尽量显得随意，“我篮球鞋坏了，得去买一双。你……跟我一起去呗。”
迟夏抬起头，脸上露出显而易见的抗拒。“我不去。”干脆地拒绝，“你自己去就好。”他讨厌陌生的环境，讨厌拥挤的人群，讨厌那种无法掌控方向的无助感。
“我看不懂鞋子的材质和设计说明，”江屿面不改色地扯谎，带着点理直气壮的别扭，“你手摸得仔细，帮我看看。”
这个理由蹩脚得可笑，迟夏微微蹙眉，刚想反驳。
江屿却不给他机会，直接走上前，语气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持：“快点走，别犹豫了”说着，几乎是半强迫地，将他从椅子上拉了起来。
抗拒无效，迟夏最终还是被他带出了门。
公交车上，人声嘈杂。迟夏紧挨着车窗坐着，身体有些僵硬。江屿坐在他旁边，隔着一个拳头的距离，没有说话，但存在感极强。
每一次车辆的颠簸，每一次到站开关门的声响，都让迟夏的手指无意识地收紧。车窗外的声音从熟悉的街景变得愈发嘈杂、鲜活，带着各种陌生的气息。
“我们到底去哪？”迟夏忍不住问，手指紧张地攥着盲杖。
“到了你就知道了。”江屿看着窗外，嘴角几不可察地勾起一个极浅的弧度。
当公交车到站，车门打开的一瞬间，一股庞大而混杂的声浪与气息如同潮水般将迟夏淹没。
清脆婉转的鸟鸣声从四面八方涌来，如同交织的乐章；浓郁馥郁、清雅幽远的各种花香争先恐后地钻入鼻腔，月季的甜，茉莉的幽，还有说不出名字的草木清气；讨价还价声、孩童嬉笑声、商贩热情的吆喝声……所有声音和气味交织在一起，构成一个迟夏从未如此清晰、近距离感受过的，活色生香的世界。
迟夏怔在原地，空洞的眼睛微微睁大，仿佛想要“看”清这纷繁的一切。他常年沉寂的感官，被这突如其来的、丰富的刺激唤醒了。
“跟着我。”江屿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很近。他只是走在他前半步的位置，用身体替他隔开大部分的人流。
“这里……是花鸟市场。”江屿走在他身边半步远的地方，声音在他耳边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笨拙和尝试，“前面……有很多笼子，里面是各种颜色的鸟，黄的，蓝的，绿的，热闹得很。”
他顿了顿，似乎在努力组织语言，描述着对他而言司空见惯，对迟夏却无比新奇的世界。
“右边是卖花的，很多盆红色的花，花瓣摸起来很厚；那种白色的，很小，香味很浓……是栀子花。”他说到栀子花时，声音几不可察地放轻了一些。
“左边有人在卖金鱼，很多玻璃缸，鱼是橘红色的，在水里游来游去……”
他的描述毫无文采，甚至有些词不达意，干巴巴的。但这已经是江屿能想到的、最努力的方式了。他把自己眼中这个喧嚣、鲜活、色彩饱满的世界，用一种最原始、最不熟练的方式，笨拙地“翻译”给身边这片安静的黑暗。
江屿看着他微微侧头、认真倾听的样子，看着他脸上那层惯有的沉郁和封闭似乎被这鲜活的气息冲淡了些许。他不再多话，只是放慢脚步，让迟夏能充分地沉浸在这片感官的盛宴里。
迟夏只是微微仰起脸，任由那些纷繁的气息和声音将自己包裹。阳光透过眼皮，能感受到温暖的橘色。他仿佛能“看到”江屿口中那扎眼的红，那清香的白色栀子，那跳脱的彩色小鸟，那摇曳着大尾巴的金鱼……
阳光暖融融地洒在身上，周围是蓬勃的生命力。迟夏站在熙攘的人群中，第一次没有感到被排斥和隔离，而是奇异地、仿佛触摸到了这个世界滚烫而喧闹的脉搏。
在这个陌生的、喧闹的集市上，在那个生硬却不失真诚的“翻译”声中，他一直紧闭的、通往外部世界的心门，似乎被推开了一道细微的缝隙。
有光，和外面鲜活的风，一起透了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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