联考结束,发挥确实有些不尽如人意,但也算不上最坏。
周老师在电话那头沉默了许久,最后只说了一句:“人回来了,就好。” 耿峰似乎也完成了某种义务,不再过多干涉,只是定期打来生活费。
在医生评估确认她的情绪状态趋于“稳定”——一种缺乏剧烈波动,但也缺乏生命活力的稳定之后,耿星语办理了出院手续。
她没有回和母亲共同生活过的那个家,那里承载了太多无法承受的记忆与气息。而是在父亲的安排下,在源江县城租了一个安静的一居室。
她重新成为一名高三学生,至少在学籍上是如此。只是她不再去学校,选择了在家自学,为来年的高考做准备。
教材和复习资料堆满了简陋的书桌,与从医院带回来的、分门别类的药瓶并列摆放着,构成她当下生活的全部注解。
日子过得像一张复印纸,重复、苍白、没有惊喜。
清晨,她在固定的时间被闹钟唤醒,吞下当天的药片,那熟悉的口感让她确认自己还“存在”。
然后,她坐在书桌前,摊开课本和练习册。公式、定理、古文、单词……它们像冰冷的符号涌入脑海,又被机械地记录下来。她能够理解,能够解题,但知识无法在她心中激起任何涟漪,仿佛只是在完成一套设定好的程序。
偶尔,她会抬起头,望向窗外。窗外是源江县老城区灰扑扑的屋顶和交错纵横的电线,偶尔有鸽子扑棱着翅膀飞过。
她会想起母亲,想起那个约定,想起周老师说的“好好活着”。这些念头像微弱的光,短暂地闪烁一下,随即又被巨大的空洞感吞没。
她没有再碰毛笔和宣纸。那套工具被她收进了箱底,仿佛封存一段与她无关的前尘往事。
有时手指会无意识地模仿握笔的姿势,在空气中微微划动,但很快便会被她克制住。
邻居们偶尔能看到这个苍白安静的姑娘在傍晚时分出门,去附近的菜市场买些简单的食材,或者只是沿着护城河慢慢地走上一段。她总是独来独往,眼神疏离,像一幅移动的、淡彩的影子。
她按时参加学校的模拟考试,成绩在中游徘徊,不好不坏,足以让她有资格参加来年的高考。老师知道她的情况,也并不多加催促。
生活仿佛进入了一种低耗能的平稳运行模式。没有崩溃,没有狂喜,没有期待,也没有彻底的绝望。
她像一艘失去了风帆、仅靠着微弱惯性向前漂移的小船,在平静无波的海面上,漫无目的地,朝着那个名为“高考”的、既定的坐标,缓慢地靠近。
没有人知道她是否真的在为高考“准备”着,或许,这日复一日的重复本身,就是她唯一知道的,也是唯一能做到的,“活下去”的方式。
———————————————————
『冬天,又来了。
源江的冬天,江风能钻进骨头的缝隙里。我看着窗外,天色灰蒙蒙的,和昨天、前天,和记忆中无数个模糊的日子,没什么不同。周而复始。
药瓶里的白色小药片,一天天减少,又一天天被填满。它们帮我维系着一种表面的、死水般的“正常”。
可每当夜深人静,那种熟悉的、冰冷的窒息感就会从四面八方涌来,紧紧裹住我。我感觉自己像被困在一个巨大的、透明的冰壳里,能看见外面世界的轮廓,听见模糊的声音,却触摸不到任何温度,也发不出自己的声音。
枕头还是湿的。眼泪好像有自己的意志,总在我不设防的夜里,无声无息地流出来,祭奠着什么,或许只是祭奠这具还在呼吸的躯壳。
“谁能来救我……”
这个念头像幽灵一样,在空荡荡的房间里盘旋。亲戚们小心翼翼的问候,爸爸例行公事般的电话,医生温和却程式化的鼓励……所有这些,都像是隔着一层厚厚的玻璃,传到我这里时,已经失去了所有的力量。
他们都想救我,用他们的方式。可他们拉不动我。
我的世界,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一点点塌陷的呢?是从黎予决绝地关上门那一刻?是从看到妈妈病历上那些冰冷的字眼?还是从那个小小的、沉重的骨灰盒递到我手上的瞬间?
记忆像是被MECT和痛苦联手撕成了碎片,很多事想不真切了,可那种被遗弃在无边荒原的感觉,却无比清晰、刻骨。
然后,在一片冰冷的空白和绝望的嘈杂中,一个身影,一个名字,固执地、安静地浮现了出来。
是你。
只有你。
是那个在墨香氤氲的书房里,会因为我磨的墨而说“喜欢”的你;是那个在滨江公园的晚风里,会因为我的靠近而脸红心跳的你;是那个在书店洒满阳光的书架间,看穿我所有小心翼翼的注视,然后温柔地说“我猜得到”的你。
那些瞬间,太短暂了,短暂得像冬天里呵出的一口白气,瞬间就消散在冷空气里。可那一点点真实的暖意,却像烙印一样,留在了我这片冰封的荒原上。
我知道这不公平,甚至很自私。我把自己的生命强加在你的身上。
可是,当这周而复始的冬天,这无边无际的寒冷,快要将我彻底吞噬的时候……
我能想到的,能抓住的最后一根稻草,能想到的唯一一个,或许能听懂我这片沉默的废墟的人……
只有你了。
黎予。
谁能来救我……
我能想到的,只有你了。』
笔尖在粗糙的纸页上划过,留下那行几乎是从灵魂裂缝中渗出的字迹。
写完最后一个字,笔尖顿住,墨水在纸上晕开一小团模糊的蓝。耿星语看着这行字,像在看一个陌生人的呓语,又像是在看自己**裸的、无处遁形的脆弱。
房间里死寂,只有自己的呼吸声,和窗外无止无休的风声。
她盯着那行字,看了很久。眼神从片刻的迷惘,逐渐变得清醒,继而涌上一股强烈的自我厌恶。
求救?
向谁求救?
向那个可能早已开始新生活、早已将她遗忘在旧时光里的人?
这太可笑了。也太卑鄙了。
她凭什么?凭她这一身的病痛和破碎?凭她这甩不掉的药瓶和湿了又干的枕头?还是凭她这连拿起笔都颤抖的、毫无价值的生命?
一股冰冷的决绝取代了短暂的软弱。她伸出手,动作利落甚至带着点凶狠,“刺啦”一声,将那页写满了示弱与渴望的纸从笔记本上撕了下来。
她站起身,拿着那张轻飘飘却重若千钧的纸,走进了卫生间。
“咔哒。”
按下打火机,幽蓝的火苗窜起,在昏暗中跳动。她将纸页的一角凑近火焰。
火舌贪婪地舔舐上来,迅速蔓延,吞没了墨迹,吞没了那无声的呐喊,也吞没了那个刚刚探出头、渴望一丝暖意的、软弱的自己。
橘红色的火光在她空洞的瞳孔里跳跃,映亮了她苍白而平静的脸。没有不舍,没有犹豫,只有一种近乎残忍的冷静。
纸张蜷曲,变黑,化作一小撮灰烬,带着零星的火星,飘落在白色的陶瓷洗手池里,最后一丝青烟袅袅散去。
她打开水龙头,冰冷的水流冲刷而下,将那些灰烬彻底卷入漩涡,冲进黑暗的管道,消失无踪。
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没有求救,没有期待,没有“你”。
她抬起头,看着镜子里那个眼神重新归于一片死寂的女孩,用水拍了拍脸。
走出卫生间,重新坐回书桌前。面前,依旧是堆积如山的复习资料,和那个需要她独自面对、周而复始的冬天。
刚刚燃起的那一点微弱的火星,连同那不该有的念头,已被她亲手,彻底焚毁。
联考成绩下来那天,源江下着淅淅沥沥的小雨,潮湿阴冷,像极了某种无声的宣判。耿星语坐在书桌前,电脑屏幕上,查询页面的数字清晰地显示着——省第26名。
一个对于绝大多数艺术生而言,足以欣喜若狂的成绩。足以敲开许多重点大学的校门。
她看着那个数字,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没有失落,没有庆幸,甚至连一丝涟漪都没有。仿佛看到的只是一个与己无关的天气预报数字。
手机嗡嗡震动起来,屏幕上跳动着“周老师”的名字。她盯着那个名字看了几秒,才慢吞吞地接起。
“星语,”周老师的声音从电话那头传来,带着刻意放缓的温和,以及一丝难以完全掩饰的复杂情绪,“成绩……看到了吧?”
“嗯。”她应了一声,轻得像窗外的雨丝。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下,似乎在斟酌措辞。“第26名……这个成绩,其实……很不错了。”周老师的语气里带着明显的惋惜,“以你之前的水平和状态,如果不是……唉,老师们都觉得很可惜,本来,你是有冲省状元的实力的……”
“状元”这两个字,像一根极其细微的针,轻轻刺了一下她麻木的神经,但痛感转瞬即逝。
周老师似乎意识到不该再提这个,立刻转开了话题,语气变得更加恳切:
“不过星语,现在不是纠结这个的时候。这个名次,已经给了你一个非常好的平台和机会!接下来,还有文化课!这才是决定你能去哪个大学的关键!”
他的声音里带着一种试图点燃什么的努力:“还有几个月时间,完全来得及!你的文化课底子不差,收收心,好好准备,拼一把!上个好大学,未来……未来还有很多可能性的。”
周老师说了很多,关于复习策略,关于心态调整,关于未来的种种规划。
耿星语只是静静地听着,偶尔发出一两个单音节作为回应:“嗯。”“知道了。”“好。”
她的目光落在窗外被雨水模糊的景物上,眼神依旧空洞。周老师话语里的那些“未来”、“可能性”、“拼一把”,像隔着一层厚厚的毛玻璃,传到她这里,已经变得模糊而遥远,激不起她内心丝毫的波澜。
对她而言,这个第26名,与其说是一个成绩,不如说是一个证明——
证明那个曾经被寄予厚望的、有着“状元之姿”的耿星语,确实已经死去了。死在了母亲离世的那个秋天,死在了两次自杀未遂的病房里,死在了那盆在洗手池里被冲走的灰烬中。
现在活着的这个,只是顶着同一个名字、按部就班履行着某种社会程序的空壳罢了。
“谢谢周老师,我会准备的。”最后,她用一种平静无波的、听不出任何情绪的声音说道,然后挂断了电话。
房间里重新恢复了寂静,只剩下窗外的雨声,和电脑屏幕上那个冰冷的、定格了的“26”。
她没有关掉页面,也没有感到任何解脱或压力。
只是觉得,下一项需要被完成的任务,来了。
文化课,高考。
像吃药一样,按时完成,就好了。
考虑要不要三更中……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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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9章 联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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