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野要走的前一天,林浩说得挺轻巧:“回白部了,轮转也算圆满完成。”
我点了点头,没接话。
不是不高兴,就是觉得……怪。
像哪儿被拔掉了一根刺,地方空了,神经却还疼,动一下都不自在。
我随口扯了句:“老林,这瓶酒不错,给我吧。”
本来是真不打算送的。红部讲究干脆利落,一个白部的人轮转期满,走了就走了,来时无声,走时更无声。非得搞什么“欢送”,倒显得我们不专业,矫情。
可后来还是去了。
在他门口站了两分钟,手在裤缝边搓来搓去,始终没敲下去。我来干嘛?喝口酒?送个行?……扯淡,我是真闲出毛病了。脚尖踢了踢门边的杂物,像是借这个动作确认自己真的来了。
终于敲了一下,门开得很快,他站在那儿看我,眼神像早就知道我要来。
“喝点?”我把酒举了举,尽量让语气听起来像顺路路过,“林浩那边多了一瓶,让我捎给你。”
说完自己都想翻白眼。这借口,狗都不信。
他抬了抬眉毛,也没戳穿,就往旁边侧了身:“进来。”
屋子还是一如既往整洁,行李规规矩矩码在箱子里,桌面干净得有点不像话。是真的要走了。我搬了把椅子坐下,把瓶盖拧开,烈得很,呛得鼻子发热。我倒了两杯,递给他一杯。
他没拒绝。我们就坐在那儿,像平常的无数个夜晚一样,和战友东一句西一句地瞎聊,什么都能说,也可以什么都不说。
其实我不知道自己到底想说什么。
说你别走?说我其实……?
算了,说了又能怎样。留不住的,说什么都没用。
我端起杯子,仰头灌了一口,呛得一阵咳。
“你这人吧,”我憋了半天,还是蹦出一句,“挺烦的。”
话一出口就想骂自己。
可他却笑了:“谢谢夸奖。”
他那笑容太轻,轻得像什么都没放在心上,我盯着他看,真想把他那表情给撕了。我一杯下肚,脑子烧得厉害,心里也是。真没出息,才一两不到,就觉得晕。
我们心照不宣地绕着说话,像彼此给自己找个台阶下。可那层台阶太薄,脚一踩就塌。
“你放心,”他忽然说,“下次再来,不打扰你。”
我一下就不高兴了。
这语气说得太轻巧了,轻得像他真的一点不留恋这儿,也不留恋……这的人。
“我告诉你啊!”酒劲一上头,整个人都变得不讲理了,“你这位置我谁也不让接。太麻烦,我不喜欢麻烦。”
我说完就后悔了,这种话听着怎么都不像骂人,反而像表白。可我也不敢收回,干脆把脸扭到一边,不看他。
他没接话,只是看着我,像是在笑,又像是在忍着什么。
屋里安静下来,我低头看了眼手里的瓶子——五十二度。靠,林浩那孙子,存心的吧。
我摇摇晃晃站起来,走到门口,再不跑,真怕自己干出什么更丢人的事。可手握上门把那一刻,还是有点迟疑。
说点什么吧,不说,就好像我根本没来过。
“明天早上别太早走。”我背对着他说,语气尽量平静,“送你的人还没选出来。”
门在我身后合上。
我走回去的路上一直在回味那句话——
太矫情了。要是被他听出来,准得笑话我一辈子。
但我还是希望他能听出来。
哪怕一丁点。
赵渝来的时候,我刚收完最后一件衣服。
门敲响的那一瞬,我没多想,顺手就拉开了。
他站在门口,一只手提着瓶酒,眉毛皱着,看起来像没想到我开得这么快。愣了那么一瞬,眼神都没来得及收。
“林浩那边多了一瓶,让我捎给你,”他说,“反正顺路。”
借口拙劣得像没用心编,听得我差点笑出声。但我没拆穿,只是侧了侧身,让他进来。
他落座的动作看起来随意,但肩膀那点绷劲儿没放下来。我见多了,他那种“站也不是、走也不是”的状态,像是有话想说,又不知道怎么开口,结果最后只剩一肚子闷气。
酒一打开我就闻见了,是高烈的那种。他递给我一杯,我接过去时杯壁蹭着他的指尖,一瞬的接触,他没躲,我也没躲。
屋里的灯光有点偏黄,严格说是偏暗。一直想找机会换个灯泡,但这事儿也一直没换成,拖到现在。
他碰了碰我的杯,问:“柜子都清空了?”
我应了声:“嗯。”
其实也没什么可清的。来时一个包,现在也就多收几件换洗衣服。东西不多,舍不得的倒也不是物件。
一杯酒下去,他忽然说:“你这人挺烦的。”
我抬眼看他,他没看我,低着头盯着杯沿,耳尖红了一点。
“谢谢夸奖。”我顺着话回。
他说得像句玩笑,我也只当是玩笑接着。可他那副模样,想让人装作听不出都难。他是真的烦,烦自己说不清,烦自己不知道该怎么留我,又怕留得太明显。
我们安静了一会儿。我想给他找个台阶,也算给自己找点退路。
“你放心,”我说,“下次再来,不打扰你。”
他那一下子就不高兴了。
眉头皱得比刚进门还深,他真的不会藏情绪,有啥都摆在脸上,指着我开口:“我告诉你啊,你这位置我谁也不让接。就是个麻烦,我不喜欢麻烦。”
说是嫌弃,其实语气像护食。我没接话,只把杯子轻轻放回桌上。
像这种对话,我们已经来来回回说了太多次了。总在临界点上打转,绕着说话,擦着边试探。刚好懂,又刚好不够深。
他坐得挺久,眼神飘来飘去,像是找不到起身的理由。但最后还是站了起来,摇摇晃晃地,早听说他酒量差,没想到这么差。
走到门口时他回了头,声音有点低:“明天早上别太早走。送你的人还没选出来。”
我点了点头。
他推门出去,动作轻得像怕吵醒这段梦。
我没急着收杯子,就那么坐着,看着他刚才握过的那只玻璃杯。还有点温度,杯子里的酒也还剩一点,折着那盏昏黄的灯光,亮晶晶的,有点像他说了一半又收回去的话。
我没立刻洗杯子。
想着——
要是他半夜后悔了再回来,我也好装作还没睡。
啧,这是人能想出来的事?
天还没亮透,红部营区被一层浅灰色的薄雾罩着,静得仿佛还未苏醒。
江野拎着包走出宿舍,拖着他的影子悄无声息地在地面上拉长。
他没带多少东西,一个背包,一份调令文件。来这里一个月,什么都没添置,走的时候,也没什么非带不可的。
站在营区门口,按流程,会有人接他回白部,红部也会象征性地安排人送行。名义上,他顺利完成为期一个月的红部轮转,该有的程序一样都不少。
可直到规定时间过去,营区依旧安静得有些过分。
他低头看了眼表——六点十三分。
就在这时,司马玄气喘吁吁地跑过来,手里举着一只牛皮纸袋:“林队让我转交给你。”
江野接过,没有多问。
袋子不大,里面装着一本略旧的红部通讯手册、一支用过的钢笔,还有一张折起来的字条。
——“看你在办公室常用,留个纪念。”
字条背面,还歪歪斜斜地补了一行:
——“怎么说也在我手下干过,回去好好干,别给我丢脸。”
笔迹潦草,怎么看都不像林浩的。
江野将东西随手塞进背包,脸上看不出什么情绪。他抬眼望向远处的训练场,晨练队伍已整齐列阵,口号清亮,一阵阵从那头传来,带着清晨特有的利落节奏。
风顺着训练场那头吹来,带着微微的沙尘味,划过耳侧,像某种久违的、也终将消散的东西。
江野站了片刻,转身离开,没有回头。
他知道,没有谁是真的迟到了。
——有些告别,从来就不能摆在明面上说。
白部的车来了,又走了。
白部的走廊一如既往地干净、安静,地砖泛着冷调的光,幕墙投映的景色也换成了盛夏,树影摇晃,像是在假装热闹。
江野拎着东西走进去,像是从未离开过,仿佛本就该回来。
“哟,咱江参谋回来了?”马拓从走廊尽头晃出来,手里拎着个装早饭的饭盒,“大红部的枪林弹雨都呆够啦?我还以为你得回来挂个二等功章。”
江野没理他,只朝他点了点头:“马哥。”
“哎哟,还记得我呢,这当初你去蓝部还给我打电话诉苦,去红部一个月咋不见人影了?”马拓笑着撞了他一下,“听说你今天回来,我还特地收拾了一下。来我办公室,坐着说。”
两人一起走进马拓的办公室。门关上那一刻,外面的声响就被隔绝了。
桌上文件堆得比以前高,电脑屏幕还亮着,一行行加密信号正在更新,彩色的字流动成一种机械的沉默。
马拓将饭盒放下,顺手拎出两杯茶,递了一杯给江野。
“没见瘦,反而看着胖了。”他说,“红部伙食这么好吗?”
“挺好。”江野接过茶,低头看了一眼桌上的报告,“你还在处理东南片区的情报包?”
“是啊。”马拓拨了拨头发,语气压低了一些,“你知道的,白部从来不缺事。你刚回来,上面有说安排你接哪条线吗?”
“让我先歇两天,说是等黄部那边的交接手续走完,再安排新任务。”江野顿了顿,“不过我估计,等那边弄完,我可能又得走了。”
马拓“啧”了一声:“那估计这边的活你是赶不上了。”
他没再说什么,但眼神里压着些东西没出口。江野没追问,只随手翻开一份报告看了看,直到马拓忽然开口:
“红部那边……林浩,还好吗?”
江野手指一顿,把文件合上。
“挺好的。”他说,“你还认识他?”
马拓轻轻一笑:“见过两面。他那种人——像是天生该站在那个位置。”
气氛沉了一下,短暂的静默在空气里荡开。
窗外有鸽子飞过,扑扇着翅膀,又落回白部的天线塔上。像一切都没变,又像早已换了世界。
江野站起身。
“我去趟后勤档案室,有些手续还要补。”
“行,我饭还没吃完呢,你要是嫌我嚼得响,也正好避开。”马拓笑着坐回椅子,拧开饭盒,热气升起来,一下把气氛拉回了人间。
江野走到门口,刚握住门把手,身后又传来一句:
“别走太快。”
他回头。
马拓没看他,只低头拌饭:“好不容易回来一趟,多待一阵。”
江野没答话,推门出去。
走廊灯光冷白,一直延伸到看不见的拐角。他走得不快,脚步声落在地砖上,像是在光影之间敲出一连串回音。
后勤档案室在办公区的另一侧,一路上没多少人,大家都坐在工位前,盯着一条条刷新中的情报。键盘声、风扇声混成一片,像白部特有的、安静却高压的背景噪音。
他看着这些熟悉的脸,觉得陌生,又熟悉。刚从另一个世界回来,还没能真正降落。
通讯器震了一下。
江野低头点开,是一条来自“EH-001”的加密信息。
只有四个字:
——“你还好吧?”
他盯着那行字看了一会儿,忽然轻轻一笑,没回。
他继续往前走。
——好不好,这种话,得等下次见面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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