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部的调令,整整拖了十天才下达。
和蓝部那种精挑细选、层层筛查的流程不同,黄部从来不缺人。作为整个体系里最容易进的部门之一,连流程都显得松散得过分——有时候,只要你当面和负责人说一声,对方点个头,就算录用了。
不需要考试,不谈绩效,也没人在乎你之前做过什么。只要来得够早,站得够久,就总能挤进来。人多,事杂,像是一座被军政体制撑起来的城市——一座不问理想,只讲生存的城市。
江野站在黄部主楼下,看着那些穿着便装、拎着早餐的人群从他身边擦肩而过,脑子里忽然跳出一个词:
——“人间。”
他低头笑了一下,没有什么情绪地抬脚走了进去。
黄部主楼比红部高,有八层,不设岗哨,也没有武装巡逻。进门是传送带式的安检口,几乎每个人都在刷卡、打卡、边抱怨着昨晚加班太晚、边嚷着早上的咖啡没到位。
江野掏出刚下来的通行证,刷过去那一刻,感应灯“滴”地一声亮了绿。他才终于对“来了黄部”这件事,有了一点实感。
这里没有人认识他,也没人想认识他。
他被分到了医卫物资司疾控二组三司,主要负责内部医用物资采购、流行病管控之类的杂项工作。听说这个司的负责人是某位高官的千金,医科大学一毕业就被送来这里,平时见谁都笑眯眯的。
“你就是江野?来得正好,正缺人,今天就先跟着熟悉一下环境吧。”
江野来了一周,也和她打了几次交道。
黄部带给他的最大感受,不是喧嚣,也不是人多嘴杂,而是——乱。
混乱的人际关系,混乱的权责边界。坐在办公室里的人,有的挂着职称却从不露面,有的凭一句“我姨夫是副部长”就能跳过整个晋升流程。那位千金司长,只需一通电话,一声甜甜的“爸”,一纸文书便立刻生效,毫无波澜。
裙带关系吗?
江野低声笑了笑。曾几何时,自己又何尝不是它的受益者?
江野的父母,在他们那座小城,也算是一路摸爬滚打上来的。
他的祖父曾是东北某军区的首长,年轻时立过几桩功勋,晚年却格外清醒。老来得子,尤其珍惜,誓言不让家中后辈再踏入那个系统半步。
于是,他亲自将儿子送进了地方教育系统,远离军政,图个安稳。
可命运总像绕不开一样。
他父亲原本只是一名普通教师,后来被调到市里教育处,再之后,不知怎么就坐上了副职。那时老爷子已经去世多年,一纸旧档案,甚至没在江家翻起多大波澜。可圈子里知道的人总会说一句:根子是硬的。
江野小时候听不懂那些话,长大后也懒得解释。他从没觉得自己吃过什么“根子硬”的红利,可回过头看,人生中的每一个拐点,又都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轻轻推了一把。
上学时,老师总对他格外照顾——其中很多人是他父母的同学、同事,表面一视同仁,实则处处关照;军训时,教官听说他姓江,还会特意问一句:“是哪个江?”
他从小周围的同龄人,要么是谁谁的儿子,要么是谁谁的孙子,彼此心照不宣地维持着点头之交。真正亲近的朋友,家庭履历就是张白纸,干干净净,毫无背景。那朋友后来选择了军校,江野当时并不理解——毕竟对他来说,那地方曾是家中明令禁止的“禁区”。但他佩服,佩服那份不顾一切的勇敢。
也正是那一刻,他似乎才意识到,自己活得太安稳了——安稳到需要借别人的勇气,才能认清自己内心的渴望。
他并不是没有勇敢,只是那时,他还没学会为自己承担后果。
大学期间,江野特意选了离家远的学校。那是他第一次尝到自由的滋味,也是在那几年里,看尽了外面的世界。他以为自己会就此扎根异地,闯出一片属于自己的天地。
可毕业那年,和毕业证书一同收到的,还有一份入职通知。是家乡政府部门寄来的,仿佛那份岗位早在四年前就已为他备好,只等这一刻落锤生效。
母亲又哭又闹,正赶上那年江父突然病了一场。江野拗不过那点从小被规训出的孝心,还是回去了。他每天坐在格子间里,看着自己一天天重复的生活,像被谁提前写好的剧本,一步不差。他甚至想,如果明天就这么死了,也没什么可惜的。
那份工作他没做满两年,便遇上一次中央选拔新人。他瞒着父母报了名,考了试,等新的调令下来的那天,他把它放在父母面前。
他们笑了。笑得像在为他高兴。
但江野一眼就看出来,那笑容底下藏着的,是怒火,是埋怨,是足以让他在那个小城身败名裂的指责——
你怎么敢不按他们为你安排好的路,走下去。
可当他真的来到了中央,摆脱了父母覆面塞口般的关心,也挣脱了那条伴随半生、看不见却勒得人窒息的裙带链条。
虽然依旧是日复一日的工作,依旧是按部就班的节奏,但江野第一次感觉,自己是在为自己而活。
所以当他看见黄部那些靠裙带关系坐稳位置的人时,他没生气,也没多说什么。
他只是笑了笑——
曾几何时,他也不过是那样的人。
“林浩,我来……”赵渝几乎是肌肉记忆地在下训后一头扎进赤鸮司,推门而入,话刚出口,他才猛地想起——那个总坐在角落的人,已经不在了。
他顿了一下,眉间一跳:“算了,想起来还有事。”
江野走后,赤鸮司一度想着找人补上他的位置。最初是从白部调了两个人,还没正式报到,就被赵渝直接否了。
他把那两人的信息表往桌上一拍:“这俩人长成这样,一看就不好用。”
众人面面相觑,不知“好用”标准从何而来。
之后干脆在司内提拔。江野留下的白部文书系统这时起了大用,操作简洁、逻辑清晰,几乎谁都能迅速上手,原本需要三个人轮班处理的材料,如今一个人就能搞定。
一时间,曾经最让人头疼的文书岗,竟成了全司争抢的“香饽饽”。
系统流程清晰,人手一套模板,只要不出错,轻松得像坐在风口喝茶。人家干得漂亮,赵渝也不好多说什么,毕竟赤虎的文书也归赤鸮管,他就借着送文件的理由,三天两头站文书旁边“监督”。
起初几个干得不错,可谁让赵队总杵在一旁盯着。压力一上来,手就抖了,错一个字,赵渝当场翻脸,直接撤职。
几次下来,没人敢接了。
林浩都看出了不对劲。
以前赵渝看文书就犯困,怎么现在这么上心?他好几次下班路过赤虎司,都看见赵渝还坐在那张桌前,摊着那本江野留下的《系统使用说明书》,一页一页地翻。
他还以为赵渝终于开窍,开始注重能力培养了——
可谁知道,赵渝这边人还没培养好,系统就先崩了——彻底崩了。
之前辛辛苦苦录进去的所有文书,全变成了一堆乱码,没有一份幸免,像是被一锅端了。赤鸮司当场陷入瘫痪,连最基本的巡查调度都成了问题。
他们翻遍了江野留下的说明书,没找到任何解决办法。上报白部求援,求助申请整整卡了三天,最后卡哪儿了?卡在黄部流程上,压根没批出去。
林浩看着那些跳脚的队长和堆成山的烂尾文档,实在扛不住了,只好硬着头皮急调江野回来。他亲自登门,去了苍鹭司,直接找到了马拓。
马拓正靠在椅子上眯着,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把他从迷糊中惊醒。他睁眼一看,助手站在门口,身后还跟着一脸严肃的林浩。
“哎哟,林少校,怎么有空亲自上门?”马拓赶紧起身迎人,笑着把他领进会议室,“来来来,坐坐坐,茶我给你泡上。”
茶壶刚端上桌,他便开始打圆场:“这个嘛……江野现在在黄部轮转,规矩卡得死,我这边真不太好直接把人调回来。”
林浩没绕弯子,直接把电脑往桌上一搁,调出个花里胡哨的乱码文件:“那规矩就先放一边。你要真调不动人,那就借我两位懂行的,先把我这边燃眉之急解了。”
“这是江野负责的文书系统,本来用着挺顺,忽然就变成这样了——你们要是能搞定,我们这边好说话。”
马拓低头一瞧,屏幕上一片花,头都大了:“哎哟我去……这都是什么鬼……你等会儿,我还是去想办法把江野给你弄回来吧,这玩意儿我真看不懂。”
“哈哈哈,马副司,我就知道你这人靠谱!”林浩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整个人比来时轻松了不少,“行了,我先走了,不用送。”
两人在会议室里折腾了一下午,等林浩一走,马拓一边揉着酸疼的肩膀,一边嘟囔:“这家伙,手劲是真不小。”
他坐回办公桌,叹了口气,随手把一份调令申请和说明文件整理好,上传到了人事系统。
他们俩翻了不少办法,实习期轮转这东西说白了就是个老传统,年头久了,谁也没动过,想找点漏洞还真不容易。可偏偏还真让他们给翻出来了。
按照旧规,如果白部的实习生在某一部轮转期间表现优异,且负责人满意,在双方协商后,可以直接转为该部门的正式员工。不过条件也不是没有:一旦转过来,三年内不得调回白部,除非补完未完成的轮转流程。
这事儿说起来其实有点不太尊重江野,毕竟等于把他硬生生“转籍”了。马拓犹豫了一下,还是给他打了个电话。
江野那边正被黄部那一堆流程表和审批单弄得头昏脑涨,电话一接通,还没等马拓把话说完,他就来了句:“可以啊!随便转!越快越好!”
谁还管它三年八年的,能跑出来就谢天谢地了。
就这样,文件一上传,再加上林浩那边往黄部施了点压,两天不到,江野就顺利从黄部收拾包袱,风风火火地回了苍鹭司。
消息传到赵渝那儿,他嘴上还是一如既往地冷淡:“啧,又给整回来了。”
可等人一走,他在办公室里一蹦就三米高,差点撞翻椅子,笑得眼睛都眯成了一条缝,整个人像是被点了满格的血条。
他从抽屉里翻出电脑,熟练地打开江野那套文书系统,一边操作一边嘀咕:“不枉我这几天的功夫,脑子都快炸了。”
几下敲完,满屏乱码瞬间恢复如初。他看了看,觉得恢复得太利索,反倒显得不太对劲,又犹豫了一下,干脆又把乱码调了回去。
“还白部呢,脑子还没我好使。”他从上衣兜里掏出一张皱巴巴的纸条,上面工整地写着几个字:“文书系统防盗功能开启 / 解除。”是他从说明书上撕下来的,撕得还蛮干净。
他得意地晃了晃纸条,自个儿笑了半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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