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五点五十,天还没完全亮,训练场上已陆续聚起人。
江野顶着困意从宿舍楼走出来,身上是刚换上的新作训服,脸上还残留着些许没睡醒的迷茫。他站在场边,怀疑人生。
初夏的风透着一股燥热,地面潮湿,未散尽的水汽蒸腾而上。他低头看了眼手表,又扫了一圈周围正在压腿、热身、三三两两闲聊的年轻士兵,一时间竟有种回到大学操场的错觉。
“你那鞋还没绑好。”身旁忽然传来一道声音。
江野低头一看,果然,一截鞋带正松垮地拖在地上。他刚蹲下身去准备系紧,那声音又悠悠补了一句:“早点热身,别一会拉了筋还赖我们训练太猛。”
声音熟得不能再熟了。他连头都没抬,语气里带了点无奈:“赵队长起得真早啊。”
“都快六点了,还早?”赵渝站在一旁,双臂抱胸,头发还带着点没干透的湿气,像是刚洗完澡,也像是刚站出来就已经闷出了一身汗,“衣服穿得还合身?一会儿记得跟紧点,别掉队。”
江野站起身,活动着手腕,笑得意味深长:“赵队这么看得起我,一上来就让我跟着你。”
“正好新兵也都到齐了。”赵渝嘴角微勾,扫了眼整齐列队的人群,“一会儿有人带你们。”
六点整,哨声骤响,训练场瞬间安静下来。所有人动作整齐地站好队列,连盘旋在半空的几只鸟都被惊得四散飞逃。
新兵被分为六个班,红部称“队”,每队八到十人。江野被编入新兵二队。一名带训队长大步走上前,目光锐利地扫过队列,准确锁定了几张还不够“红部脸”的新面孔。
“我叫司马玄,你们的带队队长。”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压得住全场的清晰与冷劲,“今天例行五公里热身,沿东线绕营区两圈。”
他顿了顿,语气沉了几分:“新兵不做特殊处理,一律全程跟队。”
江野脑子里闪过的第一个念头是——
靠,真就不打算给个适应期啊。
哨声再响,队伍迅速出发。晨风如刀,贴着脸刮过去。江野一迈腿,便硬着头皮跟了上去。
前一公里还算能撑,毕竟不是第一次跑。他咬紧牙关,稳住呼吸,强迫自己维持住节奏。余光里,那些红部老兵气息均匀、步伐一致,仿佛一排上紧发条的机械装置。而他,只靠着一股倔劲和死撑,勉强维持着体面。
两公里后,汗涔涔而下,呼吸开始急促。
三公里,膝盖发酸,脚底发麻,胃里像堵了一团烧得发烫的火。
他开始有些神游,脑子里只剩下一个念头:
别掉队。第一天,不能出丑。
“江野。”有人从旁并肩靠近。
不用抬头,他也知道是谁。江野咬着牙没吭声。
“你脚步太散,节奏乱了。”赵渝的声音一如既往地冷静、平稳。
“我……知道……”江野哑着嗓子回了一句,强迫自己调整呼吸,“不是专业出身……能跟上就不错了。”
赵渝没再多说什么,只是侧头看了他一眼,随后往前迈一步:“跟着我。”
那一刻,江野死死盯着赵渝的背影,像盯住一根救命稻草。他逼迫自己咬住每一个步伐,咬住那点不想被看笑话的尊严。
最后一公里,他已跑得意识模糊。冲线时脚下打滑,差点跪下,被赵渝一把抓住。
“别倒,先撑住。”赵渝像是早就预料到一样,一手扶住他的肩膀,语气淡淡,“你刚来,跑成这样,已经不错了。”
江野喘得像破风箱,脸涨得通红,汗水顺着鬓角滴滴答答往下淌。他低声咬牙:“……你这是一开始就打算把我跑死。”
赵渝嘴角微扬,罕见地没否认:“你都来了,还差这点训练量?”
晨训结束,天色已大亮。阳光从操场边的旗杆上斜斜洒下,洒在一身汗的红部士兵身上。江野拎着水壶,慢慢朝主楼方向走去,脚下像灌了铅,浑身肌肉都在抗议。
空气里混杂着汗水、尘土,还有刚洒过水的操场味。红部一队队人马鱼贯而入,走向各自的教室。
“新兵上午安排理论课,地点在三号楼二层。”赵渝走在他身侧,语气和晨训时没什么两样,“你那也算新调入,跟他们一起。”
江野原本想反驳一句“我不是新兵”,话到了嘴边却咽了回去。
说到底,对红部来说,他不过是个从白部调来的半熟人。无论资历还是履历,一切都是从头开始。
主楼二层是红部的常设教室,课桌一排排整齐排列,墙上挂着红底黑字的大幅标语:“忠诚、服从、行动!”讲台前悬着红部的战徽,窗外还传来未停的哨声与口号声,一切都井然有序,却让江野感到几分不自在。
八点整,教室门“砰”地一声被推开,卷着一股风。
主讲官是个中年上校,脸上风霜刻痕深重,一开口便是洪亮军嗓:“全体起立——敬礼——坐下!”
“我是你们今天的课目指导,讲第一课,红部建军史。别嫌老套——你们脚下的每一块砖,墙上的每一面旗,都不是凭空来的。”
江野坐在中间偏靠窗的位置。前排两个小兵正偷偷传纸条,左边一个靠着椅背打瞌睡,右侧还有几个低声说笑的。
讲官翻开第一张课件,标题赫然写着:《赤色铁军:红部的前身与荣光》。开篇就是一串数字:
“建军以来,参与主要大型战役共47次,零败绩。红部为什么不败?不是靠人多,不是靠运气,是靠铁的意志、血的传承。”
教室里响起一阵翻书声,夹杂着些压抑不住的窃笑。
“讲得比我爸还凶……”有人小声吐槽。
“又开始念史料了,我先闭目养神。”靠椅的男生仰起头,姿势娴熟得像经年累月练出来的。
江野看了一圈,只觉得像回到了大学水课的课堂。一边强忍困意,一边拧开水杯盖。
忽然,他感觉右边椅子一沉——
有人坐下了。
是赵渝。
他不知道什么时候进的门,也不知道为何不坐后排,偏偏绕过所有人,在他旁边拉开椅子坐了下来。
动作极轻,却存在感极强。
刚刚还在打瞌睡的男生倏然坐直,耳机也不知什么时候被收进了兜。前桌的人悄悄把纸条塞进本子,动作利落地翻到第一页。
“……你怎么过来了?”江野低声问。
“后排太吵。”赵渝翻开讲义,语气理所当然,“影响我学习。”
江野差点笑出声:“你装得也太敬业了点吧。”
“不是装。”赵渝侧了下头,眼角余光扫过他,“我以前都坐第一排。”
教官没有注意两人的小动作,仍在讲台上滔滔不绝:
“红部的战旗,是在烈火与弹雨中立起来的。你们身上这件作训服,穿的不是布,是信仰。红部,意味着——不退!”
讲到激昂处,他一掌拍在讲台上,声音震得整间教室轻轻一颤。
江野原本靠着椅背,这会儿也不由自主地坐直了些。他侧头看向赵渝,只见他神色平静,目光却专注,仿佛真是在听人生第一节红部课。
忽然之间,江野有些明白了——
这个人不是“演”得认真。
他是真的,把这套东西,当回事。
而这就是红部的“文化课”:不是靠说服你,而是让你亲眼看到,有人信得如此之深。
讲台上的老上校讲到一半,忽然扫了一圈教室。
“行了,前面这些死资料,听多少算多少,咱们换点活的。”他拍了拍讲桌,声音里带了点意味不明的笑,“有哪位愿意来说说,红部在你眼中意味着什么?”
教室顿时安静下来。
没人动。
老上校也不急,自顾自喝了口水,眼神像扫描仪一样,从前排缓缓扫到最后。
“要不——赵渝?”他突然点名,语气带着几分调侃,也不乏赞许,“我们赵队,红部最年轻的少校,赤虎司的司长,不上来讲讲?给你这些新兵蛋子鼓鼓劲?”
赵渝没多说什么,只是起身,径直走向讲台。
他手里没讲义,也没准备稿子,就那样站在台前,抬眼扫了一圈。
教室里的嘈杂顿时安静几分。原本靠在椅背上懒散坐着的兵,这会儿全都像被绷紧了线似的挺直了腰板。
赵渝开口,语调不快,却带着强硬的压迫感:
“我十四岁进红部,十六岁第一次带队上前线。回来的时候,就剩仨。”
教室里静得几乎能听见呼吸声。
“你们在座的,有军校出来的,有考核进来的,年纪和我差不多,学历比我高,笔头子比我快。”他说到这,语气略微放缓,“但我比你们早穿这身衣服,十年。”
他顿了一下,垂下眼,像是在回望某段深沉下去的记忆:
“红部是什么?是我长大的地方,是我和一群人一起拼命活下来的地方。”
他站得笔直,像一杆旗,也像一柄未出鞘的刀。
“你们现在可能觉得这些话挺虚——以后你们会懂。红部的光,不在书里,不在墙上,它只在你们的肩膀上。穿上这身衣服,就自己照亮。”
他说完,没等掌声,也没等回应,直接转身回到了座位。
教室一片静默,众人还沉浸在刚才那段话的冲击力里。直到老上校第一个鼓起掌来,教室才终于爆发出一阵雷鸣般的掌声。
“很好,这就是我们最标准的红部战士!”老上校笑着点头,像是突然想起什么,又看向赵渝身边,“既然赵队都发言了——江文书,也来说两句?”
江野一愣:“我?”
“你不是白部出身吗?”老上校咧嘴笑了,“见过的多,说说你眼里的红部,和你以前那个地方,有什么不一样。”
这一瞬,江野还是略微迟疑了。他没打算发言,甚至连今天来听课都没多少准备。可这会儿被硬拱上台,赵渝又就坐在旁边,他真不想落了面子。
“行吧。”他慢悠悠站起身,一边往讲台走,一边笑了笑,“您这法子挺像我们白部那边的‘突击抽查’……熟得很。”
教室里顿时响起几声轻笑。
江野站在台前,气势比不上赵渝,但说话节奏稳,语调里带着点一贯的调侃:
“说实话,我来之前,对红部的印象就俩字:能打。”
“但这两天看下来,我觉得红部还有俩字:能闹。”
教室里哄笑声炸开,连老上校都忍不住乐了。
江野不急,等笑声散去,才继续开口:
“你们打牌、唱歌、训练累了还能吼几嗓子,早上六点不到就在跑道上像疯了一样喊口号,晚上抢热水像在打仗。你们……太吵了,真的。”
这次没人笑,反倒全都安静下来,等他后面的话。
“可就是这种吵,让人觉得活着。”他顿了顿,眼神似乎扫过赵渝那边,“不像我们以前那个地方,人人聪明,个个有分寸,但太安静了。”
“红部可能不是我最适应的地方——”他说到这儿,嘴角一挑,“但至少,是个有‘人味’的地方。”
他的语气一顿,收回玩笑的神色,语调认真了几分:
“也正是这种‘人味’,让我觉得红部的战力不是练出来的,是活出来的。红部不怕吵,不怕乱。真到了战场上,能不能打,才是硬道理。”
“吵得凶没关系,怕的是该你出力的时候,拿不出真本事——那才是最丢人的。”
说完,他冲着底下一点头,挑眉一笑:“讲完了,放我回座吧。”
这次,众人哄然大笑,掌声再次响起。连老上校都笑得直拍桌子:“行啊,这文书嘴皮子是真不赖,难怪被调来红部。”
江野很少在这么多人面前发言,此时下了讲台,脸已经红透,一边走一边小声咕哝:“我怎么感觉我说得比你还正经。”
赵渝懒懒靠着椅背,斜了他一眼:“你是文书,你不正经点,谁替你说人话?”
江野回到座位,刚落座,低声问他:“我刚那段话,过没过?”
“过得刚好。”赵渝语气倒是认真了些,“还挺有意思的。”
“是吧。”江野抬手擦了把汗,嘴上还不忘补一句,“不过你别误会,我说‘红部太吵’那段,纯粹是客观陈述。”
“行。”赵渝点头,“以后你要是也吵,我就主观打你。”
江野一噎:“你们红部说话,还讲逻辑的吗?”
赵渝没搭话,只是嘴角微微一勾。讲台上的老上校还在总结两人的发言,说得义正辞严。江野已经彻底放松下来,手指转着笔,眼神漫无目的地落在讲台方向。
他突然意识到——自己好像也不是那么排斥坐在这里了。
下课后,众人陆续起身,有人凑到江野身边打趣:“哎,文书,你们白部都教脱口秀啊?你刚那一段,说得忒溜了。”
江野懒洋洋回道:“我们那儿不叫脱口秀,这叫场面话。”
那人笑得直拍腿:“可你刚才说的,一点也不场面。”
江野挑了挑眉:“那只能说明我演得好。”
赵渝在一旁没插话,只静静听着,等人群散得差不多了,才开口问:“中午有空吗?”
江野抬头:“怎么,还想继续给我补课?”
“不是,”赵渝瞥了他一眼,一字一顿,“换衣服。下午是实弹训练。”
江野表情一顿:“……你说什么?”
赵渝看他:“怎么,枪不会打?”
“打过几次……”江野想了想,“靶场,模拟器那种。”
赵渝点点头:“那成,不用你打人,打靶就行。”
江野语气发虚:“……还有打人的?”
赵渝没回头,只慢悠悠往前走,背影被阳光拉得笔直修长,一边走还一边挥了挥手:“当然有。等你靶子打准了,我就带你去。”
江野站在原地,看着他越走越远的背影,半晌,长叹一口气。
“……疯子聚集地这名儿,真不是白叫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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