园区的风,最近开始带了点凉意。
中秋将至,哪怕是纪律森严的军政府园区,气氛也微妙地松动了一些。食堂提前更换了菜单,黄部后勤发下来的月饼一盒盒整齐堆在楼道角落,上面贴着“节日慰问”四个字,印得歪歪扭扭,像是某位新人临时赶工的成果。
红部大楼依旧严肃规整,但走廊尽头的窗台上,不知什么时候多了一罐石榴罐头,甜腻的气味偶尔随着风飘进来,让人忍不住想起城市中秋时节的灯市与烟火。
江野坐在办公室里,接了几个无关紧要的报告电话,手指无意识地敲着桌面,把档案室那晚的记忆翻了一遍,又轻轻压回心底。
门外响起敲门声,是小陈,捧着两盒月饼,笑嘻嘻地道:“赵队让我给您送来的——他说中秋快到了,您是不是也考虑申请回家看看。”
“他说的?”江野挑眉。
“嗯……他原话是‘他最近脸色不太好’,然后让我看着办。”
江野轻笑了一声,接过水杯,道了谢,目送小陈离开。
“噢对了,”小陈走到门口又折回来,“赵队还有句话——周末联欢,别忘了带节目。”
这是江野这一天听得最多的一句话。
红部向来不是那种会把“过节”写在脸上的地方。但不知是谁最先提起,说这几个月任务绷得太紧,士气也压得太死,干脆趁中秋搞个联欢,图个轻松气氛。
起初没人当回事,后来不知谁偷偷报了个唱歌节目,又有人在值班表边画了个月亮。食堂广播开始循环播放那首老掉牙的《十五的月亮》,等江野反应过来,这事已经成了“例行安排”,甚至扩散到了整个园区。
“你要上节目吗?”亓阳靠在桌边,懒洋洋地拆月饼包装,“我赌林浩会拉你们队唱军歌,调门还一定不准。”
“要不你上。”江野没抬头,一边翻着节目名单。
“我可是‘后勤组负责人’。”亓阳笑嘻嘻地晃了晃手里的登记表,“决定谁唱谁跳谁扫地。”
“真阴险。”
“谢了。”
江野没再接话。他其实挺能适应这种氛围的,虽然谈不上期待,但比起白部那种“节日等于高压审查”的气氛,这边的联欢就算是草台班子,也更像点人过的日子。
下午训练一结束,大伙儿便一哄而散,不约而同换了干净衣服。有人不知从哪儿翻出音响试麦,有人抱了把吉他练和弦,小陈那群新兵在排练一个“压轴朗诵”,稿子是赵渝改的,江野扫了一眼,前半段写满战斗精神,后半段……竟然还押了韵。
赵渝没有露面,只在办公室留下一句:
“别太丢人。”
江野站在窗前,望着落日余晖洒在训练场上的光影。风拂过窗缝,带来罐头里微微发甜的气味。
他忽然觉得,这样的日子——
就算短暂,也不坏。
距离传说中的联欢晚会还有两天,几乎每个晚上,等饭点一过,军营里就噼里啪啦地热闹开了。
训练场边的小礼堂灯火通明,从排风扇到门缝,全透着一股“节前疯狂”的劲头。
“下一个——朗诵组准备!”亓阳站在门口,一手拿表一手夹着笔,语气认真得像在点兵,“赵队亲自改的稿子,给他争口气,别丢人。”
“他们都快把稿子背秃噜皮了。”江野倚在门边,看了眼场内。
台上,小陈和几名新兵穿着整齐的军装,一板一眼喊着台词,声音洪亮得像入伍宣誓。赵渝那份稿子到了他们嘴里,变成了“祖国在召唤,战士要出征”的主旋律版本,倒也有点气势——只是那韵脚,确实有点拧巴。
“你听这句——‘赤心照月白,利刃破黑霾’,这真是他写的?”江野压低声音问。
“是啊,他那天改了好几遍。”亓阳咧嘴,“虽然有点土,但记得住。挺符合他风格。”
“他怎么没自己来指导?”江野环顾了一圈,没看到赵渝的影子。
“他说‘怕笑场’,不来掺和。”亓阳耸耸肩,“不过我估计他肯定躲哪儿偷看呢。”
果然不出几分钟,江野转身回头,便瞧见礼堂侧面的窗户上,投着一个熟悉的影子。
赵渝靠在外墙边,手插着兜,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看着这边,没打算上前,也没露出表情。但当台上的新兵齐声喊出最后一句——“我们是红部的血与刃!”——他轻轻抬了抬头,像是无声地应了一下。
礼堂另一侧,有人在调试音响,伴奏响起来——一首老歌,旋律舒缓,带着点旧时代的情绪。
“这不是你们白部以前……做怀旧宣传片那种歌?”亓阳侧耳听了几秒,“叫什么来着?”
“《军旗下的等待》。”江野随口答,“小时候电视里老放。”
“那你来唱呗。”
“你疯了。”江野立刻否决,“我又不是真文艺兵。”
“可你长得像。”亓阳冲他眨了下眼,语气明摆着是在添乱。
江野正要回怼,就听见礼堂里有人喊:“还有人排舞蹈吗?不来的话我们就开始下一个了——”
“舞蹈?”亓阳挑了下眉。
“黄部报了个节目,说什么‘月光下的什么舞’……全是女生跳的,借场地练。”
“那我留下看看。”亓阳立刻换了个姿势坐下,一副正经看戏的样子。
江野摇头笑了笑,转身走出礼堂。夜风微凉,耳边仍回荡着走音的合唱和训练节拍。操场上,有人背着词走来走去,有人借着路灯排练动作,还有人一边踢着石子,一边自言自语地琢磨节目创意。
他走到礼堂侧面,抬头望了眼那扇窗户。
赵渝果然还在。
“怎么不进去看啊,赵大文豪。”江野仰头喊了一声。
赵渝靠在礼堂侧墙下,半个身子藏在阴影里,双手插兜,听见声音只是低头轻笑了下,像是早就知道江野会绕到这边来。
“你以为我不想进去?进去就得被拉上去当场念诗。”他说着侧了下头,看了江野一眼,“再说了,听他们念那玩意,总觉得有点不好意思。”
“说得好像那诗不是你写的一样。”江野走近几步,顺着他的视线望进礼堂。
台上的新兵正擦汗休息,音响传来下一段伴奏,是提前调试的女声独唱——“月光啊,你轻轻地照,在我身上……”旋律拖得悠长,带着点老掉牙的味道,像极了部队宣传片的风格。
“你挑的?”江野问。
赵渝摇摇头:“她们自选的,我只让人把调子压一压,别太‘儿女情长’。”
他顿了顿,又补了一句:“不过那首《军旗下的等待》是我加进去的。反正这场联欢,又不是为了谁跳得多好、唱得多准。”
“那是为了什么?”
“为了让大家记得——我们还过节。”
江野看了他一眼,没再接话。礼堂里又是一阵笑声,似乎是谁唱错了词,惹得一旁排练的人也笑成一团。
“你今晚不写诗啦?”江野换了个轻松的话题。
“写完了,给你。”赵渝从兜里摸出一个小纸团,递过来,“你刚才不是问,那句‘赤心照月白,利刃破黑霾’是不是我写的?我写的时候,想到你来着。”
江野:“……”
他低头接过纸条,摊开来看,果然是那几行熟悉的字。只不过最下方,还多了一句手写的新行:
【“若你在,我便往前。”】
赵渝已经走开了,边走边挥了挥手。
“明天记得来彩排,不然节目名单里我就给你硬塞一个。”
江野没说话,低头将纸条重新折好,塞进口袋里。
“喂,赵渝。”
“嗯?”
“你字越来越丑了。”
赵渝回头,笑骂一句:“少废话。”
江野笑着追了上去。月光下,两人的影子被拉得很长,礼堂里有人唱走了调,有人一遍又一遍地敲着鼓点。
今年的中秋,大概就是这样了——
没有团圆,没有家书,但风是温的,人也都在。
中秋这一夜,格外热闹。
生活区的广场中央搭起了临时舞台,横幅上一排鲜红大字——“欢度中秋,团结奋进”——在灯光下格外醒目。四周照得通明,连晚风都仿佛沾了些节日的喧腾。
观众按区域就坐,除了红部一向活跃的士兵,还有难得从工作台上脱身的蓝部人员。江野在人群中一眼扫过,还捕捉到了几个老面孔——那些曾在白部共事的同僚,自从调入红部后便少有见面,如今也只是隔空一笑。
他和林浩坐在红部观众席前排,正低头摆弄着手里那颗被拆开的糖,漫不经心地在人群中搜寻着某个身影。
“赵渝还在外头,”林浩贴着耳低声道,“去接黄部调来的后勤车了,估计一会儿就回来。”
江野“哦”了一声,没再多问。
这时,舞台灯光忽然转向中央,一束聚光稳稳打下,掌声骤然热烈起来,还有人吹起口哨。
主持人登场了。
是亓阳。
他穿着制式常服,红部新配发的款式,显得正式系了领带,袖口利落地挽着,整个人站在台上,说不出的帅气而体面。
一开口,声音沉稳清晰,带着一贯的笑意:“各位同志,晚上好。今晚是中秋节,也是我们许久以来难得的一次联欢。”
他说着停顿片刻,语气一转:“本来筹备方给我备了一段长稿,我看了看,实在念不出口。大家就轻松点,把这当成一次放松娱乐,节目要是看不满意的,欢迎打低分——给我们改进空间;要是觉得不错嘛……那下次我还来主持。”
台下立刻笑作一团,连一向拘谨的蓝部人员也有人低头憋笑。
江野抬眼,看着台上的人收场白落地,退至一侧。几道视线在场内游移,但无一例外地最终聚焦在他身上。
他知道,这种场合里,谁更像焦点,从来不是靠台词决定的,而是气场本身。
“这人以前就干这个的?”江野偏头问林浩。
“你问我?”林浩小声道,“我也是头一次知道他有这本事。他还说自己是被临时抓上台的——我是死都不信。”
节目开始后,亓阳的主持反而成了节目与节目之间最吸睛的“节目”。
他语调从容不迫,接话、调场、引梗、救场一气呵成。甚至有一回蓝部那位技术员紧张卡壳,在台上愣了半天说不出话,亓阳也只是轻描淡写地接了句:“我们程序员平时缓存太多,词儿可能超时了。”
台下哄然大笑,原本快要冷掉的气氛被轻轻一拨,又热起来了。
才演了三四个节目,蓝部那边的就已经开始偷摸用手机查人,白部更是直接打开了频道——情报组组长率先发了一句:“高价收购亓阳联系方式”,底下留言瞬间炸开。
林浩把内部频道翻给江野看,边看边笑:“你看我这留言,都快被问爆了。赵渝那边估计更惨。”
江野接过,随意扫了两眼,指尖滑过屏幕,嗓音轻得几乎听不见:“……挺能收的。”
他没说是谁收谁。
但不远处,舞台中央灯光下的亓阳,像是察觉了什么,视线短暂停留在他们这一排。
他唇角挂着笑,朝这边轻轻点了下头,像是无意间的致意。
江野把手机还回林浩手里,靠回椅背,安静看着下一个节目登场。
这时,身侧座位轻轻一震。
“怎么回事?亓阳被通缉了?”赵渝风风火火赶来,一屁股坐下,压低声音嘟囔,“我的消息从刚才开始就没停过,全是问他的。”
江野看他一眼,没接话。
赵渝一边翻着消息,一边皱眉:“他怎么混上去的?台上那副从容样……唉,果然还是被发现了。”
“发现什么?”江野问。
“这就是他最擅长的事。”赵渝盯着舞台方向,语气像是感慨,又像带了几分自豪,“你也知道,就他那张嘴,真要开口,十个林浩都拦不住。”
他顿了顿,忽然偏头笑了一下:“以前我们小队会上,他最喜欢干的事就是跟人斗嘴,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谁吵得赢他谁赢。他那时还说过一句话——‘话说得好,也是一种武器’。”
“……那你吵得过他吗?”江野问。
“吵得过?”赵渝愣了下,随即一挑眉,“我?我直接动手。”
江野没忍住,轻笑出声,伸手拍了拍他后背。
晚会进行到中段,刚主持完一个节目,舞台后方忽然传来几句低语。紧接着,亓阳换了个话筒,重新走回台中。
“临时加个节目。”他朝台下笑了笑,“说是让我‘救场’,但我也只有一招——唱歌。”
台下又是一阵笑,大部分是熟人起的哄。
赵渝撇了撇嘴:“就知道他憋不住。”
林浩理所当然地说:“他确实唱得好,之前红部几场联欢他也唱过,次次都得等观众喊破喉咙才肯出来。”
江野转头:“你早知道?”
“那当然,他平时嘴里就没断过哼哼。”赵渝说,“但他不爱在这种场合唱,这次算稀罕。”
灯光重新聚焦,亓阳点了一首老歌——旋律简单,歌词温柔。
他没装情绪,也没摆姿态,嗓音干净柔和,像是在一群人中随口哼了一句,只不过正巧拿了麦。
林浩轻声点评:“这下全园区都知道了。”
舞台下,灯光星星点点,歌声缓缓流淌。亓阳唱得不疾不徐,字句清晰,像唱给所有人,也像是——只唱给自己圈里的那几个老朋友。
赵渝静静听了片刻,忽然低声道:“行,真给红部长脸。”
江野侧头看他:“你这夸得倒是毫不吝啬。”
赵渝耸耸肩:“他值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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