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雪下了数日，今晨难得见晴，眼看年关，婆子们忙指挥仆婢们把床褥皮毛料子都拿出来晾晒。
月婵去厨上吩咐事，使唤茉儿和兰依守着门，“谁来了在窗下先传一声，郡主应了才放人进去。”
赵嫣喜欢缠着程寂，尤其冬日，手脚冰凉，怕冷得很，恨不得一直窝在人怀里。
从前翟公子在的时候，郡主虽坦荡大方，倒也矜持，如今却不知怎么，越发孩子心性。起初月婵不放心，怕两人年轻气盛弄出无法挽回的错处来，如今冷眼旁观了大半年，程寂比郡主耐得住，那双手从来规规矩矩，眼睛都不大乱瞟。
此时令她倍感放心的程寂失了分寸，起初还是赵嫣推他在枕上，他眸色愈深，反手扣住少女的手腕，逐渐欺上来。
臂膀卷着佳人那段极细的腰，将她半托半抱着挤进自己怀里。
赵嫣本就看不见，被禁锢着拥吻一刻余，雪腮染了红扑扑的霞，在叫人窒息的深吻里艰难呼着空气。
程寂见她不再缠上来，也不再闹着不许他离开，他垂眸抬起脸来，伸指抹去她唇角的润，“……”
够了么？
他想问。
理智已乱，再缠闹下去，她一定痛悔。
虽他这张脸看上去是那么冷淡平静，可他自己知晓，心内正有一头无法控制的猛兽，一再试图冲破樊笼。
赵嫣仰面躺在淡金色的纱帐里，暖色调的柔光拢在她潮红的脸上。
她睁着眼睛，无神的瞳孔望着帐顶。她很安静，半启着唇，只是无力的喘。
身上大红牡丹华服靡艳地铺开在床，散开的裙摆一角露出半截雪白光滑的小腿。他垂眼替她抚平裙角，正欲起身。
听见她低声问：“欢喜吗？”
程寂抬眸，视线落在她微肿的唇上。
“我问你，与我这般，你欢喜吗？”
他不知这话该如何答，欢喜……好陌生的一个词。他二十年人生中，欢喜的时刻拢共有几何？
可他亦非全无感觉，他是个年轻正常的男子，是个心会跳血会热活生生的人。面对这样热烈的依恋，他究竟要如何才能完全把控自己那颗心，不要被轻易地撩起涟漪？
他亲眼看到过她是如何决绝冷酷地拒绝张珏，他虽不懂她对他这份不同究竟何来，可他分明已经沦陷其中，再也不能冷起心肠相待。
他垂眸默了片刻，略带挣扎地道：“为何？”
赵嫣面露疑惑，似乎没听明白。
程寂抿抿唇，声音来得更坚定些，“为何如此，与我……”
赵嫣笑了下，弯起唇角，腮边绽开两粒纯美可爱的梨涡，“因为喜欢啊。”
她说。
“本郡主喜欢与你在一起，喜欢与你歪缠，怎么，你很不情愿么？”
如果他活着，自己到这时，已然是他新婚的妻子了吧？
程寂不只是程寂。
在每一个她感到孤独和寒冷的时候，他就化作她心中的那个他。
可赵嫣永不知晓，方才她轻而易举脱口而出的“喜欢”，在程寂心底激起了何样的浪涛。
一主一奴，一天一地，可她说喜欢。
南陈北凉，宿世仇雠，可她说喜欢。
萍水相逢，从无挂碍，她说喜欢？
日夜相对，耳鬓厮磨，他曾深以为耻，可在她那儿，竟是这样毫不含糊、坦荡磊落的喜欢？
刹那，心口悸动得难捱，闷闷的痛楚在胸腔深处铺开。被所有人厌弃的二十年岁月，走到今天，却有这样一个明艳的天上人，对他笑说她喜欢。
他说不出话，喉咙里发紧，像被一双手狠狠扼住了咽喉。
他有一万句话想问，又觉得一个字都说不出口。
就在他天人交战，挣扎不已的同时，赵嫣已经平复了呼吸，从刚才那个绮丽的梦里醒转。
她扯开领口的系扣，朝他扬了扬下巴，“去喊一声玉屏，叫她替我把原来的衣裳换回来……”
程寂尚未回神，忽然门外一声急急忙忙的唤，“殿下，郡主她——”
话音未落，婆子已经掀开棉帘，暮云带着人，举步踏入进来。
入目是凌乱的床帐，和床里贴靠极近的两个人影。赵嫣领上扣子松散，一旁垂落着方才解下的衣衫。
程寂缓缓站起身来，他看到暮云愕然片刻后转为暴怒的神色，看到其后几个惊讶不已的嬷嬷，他知她们误会了什么，可在他心里，其实算不得误会。
他与赵嫣之间，实在算不得清清白白的关系。
赵嫣坐起身来，柔荑撩开纱帐，玉足随意踩在脚踏上，她脸上不见半分被撞破私隐的难堪，不冷不热地道：“什么事劳动母亲大驾，亲自来我房里吩咐？”
暮云见她一副毫不在乎的模样，火气越发收不住。“我若不来，又岂知道你平素是怎生胡闹？”
她指着程寂喝道：“去，把这贱奴拖出去，杖毙！”
几个嬷嬷对赵嫣身边这宠侍有些耳闻，单只瞒着暮云和赵珩，闻言不由面带挣扎地望着赵嫣，迟迟不敢上前。
暮云回眸喝道：“聋了不成？听不见本宫的话？”
一名嬷嬷笑劝：“小孩子一时任性玩闹，殿下别动气……”
“玩闹？”暮云冷笑，“她是十六岁，不是六岁，什么能玩，什么不能玩，难道还需人教？还愣着做什么？难道要本宫亲自动手？”
不苟言笑的汤嬷嬷给身后两个婆子打个眼色，二人上前，欲扣住程寂。
赵嫣坐在床沿不疾不徐：“我看谁敢？”
她伸出手，掌心向下悬在半空，明显在等待程寂的搀扶。他有些犹豫，暮云公主正在气头上，她还非要做出亲昵的样子，岂非火上浇油，故意与其做对？
但他的犹豫也只在一瞬间，少女裙摆曳地，目不视物，站在脚踏上万一踩空……他垂下眼睛，将她白嫩的小手搭在自己手背上。
两手相触，这动作简直针一般扎了暮云的眼睛。
当着众多人面前，都这样拉拉扯扯，背地里会胡闹成什么样子？她想到门外守卫的小丫头惊惧紧张的表情，想到一进入看到白日闭合的床帐和凌乱的被褥。视线落在赵嫣唇上，她明明没有上妆，那嘴唇颜色却娇艳欲滴，比平素瞧来丰润，仿佛才被人狠狠吮吻……
张珏订了婚事，平昭却至今都没着落，京里还未来信，她孤注一掷想为这唯一的女儿换个平坦安顺的前程，她却是这样回报她？
竟堕落到委身家奴，委身一个受俘的北人？
“如何不敢？”暮云喝道，“这里是本宫的公主府，本宫才是这府邸真正的主人！平昭，你太令我失望了，你简直无药可救！”
“汤嬷嬷！”
一声厉喝，汤嬷嬷领命上前，一把抓住赵嫣搭在程寂臂上的那只手，“郡主别急，老奴来扶您。”
赵嫣被她大力的动作拽得一晃，汤嬷嬷打个眼色，那两名婆子上前，一左一右扣住程寂。
“用不着，放开我，程寂，程寂！”赵嫣想要甩脱汤嬷嬷，可对方用了十成力，牢牢把她扭定在原地。她看不见他此时他的情形，越发的心急。
程寂没有吭声，他回眸瞥了眼赵嫣，见汤嬷嬷虽着力阻止着她，却并未有伤及她的意图。他被两名婆子拖拽着带离里室，身后还不断传来她惶急的声音，“不许碰他！我说不许碰他！”
暮云瞧她关切程寂，心底更认定了她与对方有私 ，冷笑着在一旁的椅中坐了，宫人上前斟茶，恭敬放在她掌心。暮云轻吹茶烟，见赵嫣不顾形象地朝外扑，嘴里不停喊着那家奴的名字，当真恐惧，当真心急。
不是她非要棒打鸳鸯，当年的翟星澄本也不是她中意的女婿人选，可赵嫣倔强，非他不可，她也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由着他们出双入对，算是勉强默认。
可眼前这个男人不一样，他身份太低贱，只会连累赵嫣和整个公主府都沦为南陈的笑柄。赵嫣这样绝世少有的好颜色，岂能污折在这人手里。
“你们放开他，若他有半点损伤，我、我……绝不原谅！”
她尖叫着，因着不能视物，心中越发没有安全感，即将失去抚慰的恐惧令她轻轻战栗着，她不管不顾地冲开汤嬷嬷的钳制，摸索着物什，一路跌跌撞撞地追出去。
程寂听见侍人焦急的呼声，他人已被拖到院前，回过头，见她跌倒在阶上。
他听到她狠绝而嘶声的嚷道：“放开他！母亲若执意杀他，我便毁了我这张脸！”
她从发顶抽出金簪，毫不犹豫地朝面颊戳去，暮云吓坏了，忙大声命人阻止她，几个宫人上前，死死抱住她的手臂，“郡主不要！”
眼见金簪被夺下来，暮云提到嗓子眼的那颗心稍稍回落，她后怕得连指尖都在发颤，一步步扶着嬷嬷的手步出来，垂眸俯视着长发披散衣衫不整倒在阶上的少女。
这是她精心娇养，不舍她经半点风雨的一朵芍药花。
她倾注了多少心血和希冀在她身上。
可她是怎么报答她的？她是怎么对待她的？
为了一个低贱的卑奴，她竟拿自己的脸来威胁她？
暮云失望地摇头：“平昭，你看看你，哪有半点郡主的样子？你是存心要折磨我，存心不想我好过？这贱奴算什么？值得你这样无礼失态大喊大叫？值得你用自己的容貌来换他？你可还记得自己是谁？可还记得自己的身份？”
赵嫣被宫人婵起来，扬起下巴倔强地站在暮云对面。寒风将她松开的长发吹得凌乱，她声音凉凉地道：“我自然记得，母亲日日耳提面命，叫我时刻记着自己的用处。我是母亲攀权贵的梯子，是母亲用来笼络外人的妓子，是尊严不值一钱的器物。母亲到底有什么不满意？是，我是宠这家奴，又如何？不都是跟尊贵不凡的母亲您学来的吗？您和杨卓是什么关系？您与我有何分别？我不知廉耻？我无礼失态？那你呢？你做的那些龌龊事又算什么！”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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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第 32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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