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云一生没有朋友。
如果说定要将她生命中某个人定义为知己,那应当就是杨卓。
暮云幼年父母早亡,被当时的贵妃刘氏将其接入京城,以义女之名养在宫中。长到十五岁那年,三皇子慕容璋被立为太子,刘氏晋为中宫皇后,暮云被册为公主。虽不是天家正统,在宫中有刘氏和太子相护,暮云度过了自己人生中最风光的几年。那时有很多人围在她身边,巴结讨好,攀附利用。她不在意那些人,她全副心思都用在刘氏和慕容璋身上,就连被她亲热唤作“四哥”的张炯,也未曾被她放在眼里。
杨卓与暮云同年,初时跟在太子身边做展书官,后来是侍读、侍讲,一路上进。如果不是做了这公主府长史,也许他如今在官场,也该有所建树。
他见证过暮云最好的日子,也跟随她度过最艰难的几年。暮云离京前,慕容璋允许她自己挑选家臣,她选了杨卓与几个慕容璋倚重的亲信,她故意如此,想要他为此而反悔,好教她有理由说服他收回成命。
可不成想,慕容璋铁了心要她离京。杨卓从那时开始守在她身边,沉默地看着她从挣扎不甘到绝望认命,他守着她,一守就是十六年。
她日夜回忆当年的事,不断念叨从前的情,嬷嬷们时常劝她认命,说往事已杳,不若惜取眼前。只有杨卓纵容她,便是如何不赞同她的心思想法,也往往都会顺着她,替她着力去办。
永宁七年,她做主为杨卓谋婚事。虽然那时她与杨卓已成了平都城内各家茶余饭后的谈资,她和赵珩关系不睦,夫妻之间冰冷到连虚假地做出亲密模样给人瞧都不能。
杨卓娶了永县都尉的嫡女,是暮云亲自为他张罗婚仪。
婚后杨卓照常跟在她身边,日夜进出公主府,不避人地近身服侍。
可从始至终,她与他之间,都不曾产生过半点男女之情。
他们是共患难的战友,是孤独时的伴,是举棋不定可相商的人,是当她需要一个怀抱依靠时随时可以给她拥抱给她温暖的慰藉。唯独不是情人,从来都不是。
杨卓深爱他的妻子,即便婚后第四年,那个美丽柔弱的女人便因难产而死。他守着空落落的屋子,没有姬妾,没有子女,但他坚持不肯再娶,腰里时刻带着她与他定情时相赠的荷包,即便绣花已经被摩挲得起了毛边,仍不肯丢掉。
可在世人眼里,杨卓不续弦,自是因她霸道不许。甚至有传言,说当年杨卓妻子难产,便是她为争风吃醋刻意毒害。
她和他都没有对谁解释过。
解释与谁听,不曾有人当面出言讥笑,主动提起,倒显得十分刻意。便是费力肯解释,他人亦未必肯信。她的名头早年在京里便坏了,她不是不清楚,自己一向是被人视作洪水猛兽般的坏女人。
可这话今天当着她的面前,被她亲生的女儿说了出来。
旁人尚还顾忌着彼此身份,不轻易说这样难听的字眼。血缘最近的人却专捡最刺耳的词句来羞辱她。
“啪”地一声。
一掌重重的打在赵嫣脸上。
她别过头去,散乱的长发贴在脸上。
暮云气得浑身发颤,手指着赵嫣,嘶声道:“混账!”
她管教赵嫣,不愿她行差踏错以致一生悔过。她自问自己虽不是个最温柔的母亲,但她也给了赵嫣自己能予的全部。为什么她们却变成这幅模样,仿佛不是母女俩,而是仇人。
赵嫣捂着脸颊,雪白的肌肤上很快浮起一片明显的红痕,她弯唇笑了笑,回过头来,轻轻抿掉嘴角的血丝。
“听到这些话,你也觉得难堪是吗?”她直起身来,在冰凉的风里缓缓捋抓着发丝,“这样的句子,我从小听到大。你和杨卓之间的事我不想管,也懒得管,但我告诉你,那些旁人在你面前不会提起的丑话,会通过他们孩子的口,一字一字添油加醋地说给我听!”
时间过得太快,其实她已经不大记得清,头回从别人口中知道关于暮云的事是什么时候。她心目中最美丽高贵的母亲,在别人的描述中,竟是另外一副面孔。
她还记得几个闺秀围在张榛榛身边,眉飞色舞地说着话,不时闹一闹,笑成一团。等她走得近了,场面却立时冷起来,大家都板起脸,再也不言语了。好像她是个多余的人,永远也挤不进平都的贵女圈。
后来结下了梁子,张榛榛那些人就没了顾忌,在她面前故意说些酸话,拿在后宅听来的那些传言来打击她的骄傲。
曾有一段时间,赵嫣是很抗拒出门见人的,可暮云偏生逼着她往张榛榛跟前凑,往张珏跟前凑。
直到她长到十三四岁,性子变得越发厉害了,情况才有些好转。豆蔻年华,清汤寡水的面容长成了倾城模样,消瘦的身材也有了起伏的曲线,男孩子们开始为她着迷,尤其张珏那些人,镇日围着她转。开始有人愿意帮她,站在她的一边,她越发骄纵,越发凶蛮,就连张榛榛在她面前也不得不忍气吞声。
对赵嫣来说,是翟星澄的出现,给了她不一样的人生。她自信了,也更勇敢了,有那么一个人在她身后,稳稳地张开手臂,推着她向前走,做她最坚实的后盾。
如今他已经不在了,只剩下与他相貌身形有三四成相像的一个替身……
“……”暮云说不出话来,赵嫣在她面前一向太倔强了太任性了,她从没有想过,会有人胆敢在赵嫣面前说起那些混账的话。
“您说的对,他只是个家奴,家奴而已,那您怕什么?我是能嫁给他,还是他能加官晋爵为我挣个富贵前程?我跟您有什么不同?生来自私,生来逐利,我很清楚自己在做什么,所以,能不能请您不要再来管教我?”
她半侧过面容,向程寂的方向喝了一声,“放开他。”
两个嬷嬷迟疑着,暮云不开口下令,她们不敢私自放人。
赵嫣叹一声,又道:“你还不过来?”
程寂垂下眼睛,挣脱了嬷嬷们的手。他一步一步朝她走,本以为自己被轻贱惯了,即便再难听的话听在耳中也不会有什么感觉,可不知为何,赵嫣那两句话,令他心里生出了许许多多的不甘。
程寂立在赵嫣身边,似是察觉到熟悉的气息,赵嫣一抬手,就稳稳抓住了他的手腕。
风卷着长发,凌乱地飘舞,她挽着他的手臂,侧身让出一条道来。
“若没有别的吩咐,平昭恭送母亲。”
**
暮云疲倦极了,即便泡了很久的热泉,仍觉得周身哪哪都不自在。
她穿着宽大的寝袍伏在软榻上,身边跪着一个为她松乏筋骨的小婢,轻柔捏着她的肩膀。
片刻,背上的力道重了些,她没有回头,甚至没有睁开眼睛,抱着一只软枕,轻声道:“你来了?”
杨卓跪坐在她身侧,手掌顺着肩胛移到脊骨,一节节压按,一片片捏揉,他用的力道刚刚好,比所有宫婢的手法都更令她喜欢。
“听说殿下与郡主起了争执,臣不放心,特进来看看。”
暮云道:“是不放心我,还是不放心平昭?”
“都不放心。”他说,“郡主性子与殿下一模一样,闹起来什么话都敢说,什么祸都敢闯,一天不盯着都不行。”
说得暮云笑起来,“可我怎么闹,都有你纵着我、帮着我。我把自己弄到这步田地,你从来都没抱怨过。只是杨卓……我听她那样说,真的很伤心。我宁可他们当面来骂我,也不想我放在心尖尖上的女儿,听见那样的混账话。他们怎么能……”
眼泪无声地落下来,尽数掩没在枕上。
杨卓抚了抚她的肩,低声道:“郡主会明白的,会明白您的苦心,明白您的坚持。”
他顿了顿,又说,“您也要容郡主,有她不想让您知道的事。十六七岁的大姑娘了,哪能带着人随意就闯进去?她终究不是小孩子了,殿下。马上就是年节了,一家人要高高兴兴的才是。”
暮云不说话,但杨卓知道她听进去了。
“至于那些捕风捉影的传言,走到今日,咱们还在意它干什么?臣说郡主像您,不错的,她的性子与您一样刚韧,您瞧她是多么明媚耀眼的一个人啊,她又岂会真的去理会那些子虚乌有的事?”
“好了,臣去叫人打温水过来,给殿下洗洗脸吧?明日还要去做客,肿了眼睛就不好了。”
他声线温柔,每一句话都说得和缓。暮云止了泪,扶着他的手臂坐直了身,见他跪地为自己穿上绣鞋,心里那些沉重的乌云仿佛真的散了。
也许那个北奴在赵嫣心中,也是这样一剂良药?日子过得太难熬,太孤绝了,人在长久的寂寞里,会变得很软弱。会需要有那么一片温暖的栖息地。
翟星澄死了,赵嫣宠了个背影与他很像的北奴,这样想着,仿佛也不是不能接受……
她的女儿如果不能回京,嫁不得王孙公子,张珏那边又没了指望,那么无论许给谁,都算下嫁。那些不值一提的世家,又有什么资格来要求一个郡主的忠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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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炯近来频繁出入军营,他刻意稳定着城内的风向,沉浸在年节气氛中的百姓,尚未察觉到战前的紧张气息。
年节前两日,宫里八百里加急的密信送到张炯手里,封张炯为镇北军大元帅,张珏为将军,即刻领兵出发,征讨北凉,夺回长陵。
天还未亮,蒙蒙的雪雾之中,平都百姓还沉睡在甜美的梦里。
张炯在饶县兵营整军出发,一路北上,穿过二城六县镇,不眠不休整二日,飞速抵达前线。
长陵关失守,远望城楼上尽是北-军。张炯扎营在三十里外的皑山脚下,与南陈各方汇集来的将士汇合,商讨镇北大计。
除夕当晚,张珏解了铁甲,歪在床上给苏敏写信。
自打不久前与苏敏有了肌肤之亲,他竟有些贪恋起她的好处来。
别的不说,南陈世家娇养在闺中的贵女到底与风尘子不一样,肌肤滑嫩得豆腐似的,灯下瞧来,洁润如玉。最要紧是那股子烈性,每每得用些强,才肯含着泪应承。
这回战事不知要持续多久,若是还像上一回,不到二十天就打得北凉人回老家,那倒还好,他都有些忍不住,想早点儿成婚算了。
不免又想到赵嫣,如若苏敏换成是她,那这辈子可就算当真没了遗憾。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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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第 33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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