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嫣想到今晚街上的情形，和守门官差对她的规劝，其实心中已经有了预感。
她问杨卓，“前线的情况到底怎样？你若不详述，我只有日日去外头向别人探听。”
杨卓知道她的执拗强硬，这时候也不应瞒她，知道外面究竟有多危险，她才明白该如何才能自保，“前夜传来消息，张王爷伤重不治，已过了身，吴县随之被夺，东西两侧的防线都给北凉破了。庄将军带兵退守宜城——”
宜城向南三十里，便是平都。
“侯爷已联系上越洲那边的旧友，郡主从东门走，快马急行，两日就能到达越洲。那边会有人安排郡主南下。”
赵嫣道：“南下，去何处？将我交托与谁？”
杨卓抿唇：“届时郡主便会知道，眼前情况万分危急，战场上的局势瞬息万变，一城覆灭也不过是转瞬之间。殿下只您一个孩儿，岂容您冒半点风险？微臣已安排好车马，待徐照归来覆命，即刻便送您启程。”
赵嫣捉住他话中漏洞，质问：“他们两个呢？只有我一人离开，他们留在平都城？”
杨卓温声道：“殿下过几日启程，征银一事还留有些没处理完的琐事，待一切解决好，自会前去与郡主汇合。”
“他呢？”
杨卓适才没提赵珩，在暮云与赵珩之间，如果说赵嫣更担心谁一点，那自然是毫无根基且不懂为自己绸缪打算的赵珩，暮云身边至少还有杨卓，还有皇帝赏的两千人马，她若不肯护着赵珩，那赵珩便是孤家寡人。
“侯爷说，”杨卓一字一顿地道，“他会与殿下共进退。”
后面还有一句，杨卓未曾转述。
彼时赵珩瘦削的身形隐在一片暗淡的烛光里，他握着笔，写完一封与旧友的书信，郑重递给杨卓。
他立在窗前，声音淡而坚定地说：
“我留下，与殿下共进退。生不能相随相依，但愿死，能赎这一生之罪。。”
十数年来，夫妻情淡，至于反目。彼此就连年关佳节亦不肯同室相处，外头连作出半点相敬如宾的姿态都不肯，是真真正正的一对怨偶。
可当真正的灾祸来临，殿下最孤立无缘之际，此人几番出头，为她奔走。暮云口中从未提及过赵珩的恩情功劳，可作为最贴心的臣下，杨卓知道她心里全都清楚。
如若真的厌憎，又岂会同意将赵嫣托付与他的旧友？夫妻二人多年来难得的一次意见统一，便是在这回送赵嫣出城的安排上头。
赵嫣笑了声，“这我却是不曾想到……”那样凉薄的两个人，也会有一天“共进退”？
她一面朝里走，一面问些上路的细节，“徐照那边多少人马，多少人留在府内？”
问的是那两千府兵，如今官差人手不足，连城防都难顾，不可能还拨调出人手送她出城。
杨卓知道她表面倔强，这话实质是在关怀父母的安危，“殿下拨出三百人，护送郡主去越洲。”还要抽出一半人手，助力官府加固城防。——不过这些就不便与赵嫣言明了。
“筹措义银到最后，实质还差多少万两？最后几笔数，是向谁借的，答应了什么条件？”
她的语气很笃定，根本不需要试探虚实，她很清楚顺利完成朝廷交与的重任背后，绝对有着无法与人言明的某种交换。象征公主府身份的金色令牌背后，那“忠靖”二字重逾千斤。
杨卓默了片刻，看向赵嫣的目光变得愈发幽深。面前的人聪慧敏锐如斯，若是个男子，未必不能成就一番大业。只可惜，生为女身，且还有着如此光艳的颜色……这一生，尽处便是后宅斗室，再无第二种可能。
“殿下写信给承义侯，借了十万现银和八千人马。”
承义侯，这名字莫名熟悉。见赵嫣蹙眉，杨卓适时解释，“就是当年，圣上为殿下指婚的武将，他在永怀王麾下，负责训导新兵和管理辎重……”
“也就是说，送到前线的钱粮和新兵，其实不足数？”说是借，实质是送个把柄给昔日仇人？
“她准备怎么还，用什么还？”赵嫣握住拳头，又缓缓舒开，见杨卓抿唇不言，她瞬息猜到了暮云那封“情意绵绵”的信里写了什么内容。
“她叫我即刻走，甚至肯听赵珩的安排，是因为，我就是她用来抵债的那个由头？如今大军退守，转眼那人便会来到平都要账，所以她急吼吼的要我离开？她要做赖账的打算，自己却不与我一块儿逃，怎么，事到如今，才想做个假情假意的慈母，为我拖住那个人？”赵嫣冷笑连连，回过头去，怜悯地望向杨卓，“我真可怜你，跟在这样一个蠢妇身边。原是我想错了，以为总归是逃命，他们还肯以我为先。如今算是明白了，我到底高估了自己。她没变，从来都没有变过。她就是她，眼里只有权势，只有她自己！”
杨卓想说，并非如此，殿下有自己的不得已。与承义侯几番纠结，她并没有提过半句赵嫣。可对方执意报复当年所受耻辱，什么法子又比强逼着从前瞧不起自己的人亲手把娇滴滴的女儿送给自己作践来得更快意？眼看交不了差，平都世家和官吏人人愁眉苦脸唉声叹气，祸头因暮云而起，她不能不灭这个火，不平这风波，便是再不甘心，眼前也只能这样做。
可无论她曾如何纠结痛楚，结局对赵嫣来说，都并没什么分别。杨卓没再说话，目送赵嫣带着人走进里间。他在门前默了片刻，刚转过身来，就见小厮飞快地从外奔来，“杨大人，不好了，徐统领的人马在南门外遇上了匪盗，两边冲突，伤了几十号人。”
杨卓神色凝重起来，敢劫掠官差，明显不是寻常匪盗。他快步离开赵嫣的院子，始终有束清冷的目光，幽幽落在他身上，直到他走远。
杨卓苦笑，不知是不是自己刚才跟郡主说了太多话，引致了某位奴从不必要的误会。那目光，像匹荒野里独来独往的孤狼，戒备而幽冷地盯视着擅闯入独属于他领地的生物……
月婵等人收拾箱笼，赵嫣没有理会，她走到窗前，从底下翻出一只许久未曾打开的木盒，将里头起了毛边的信纸一张张拿起来细看。
翟星澄是个温柔而细腻的人，字里行间处处藏着动人的温存。赵嫣平素不敢拿出来瞧，怕自己会生妒，妒忌那个从前，拥有太多爱意的自己。
如今要离开平都了，许多东西带不走，她选了那册时常命程寂读的诗书，这些信，送到火盆里一张张烧成灰烬。
“翟哥哥，我要走了。”
“我在平都生活了十七年，从没离开过这片土地。你说过，会带我去云游天下，见识一番书里的山川大河……”
“你等等我，再过几年，等战事平了，北凉退了，我还回来。你在这儿，这儿就是我的家，我们说过一生一世不分开，我没有忘，你等着我……”
程寂立在帘外，看见赵嫣被彤彤火光照亮的侧脸。
原以为，这辈子陷在平都城里，不会再有机会看一眼外头的天，彼时受困笼中安静等待死亡降临的自己，绝不会想到有一日还能安然无恙地离开这座城池。
天际蒙蒙一星微光，人们尚未苏醒，赵嫣在三百人马的护送下，悄然从城南出发，离开了生活十七年的平都。
来不及向任何人告别，她留了封书信给孙向月，命杨卓转达。
身边的人只带了月婵月娟玉屏玉扇，连茉儿也留在了旧宅。程寂被编入徐照的护卫营里，远远跟在赵嫣的马车后。
队伍行进极快，每隔两个时辰才略略歇息一刻钟，玉屏没乘过这么久的车，推开车帘跳到地上，倚着一棵大树剧烈地呕吐。月婵脸色也不好，从车内掀帘探出头来，接过护卫送来的清水。程寂跟在车后，没能瞧见赵嫣的情形。她从小养尊处优，没受过什么苦，这番奔波，也不知她受不受得住。
赵嫣很安静，沿途从未提出过任何额外要求。
徐照昨晚在城外遇匪，手臂受了伤，傍晚靠坐在树下，自行换着伤药。见程寂望着马车出神，他凑过来撞了下程寂的肩，“她可能不太好，清早那会儿月婵找我私下问，有没有能退烧的药。”
程寂瞥了眼徐照，又望向周遭数不清的人，出门在外这么多双眼睛盯着，她是郡主他是护从，他不能登车，不能将她抱在怀里安抚。
“咬咬牙，脚程再快些，争取天亮前到越州。”徐照在程寂肩上按了下，扶着伤臂走开去。
月亮隐在阴云里，行至一片山林，远听几声奇怪的哨响，徐照整个人都紧张起来，背脊发凉，强自镇定地吩咐左右，“守好郡主。”
话音刚落，就从四面八方射来无数支箭，一声一声，划破夜的寂静。
浓重的雾气笼罩着山林，四面昏暗至极，根本瞧不出来人踪迹。不断有护卫中箭倒地，对方来袭得出其不意，避无可避。
徐照大声命全员戒备，所有人围缩成一圈，紧紧护卫着马车。
程寂挥剑拨开一支射向他的羽箭，听得一阵怪笑，隐隐约约的数不清的人影从林子里缓慢靠近。
“平昭郡主。”来人毫不迟疑地叫出了赵嫣的名字。
“早听说平昭郡主生来高贵，洗澡用的是天山泉，脚下踩的是黄金砖，府宅里头珍玩宝物无数，便是手指缝里漏一点儿，想也够我们兄弟吃穿个几年。”
另一个声音含笑道：“不单是富贵，还美艳得很呐，那日平都城内夜里匆匆一见，兄弟我啊，心里头一直惦念到今天。”
周围一阵哄笑，听声音，竟有成百数千号人。
徐照脸色铁青，手持长剑勒紧缰绳，“来者何人，报上名来！”
程寂想到前夜离开之前，他与赵嫣自街头走过，那些散落在人群里，看似不起眼，却目光狠戾的流匪。
此地处于平都与越州之间最荒僻的一段野林，无论往哪里去求援，官府都不可能赶得及营救。这些人早有预谋，悄然尾随，直等到他们走入这片林海，才决定动手。
这是一伙极富经验的匪盗。他们的目的很明确，不仅求财，还要人。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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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章 第 41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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