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凉位处极地之滨,一年之中,有多半数是寒凉天气。
屋宇建得平整开阔,地面凿出沟渠,填入火炭,以铜网覆之,供暖内室,俗称为“通地龙”。
时过子夜,阔室内仍未熄灯,青衣白靴的女官捧绸布卷轴立在门帘下,一张口,呵出一团白雾来,“南陈献来的礼都抬进来了,大帝姬特地嘱咐过,丝绸布帛和吃食茶叶,多给咱们王府三成。”
门上守着的内宦冷笑一声,“他们姐弟俩精打细算惯了,哪会做白亏空的买卖?”
说罢,回眸朝内室瞥了眼,越发压低了声音:“王爷旧患发作,好容易才歇了两刻钟,你把礼单给我,等王爷醒了再呈上不迟。”
目送女官远去后,内宦抱着绸卷退回里间。一抬头,视线与幽幽灯火之后,那双毫无感情的冷眸对个正着。
男人银袍玄裘,靠坐在皮毛铺垫的榻上,眼底并无一丝惺忪,显是根本未曾入睡。
他等待着,从她入关,渐渐被送到离他越来越近的地方开始,他没有一夜能成眠。
赵嫣,终于回到他身边了么……
内宦眼皮一垂,含笑步了上来。伺候这位淮南王时日还不长,对方的性情古怪至极,至今都没能摸个清明,唯有打醒精神小心奉承着。虽瞧皇上的态度不明朗,赏的这府宅也算偏僻,到底身上背着“军功”,未在明面上怠慢。宇文鹧姐弟俩,又一副上赶着示好巴结的模样,朝廷那些大臣见风使舵,倒让这位消失了四年的“冷宫皇子”摇身一变成了炙手可热的淮南王。
“王爷,这是今儿送来的礼册……”
宇文骥抬手打断他,“人在何处?”
内宦一怔,偷眼打量他的脸色,“人……人……?”
宇文骥起身,掌心扣在书案上,震得烛火颤动,“南陈送来的女人。”
内宦压抑住满心惊愕,挤出一丝笑:“您说的是这个啊,小人愚钝,小人这就吩咐他们去准备,礼车刚到后院,兴许没安顿好呢,您……”
话音未落,宇文骥已大步上前,一把推开内宦,跨步走了出去。
内宦扔下礼单,忙跟上来,“王爷,您等小人为您提灯引路,才下过大雪,夜里凉得很呐……”
宇文骥只不理,穿过月门一路向方才内宦提及的后院去。
他年岁尚轻,回北凉时日不长,还在老皇帝的提防观望之中,后院一直未设妃妾。仅几名伺候的女官料理着起居,按皇子份例拨用着侍人内宦。平素读书练武谈政务,只在前院明轩,后院来得极少。胡乱择路绕过长长一条竹丛小路,听得内宦在后指点着,才磕磕绊绊找到“燕飞楼”前。
小楼二层一角,亮着小小一盏烛灯。
侍人在抱厦里打着瞌睡,听得门响,自是悚了一跳,见是宇文骥,更心跳如鼓,忙俯身下拜,“王爷!”
宇文骥不理会,挥袖屏退二人,举步便朝楼上去。
屋内赵嫣尚未入睡,听得楼下声响,紧攥着被角缩到床内,隔着薄薄一层红纱,紧盯着闭合的木门。
她知道自己将会遭遇些什么。
从前张珏等人如何践踏那些北女,她是目睹过的。
她止不住的犯恶心。
她旧日心爱之人,便是死在北凉人的手里。要她如何再接受,自己被仇人折辱玩弄。
脚步声越来越近,隔着薄薄的门板,男人高大的影子印在上面。
宽肩玄裘,衬得他十分魁梧。
赵嫣视线落在那道影上,攥紧了手里藏着的小巧银刀。——那是晚膳时,用来割羊腿肉来吃的膳具。
淮南王府,北凉宗亲。
一命换一命,便死也不枉。一路上多少次,都想过一了百了算了,她这一世还有什么指望?被命运摆弄着走到今天,她早已不是从前那个跋扈风光的郡主。
一个俘虏,一个玩物,临死能拖个地位尊崇的北凉王爷上路相伴,还有什么不满足的?
淡淡的笑意浮在嘴角,只等门外的人闯入。
宇文骥却迟疑了。
手掌覆在门上,急切等待了多日,这一刻却不敢推开这道小小的室门。
他想过要如何羞辱她,奚落她,讥讽她如今的处境。
她不是不爱他吗?她不是玩弄他吗?如今又如何?身份对调,她成了受俘的那一个。
他是不是该让她也尝一尝受鞭打的苦楚,体会一番尊严被踩在脚底的屈辱?
或是……问一句她可曾后悔过吗?
可此刻,他竟连这道门都不敢推开。
见到她应当说些什么,他这个彻头彻尾被戏耍了六年的人,究竟要以什么面目什么态度来对待她?
“嘿,真没想到,咱们这位主子,好的是这口儿。”内宦抄着袖子,在冷风里与侍人打趣。淮南王从回朝以来,一直是个沉默寡言的模样,脸又时常板着,叫人好生畏惧。如今见他为个南陈美人急吼吼的跑来,一刻也等不得般急色,内宦难免生了几许轻视之心。但凡主上有偏颇喜好,就跟着有了能被拿捏的弱点。
“王爷生得这样俊,可便宜了那南陈女人了。”侍人还沉浸在刚刚见到淮南王的复杂心绪中,回忆起那张无可挑剔的俊颜,心脏鼓点般的颤动着。
内宦笑了声,“王爷这一来,兴许明儿天亮才走了,回头你伺候得仔细些,莫轻慢了这南陈贱人,免得她吹枕头风,跟王爷告你的黑状。”
话音未落,一角玄袍突兀地撞进视线。内宦立时闭嘴,挤了个笑来,“王、王爷?”
本该停留在楼上睡房里的男人,不知何时竟站在二人身后,已不知将多少言语听了去。
侍人年少,更吓得脸色惨白,下意识就要张嘴求饶。
宇文骥并不目视二人,提步跨出屋中,毫无起伏的语调混在狂肆的风里。
“妄议主上,自去领罚。”
“从今而后,再不许跟前伺候。”
内宦脸如苍雪,颤巍巍跪倒下来,膝行追着宇文骥的脚步,“王爷开恩,小人只是一时糊涂……”
宇文骥没理会他,玄裘卷着风霜,一步一步远离了小楼。
屋内,赵嫣身穿素衣立在窗前,银刀拨开一条窗隙,只瞧见男人一个模糊的背影。
高大,健壮,玄裘,金冠。
似曾相识,又该在何处见过?
赵嫣一夜未曾安睡,宇文骥也不比她好上半分。
苍白的脸上烙着浓浓倦色,引得察鲁坐在马厩的横栏上打趣他,“送进淮南王府的必是南陈数一数二的美人儿?”
宇文骥不言语,手抚过马鬃,交代身边的侍从,“这几匹南马路上受了病,抓紧迁出马场,莫误了其他马匹的性命。”
侍从依言将马牵出,两个小童端来热水皂角给宇文骥净手。
察鲁倚在栏杆上,皮毛大氅松松垮垮系着,油光锃亮的胸肌无遮无挡地暴在卷着雪沫子的冷风里。
宇文骥瞥他一眼,抿唇道:“你已被关在北凉境内数月,不打算回鄂霖?”
察鲁拍拍衣裳站起身,揽住他的肩膀,声音压得很低。
“你姐姐又有了。”
宇文骥愕然。
“南陈已在掌握,不足为患,东边几个小部落有阿馥尔盯着,出不了乱子。我难得当个富贵闲人,也过一过这北凉驸马的瘾。”
宇文骥叹了声,嗤笑:“你在这儿,怕是那位一夜都睡不安生。放你回去,又怕是放虎归山再难控制。”
他适才下意识地就想问问宇文莺的状况,话到嘴边又别扭地住了口。
宇文家的兄弟姊妹们从来不是那种和睦亲密的氛围。
察鲁笑了笑,“所以他按住你姐姐母子俩做人质,叫我老实本分听他差遣。今儿来找你告个别,后半月我就要去西陲捉‘食人怪’去了。”
子虚乌有的传说,搞得民间人心惶惶,老皇帝差遣“驸马爷”带兵去查访,不过就是刻意折腾他叫他不得闲罢了。
宇文骥想到上回见着宇文莺,还是四个月前刚回北凉的时候,她当时状态很差,气若游丝,时刻需人搀扶着。宁妃生养的两个孩子里,宇文鹧是先天不足,个子在诸兄弟里是最小的,也是最瘦弱的一个。老皇帝从来就不喜欢他,说他没一点像自己,从前最受宠的是次兄宇文鸮,带兵征伐南陈的,原也一直是他。朝臣们心照不宣,皇长子不学无术身无所长,母妃出身又低,多半是无缘皇位。宇文鸮军功赫赫,是老皇帝最宠爱的儿子,将来皇位必是落到他头上。
谁料夜梦中宇文鸮突然跌下床,就因为这么一点小小意外,折断了命根。
此事还未公开,仅皇室内部几人知晓。可一个不能生育的皇子,便意味着不会再有继承人,江山血脉不能断在他一人手里,饶是老皇帝万般不忍,也不得不重新考虑储位人选。
而宇文骥失踪,诸皇子里唯一还能使唤的,也只有宇文鹧了。
宇文鹧接管了三军,却在路途上就旧病复发,宇文莺不得已李代桃僵,替他上阵。察鲁辅佐在侧,夫妻俩所向披靡。
为不惹老皇帝疑心,少不得又利用宇文骥分薄了些许注意力,将他打造成忍辱负重深入敌营的探子,助力宇文鹧取得了大胜。
**
夜里滴水成冰,只听见呼号的风声,从巷子里汹涌地穿过。
帝姬府外重兵把守,士兵身着铁甲皮靴,手里未出鞘的长刀在青砖路面上刮下令人心烦的声响。
室内燃着灯烛,照着薄纱垂挂的大床。
原该在床内休息的宇文莺却未睡在里头。
幽暗的石室中,宇文莺摸索着墙壁小心行进着,“大可汗……”
一双大手从后抚来,扣住她裹在袄裙中的细腰。
熟悉的亲吻从耳后一路蹭到唇上。
他将她轻松地托抱起来,左臂作椅,承托着她整个人,另一手娴熟地解散裙带,覆在光滑平坦的小腹上。
“给我生一个孩子。”
他带着胡茬的下巴胡乱擦在她柔软的肚子上。
唇向下滑去,探着,轻浅的,吻,啄。
宇文莺拱起背脊,下巴高高扬起来。
“大可汗……我的察鲁……”
“我要离开兴许数月,你弟弟不成器,宇文骥也算不上可靠,你一个人关在这儿,小黄莺,我不放心。”
“傻子……”她抓着他卷曲的鬓发,“宇文骥有弱点没野心,我了解他,就像了解我自己。若非他这样易掌握,我又岂会平白带他回来?你只管宽心,我会好好顾着自个儿,跟咱们的孩子……”
**
烛火明明灭灭,赵嫣已经守在屋子里几天,那个男人每晚都来,却从来没推开那道门。她随身带着银刀,时刻警醒戒备着,脑子里有根弦绷得紧紧的,叫人吃不下睡不好。
不知为何身边服侍的人被换掉了,小丫鬟十五六岁模样,爱笑,话很少。有时赵嫣试着问她旁的南女被送到了何处,她只笑着摆手,打手势示意自己听不懂。
这种处境逼得人快要发疯。
她没注意到,饮食自次日起便换成了从前她爱吃的那些样式。送来的衣裳多是用南陈进献的绸缎做的,连款式也与北地不同。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54章 第 54 章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