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提上来的长随十分懂看人眼色，不需宇文骥出言提醒，便将诸般事项一一安排妥当。燕飞楼里住的虽然只是个南陈送来的礼物，但宇文骥每日不论再疲累也必然会去楼外转转，不声不响站在门前一发呆就是半个多时辰。这样冷的天，谁不想缩在火边热腾腾的烤着，愿意这样为一个人奔波，显然对方在他的心里占了颇重要的位置。
长随细心安排了饮食，与女官核对赵嫣在南陈的地位出身，仿照宫中贵女的份例安排衣饰用具。
赵嫣对生活条件并不挑剔，吃用的好些坏些对她来说没什么区别，被禁在南陈宫里两年，好日子坏日子都那么度过去了，身外物她早已看得淡。
北凉的冬日一日比一日冰寒，赵嫣坐在燕飞楼的窗畔看雪花细细碎碎飘满天。
鹅毛般的雪片将远处屋脊描成了一片白。
北凉的整个天地都是黑白色的，望着那样的雪景，赵嫣有时会觉得恍惚。
柳绿湖蓝花团锦簇的故土当真存在过吗？
那样富庶繁华的故国落到这一步境地，身为贵族的她和他们，是否也应为此而悔疚？如今这般人不人鬼不鬼的残活于世，大概便是她应得的结果吧？
赵嫣站起身来，弯身吹灭案上的灯，与此同时，楼下走来一人，身披鹤氅，头戴斗笠，宽大的装戴掩饰了身形，可不知为何，赵嫣仍有一种莫名的熟悉感。
他有时迎面而来，有时背向而行，身高，姿态，分明是见过的。
可她搜肠刮肚思遍认识的每一个人，仿佛都没有存在于此的可能性。
如今她对自己的生死都不在意，又如何会在意旁人。
这念头不过兴起片刻，便撂开了手。
楼下的人在门前解了氅衣，跺去脚底的雪，慢步跨入楼中。
赵嫣听见轻微的走动声，她坐在黑暗的床边，躺在枕上闭上了眼睛。
——不会有人进来。
这些日子以来的经验告诉她，那人只会随意逗留片刻，便会无声无息的离开，根本不需理会。
她贴身藏着那把割羊腿肉的小刀，银亮的刀片贴在腿上，隔衣传来冰凉的温度。让她更觉安心。
宇文骥今晚饮了些酒，公主府设宴，宇文莺宴请军中将领，再三嘱咐要他定要出席。
以往这样的场合他是能避就避，这次察鲁亲自跟车过来接迎，将他在乌玉门前劫个正着。
席间推杯换盏，酒过三巡，军中多是粗人，渐渐放浪形骸口无遮拦。
一名武将摇摇晃晃走到宇文骥身边，大手搭在他肩上，扯着粗嗓门喊他“四殿下”，举着海碗来碰他的杯盏，笑道：“听说前两年为图大业，王爷一直潜伏在南陈权贵之中，种种艰难险阻，尽皆巧妙化解，兄弟们听说后，实在佩服得很，可惜平时王爷深居简出，神龙见首不见尾，不怎么理会咱们这些大老粗。今儿好不容易见着，还望王爷赏个面，给大伙儿讲讲在南陈时到底怎么个艰险？”
宇文骥抿抿唇，尚未说话动作，听得哪武将话锋一转，笑道：“莫不是那南陈郡主裙子底下生了尖牙，叫王爷差点没命享受？”
他这话说的粗俗下流至极，嗓门又极大，惹得座中大多数人都跟着大笑起来。
宇文骥过去这几年的经历不光彩，饶是宇文莺如何替他找补、掩饰，总会有摸到内情的人，将他在赵嫣身边为奴的往昔张扬开。
正同人说话的宇文莺见众人哄笑不止，有心想上前替宇文骥解围，却被察鲁按住肩膀，示意她不要参与。
宇文骥已不再是昔日年幼无知的少年皇子，如今列位封王，赐有府兵食邑，他需要独当一面，自己证明自己的本事。
宇文骥坐在哄笑的众人之间，面色平静地饮尽了杯中水酒。
他徐徐抬起眼帘，轻瞥落在自己肩头的那只大手。
而后伸出两指，挑开那只手掌，淡声道：“徐朗，我瞧你醉了。”
武将自诩神力，在军中向挽八十石重的长弓，身形魁梧壮硕，看起来体重有宇文骥的两倍。他自然不会将气质文秀的宇文骥放在眼里，手掌刻意施力下压，明显想要对方难堪。
修长的两指点在手掌边缘，不知为何却有种冰凉刺骨的酸痛感直插手掌。
他兀自咬牙一顿，半边身子倾覆过去，想以体重优势取巧应得较力。
那两根手指犹如钢筋顽石，撬开厚重的掌缘探至掌心。
随后整片虎口猛地一震，他还未弄清发生了什么，就已条件反射般避开了手掌，整个人倒退两步，才将力道敛息。
他脸色登时变得铁青，不敢置信地望着宇文骥伸指掸衣、神色如常的模样。
这个文弱不堪的皇子，人人可欺的倒霉蛋，到底经历过什么？只伸出两根指头，几乎将他整个人掀翻？
他很确信，方才的宇文骥是留了手的，没有令他当众出乖露丑，跌坐在地。
武将想通这一关节，脸色涨的通红。
再望过去，坐在椅上的宇文骥缓缓站起身来，“饮多了酒，有些醉了，皇姐恕罪，请容骥先行告退。”
刚刚这场风波令宇文莺不好意思再强留他，只得好言吩咐左右送他回去。
此刻他身披霜雪，立在燕飞楼二层某间房前。
不知是醉意上头，还是席间武将那番话勾起了昔年回忆。
他想瞧一瞧赵嫣的脸。
那张令他魂牵梦绕，日夜思念的脸。
许多日来头一回，他的手掌按在门上，稍稍用力。
随着一声轻响，里面的世界无遮无拦地向他敞开。
门外的风拂向帐幕，让他轻而易举地看见赵嫣侧躺的身形。
温暖的炉火烘烤着理智。
他喉结剧烈地滚动几下，片刻过后终于下定决心般跨入屋中。
熟悉的熏香味道。
熟悉的装饰风格。
这间房与从前她在平都的绣房几乎别无二致。
他看见她黑缎子似的秀发披散在枕上。
多少回梦中忆过的场景这一瞬变作现实。
他会捧起她的长发放在鼻尖轻嗅，让属于她的幽香沁入脾肺。
他会解去她身上的绫罗将她赤揽在怀。
他会在她耳畔细说相思。
他会……
手抚上秀发的一瞬，女人转过身来。
黑暗中飞快划过一抹寒光。
赵嫣颤手握着银刀，睁大眼睛望着面前颀长的身影倒下去。
雪白的下巴上染了他的血。
温热的血液，很快又变得冰凉。
宇文骥捂住胸口上的伤处闷笑了一声。
——这像她会做的事。
她沉寂了这么久，岂会乖巧认命做个被关在笼子里的金丝雀？怕是从踏上北地的第一时起，她便已决定这么做了吧？
视线适应了黑暗，宇文骥的面容清楚地映入赵嫣眼底。
有那么一瞬，她瞳孔猛地紧缩。
她认出了面前的人。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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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5章 第 55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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