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过年似乎和往年没什么不同,天气依旧阴冷潮湿,烟花一如既往的灿烂热烈,禾向松例行公事般的回家过年,庄衔棠依旧会大着嗓门指着禾向松骂他没出息,耳根子软。
家里很吵,聒噪的像夏天叫个不停的蝉,像一点就响一整年都不过分的莲花蜡烛,禾穗没法安心学习,她只好去图书馆或者梧桐书苑。
可惜,因为这几天过年前后,梧桐书苑关门了,老板休了一整个月的假,图书馆也闭馆了,禾穗没地方可去,她套了一件厚羽绒服去了环湖公园,去看了看汤圆,给它喂了猫粮。
禾穗搓着冰凉的手上楼的时候,吵骂声穿透力很强,她的脚步顿了顿,僵在了原地,旧小区隔音效果不好,吵的声音很清晰,庄衔棠的骂声钻进了禾穗耳朵里。
邻居开了一条房门缝,探了头听着楼上传来的动静,楼道光线昏暗,一转眼吓了一跳,才看到僵在楼梯口的禾穗,讪讪笑了笑,说:“穗穗啊,怎么不回家?站这儿多冷,你妈和你爸又吵了啊,年年这样,什么时候是个头。”
另一户的房门也开着一条缝,屋里的女人探了头,帮腔道:“就是说啊,年年这样,什么时候是个头儿,社区里的人投诉了不少回,这不是过年嘛,也没人管这事儿,都是邻居,也都包容着,时间长了也不是个事儿。”
先叫禾穗的女人见禾穗干站着,也不动,像是没听到似的,她看着女孩儿穿了羽绒服也没多臃肿的身体,瘦瘦的,到底是自己也有孩子,看着不忍心,这娃又聪明又漂亮又懂事儿,就是,命不好,太苦了。
女人笑了笑,说:“穗穗啊,来姨这儿坐坐,暖暖身子,看这外头的天儿冷的。”
禾穗终于动了,腿像灌了铅似的,重得走不动,她拖着两条腿跑了起来,逃一般的一步两个台阶向三楼跑,嗓音哽咽着匆匆说了一句:“谢谢王姨,不用了。”
女人“哎——”了一声,收回了头,进了屋子,叹了一句:“看这孩子,真倔。”
禾穗一口气跑到了家门口,屋里的吵骂声清晰地砸在耳朵里,震得禾穗耳朵疼,庄衔棠的大嗓门儿里时不时夹杂着禾向松的声音。
禾穗缓缓蹲在了家门口,半捂了耳朵听着屋里的动静。
“禾向松,你就不是个男人!我和你结婚这么多年,你啥都没有,房子还是我爸留下来的,你说说你为这个家付出了多少!”
禾向松沉默着,他没有回应庄衔棠的这句话。
“禾向松!你说话!别这么装哑巴,我问你话呢!”
“禾向松!你能躲到什么时候?每年都这样,我和你结婚就是一种错,我不该和你结婚更不该生下禾穗,你们!你们,都怪我,怪我眼瞎了。”
禾穗的心脏仿佛被一只手抓紧了,透不过气来,她的牙关咬住了下唇的肉,极力忍耐着那种发自内心的钝痛,像是连呼吸都有错一样。
“禾向松!你说不说?!你不说是吧,好,我说!我们——”
这句话庄衔棠没说完就被禾向松打断了,禾穗已经猜到庄衔棠会说什么了,每年都是一样的话,庄衔棠把这句话说了十多年。
禾向松的声音低沉,常年干重活的嗓音低哑:“我们离婚吧。”
可惜禾穗猜错了,同样的话,今年说这句话的不是庄衔棠,是禾向松。
庄衔棠愣了好久,她也没想到禾向松会说这句话,再开口时,庄衔棠的声音也低哑了:“你说什么?有种你再——”
“我们离婚吧,我真的,受够了。”
庄衔棠又愣了愣,她扯唇笑,尖利地说:“禾向松,你外面有女人了?!”
禾向松的嗓音依旧沙哑,他说:“结婚这么多年,我承认,我不是个多好的男人,但我不会干这么不要脸的事。”
“只是,事情就到这里了,我们这么多年也不合适,以后也就这样了,太痛苦了。我们,放彼此一个自由。”
庄衔棠盯了禾向松很久,她的第六感一向准,直觉告诉她,他没撒谎,她渐渐红了眼眶,拳头握了握,摔了一个玻璃杯,“啪!”的一声摔在了地上,碎成了片,惊得禾穗的心跳了跳。
最后,她听到庄衔棠平静地说:“好,我同意了。淼淼我带走,禾穗归你。年假结束的第一天早上十点民政局门口见。”
禾穗的心疼到无法呼吸,她连选择的权利都没有,她已经给她安排好了。
“我不要孩子,存款全给你,孩子你带走。”
这句话庄衔棠没再回,屋里静默了下来,禾穗的脊背紧紧贴在了门板上,她把脑袋埋在了撑着膝盖的臂弯里。
没有人要她。他们……都不要她。
禾穗想起女人们说的话,她们一定想不到,会这么快,这件事,现在就已经到头了。
禾穗不知道自己蹲了多久,久到,腿早已经麻木到没了知觉。
终于,门被人开了一下,撞在了禾穗脊背上,她踉跄了一下,终于扶着门站了起来。
是禾向松。禾向松拉着行李箱,他显然看到了站在门口的禾穗,禾穗的眼眶红了,唇被咬出了血丝。
禾向松看着面前红了眼眶的女儿,他张了张厚厚的唇,却什么话都说不出来,终于,活了几十年也没怎么哭过的男人沉默地红了眼眶。
禾向松其实没有庄衔棠骂的那么窝囊,他的眼窝因为在工地干活深深凹陷了进去,唇很厚,老实巴交的样子,吵架也吵不过庄衔棠,气急了也没动过手,隔天禾穗就会看到一烟灰缸的烟头,窗子大开着。
禾向松沉默地拉着行李箱走了,他的东西只有那么一箱子,因为随时要走,根本就没拿出来过,走得干脆。
禾穗像是石化了,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大眼睛被刘海半遮着,她呆呆地看着同样拉着行李箱走出来的庄衔棠和禾淼,她牵着禾淼。
庄衔棠也看到了站在门口的禾穗,她知道禾穗肯定听到了,露在刘海缝隙里的眼尾红彤彤的,她眼里闪过一丝不宜察觉的情绪,又抿了抿唇,什么都没说,也不用多说,她牵着禾淼要走。
禾淼小学三年级,他不懂爸妈要离婚,也不理解为什么这么冷的天妈妈要带他走,但他知道,妈妈和爸爸经常吵架,妈妈脾气不好。
禾淼看着愣在门口的姐姐好像不太开心,他挣开了庄衔棠的手,庄衔棠刚要说话——
“姐姐,要走我们一起走。”
“还有姥姥,我们全家都走。”
禾穗猛地抬了头,她没来得及擦的眼泪滴了下来,禾淼连忙跑进客厅拿了纸巾给了禾穗,他个子还不高,只能拉到禾穗的手,又说了一遍:“姐姐,我们一起走。”
可是,他不知道,不是她不想走,是庄衔棠不要她了,她别无选择。
庄衔棠拉过禾淼,声音有点冷,说:“我们走。”
禾淼有点着急,他说:“姐姐和姥姥呢?我们一起走。”
庄衔棠狠了狠心,冷声说:“不要了,我不要你姐了。”
禾穗的心冷得发抖,她不要她了。
禾淼还没来得及问为什么,庄衔棠攥紧了他的手,拖着行李箱下楼,禾淼不走,他哭得眼泪鼻涕直流,但一个小孩儿的力气能有多大,他被庄衔棠带上了出租车。
禾穗下意识地跟着庄衔棠一起跑,她不知道要怎么挽留她,她也挽留不了她。
直到车门“砰!”的一声在禾穗面前关上,禾淼的哭声被隔离在了一小方玻璃里,出租车的尾气扑在了禾穗脸上,禾穗才终于如梦初醒般的哭出了声,在空旷的街道上压抑得辛苦。
直到同样泪流满面的老人出现,禾穗才从臂弯里抬了头,看到是外婆,她再也忍不住了,扑进了外婆怀里,哭湿了老人的棉衣,老人什么都没说,只是时不时抚摸着禾穗的脊背。
再倔强坚韧的少女也终究战胜不了十七岁的自己,十七岁的她还是会本能的渴望微乎其微的亲情。
可亲情这把软剑却捅穿了心脏,留下来的,是最致命的伤口。
禾穗忘了她是怎么回到家里的,玻璃渣还碎在地上,家里也不吵了,很安静很冷清,像是硝烟弥漫后的战场,一片盛大的死寂。
外婆没有拦着庄衔棠,这一次,她没有再劝庄衔棠不要离婚,也没有劝庄衔棠不要走,她早些年的时候劝了女儿一次,也欠了女儿十几年,这一次,她让她一生自由,只要她自己不后悔就好。
外婆终于还清了她当年欠下的事,但事无两全,她还清了女儿,却欠下了孙女儿的,她没能说服女儿带走她的女儿,她的孙女儿没了妈妈。
那她就陪她长大,养她成人。
禾穗晚上失眠了,她闭着眼睛,大脑却异常清醒。
后来,她抱着一丝希望去了东苑大街的花店,门被推拉门锁住了,上面贴着一张写着醒目的字的白纸:本旺铺转让,有意者联系,诚恳求转。联系电话:1923476****
庄衔棠要转让店铺。
外婆是退休职工,有退休金可以拿,花店是她退休后开的,最后由庄衔棠继承了。
只是外婆怎么都想不到,她花了心血经营起来的花店被女儿转让了,再也不属于她,钱最后到了她的银行卡上,庄衔棠没拿这个钱。
禾穗去了环湖公园,天气依旧那么冷,汤圆也不愿意出来。
禾穗找到了汤圆的小木屋猫窝,她不会搭猫窝,只是秋天有一次她来这儿突然就看到了一个崭新的猫窝,她想,应该是好心人见天气冷了小猫没窝才建的。
那天,禾穗用零花钱买了御寒的一整套猫窝用品,把汤圆的猫窝铺得暖暖和和,她怕冬天太冷小猫受不了。
猫窝就只开了一个小圆洞,只够汤圆进出,禾穗上次来倒了很多猫粮,够汤圆吃几天。
小猫闻到了熟悉的气味,虎头虎脑地从小洞钻了出来,风吹得冷,禾穗抖着手开了一个鱼罐头,猫咪像是察觉到了主人不开心,它蹭了蹭禾穗的手心,“喵~”了一声,才开始舔鱼罐头。
汤圆吃完跳到了禾穗怀里,禾穗坐在长椅上,周围的树光秃秃的,几片枯叶摇摇欲坠。
禾穗看着毛茸茸的蹭她手的脑袋,摸了摸汤圆的毛,突然举起了汤圆,猫长长地“喵——”了一声。
禾穗盯着那双圆圆的琥珀色猫眼,突然,眼睛酸了酸,温热的眼泪滴在了汤圆的毛上,肩胛骨像振翅欲飞的蝴蝶,抖着一颤一颤的薄翅,脆弱的想要缩进茧里。
很快,汤圆蓬松的猫毛被眼泪浸湿了一小片,禾穗像是自言自语,她哽咽着说:“汤圆,我没有妈妈了。”
“你有妈妈,妈妈带你回家。”
带你回家,你就有家了,不用再流浪,不用再承受孤独。她得不到的爱,她想让她养的小猫得到,想让它拥有很多很多爱。
她好不容易才拥有的勇气被现实敲打得粉碎,她仿佛又变成了那个遇见池逾之前的禾穗,变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胆小鬼。
庄衔棠和禾向松离婚了,他们都自由了,都会有崭新的生活,他们都在向前走。
只有禾穗被留在了陈旧的回忆里,成了父母失败婚姻的祭品。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