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象中的剧痛并未降临。
那闪烁着冰冷寒光的玻璃碎片,在距离安洁眼角不足一指的位置,骤然定格。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无形的力量彻底冻结。
不是逐渐的平息,而是一种绝对的、突兀的、令人心脏骤停的死寂。方才还如同沸腾浊水般喧嚣的人群,那些狰狞的、扭曲的、被嫉妒与恶意点燃的脸庞,此刻都如同被瞬间石化的雕塑,凝固在各自最丑陋的姿态上。空气中那股混合着汗臭、霉味与暴戾的、令人作呕的粘稠气息,仿佛被一股来自极北冰原的、纯粹的寒流瞬间抽干、净化,只剩下一种能冻结骨髓的、绝对的、令人敬畏的死寂。
安洁缓缓地、极其缓慢地睁开了那双早已被绝望淹没的、空洞的眼眸。
一道身影,不知何时,已悄无声息地伫立在营房门口。
她逆着门外惨白、微弱的天光,身形轮廓被勾勒出一圈冰冷的、不属于这个凡俗世界的银边。她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没有言语,没有动作,猩红的披风如同凝固的、永不干涸的血瀑,垂落在她身后。然而,那双自阴影中投射而出的、深不见底的赤红眼眸,却像两颗从地狱深渊升起的、燃烧的星辰,带着一种超越了愤怒与威压的、纯粹的、神祇般的漠然,无声地扫过这间充斥着人性最卑劣一面的肮脏囚笼。
那目光所及之处,空气仿佛都在寸寸碎裂。
莫丽甘。
她如同从天而降的、收割灵魂的死神,降临在了这片由她的意志所默许、最终却又被她亲手终结的、混乱的行刑场上。
那个拿着玻璃碎片、脸上还残留着狰狞狂喜的女人,此刻正以一种极其扭曲的姿态僵在原地。她的手臂还高高扬起,但那只手却像被看不见的寒冰冻住,剧烈地、无法控制地颤抖着,那块曾被她视为复仇利器的玻璃碎片,此刻却成了滚烫的、想要立刻丢弃却又不敢动弹的烙铁。她的瞳孔因极致的恐惧而缩成了一个针尖大的小点,牙齿疯狂地上下撞击,发出“咯咯咯”的、如同骨骼碎裂般的声响。
“将军……”她从喉咙里挤出两个破碎的、带着泣音的音节,双腿一软,整个人“噗通”一声,重重地跪倒在冰冷的泥地上,五体投地,不敢再抬起头。
多米诺骨牌的第一张倒下了。
“将军!”
“将军饶命!”
恐惧如同瘟疫,瞬间席卷了整个营房。那些方才还如同疯狗般撕咬着安洁的女俘们,此刻如同被无形的巨力狠狠掼倒在地,一个接一个地瘫软、跪倒,口中发出惊恐的、毫无意义的哀求。她们匍匐在地上,将头颅深深地埋进臂弯,仿佛这样就能躲过那道足以将她们灵魂都彻底冻结的、冰冷的视线。
这片由嫉妒与憎恨构筑的、狂暴的海洋,在绝对的权力面前,瞬间退潮,只留下一地狼藉的、卑微的泡沫。
安洁怔怔地看着眼前这幅荒谬而可怖的景象,看着那个仅仅是站在那里,便足以让所有人匍匐在地的身影。她的大脑一片空白,巨大的冲击让她甚至忘记了自己身在何处,忘记了自己刚刚经历了什么。
莫丽甘终于动了。
她的军靴踩在冰冷的地面上,发出沉稳而极具压迫感的轻响。她没有看任何一个跪倒在地的俘虏,只是径直地、一步步地穿过那条由匍匐的身体和恐惧的颤抖自动让出的通道,最终,停在了安洁的面前。
巨大的阴影瞬间将安洁小小的、蜷缩的身躯彻底笼罩。
安洁下意识地抬起头,仰望着这个如同神祇般俯视着她的女人。那双赤红的眼眸里,没有愤怒,没有怜悯,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如
同宇宙般浩瀚的冰冷。
然后,在所有人惊骇欲绝的注视下,莫丽甘缓缓地、极其缓慢地弯下了腰。
她没有去捡那块掉落在安洁身侧、依旧闪烁着寒光的玻璃碎片。
她伸出双手,一只穿过安洁冰冷的、汗湿的脊背,另一只穿过她无力垂落的、依旧在微微颤抖的膝弯。然后,她用一种平稳的、不容置疑的、仿佛只是在拾起一件属于自己的、最珍贵的所有物的姿态,将瘫软在地、衣衫被撕扯得凌乱不堪的安洁,以一种近乎“公主抱”的、充满了占有与宣告意味的姿态,从那片肮脏的、混合着泥土与屈辱的地面上,抱了起来。
安洁的身体猛地一僵!一股巨大的、无法言说的战栗瞬间窜遍了她的四肢!她被带离了冰冷的地面,坠入了一个同样冰冷、却坚硬如铁的怀抱。莫丽甘身上那股熟悉的、混合着松针与冷冽矿物气息的味道,如同最霸道的毒药,瞬间侵占了她的每一次呼吸。她能清晰地感受到,隔着那层冰冷的军装布料,传来的是莫丽甘胸膛里那颗沉稳、有力、如同精准节拍器般的心跳。
这……这是什么?
安洁彻底懵了。她像一个被命运反复玩弄后、彻底失灵的提线偶,只能僵硬地、被动地被抱在那个本该是她最恐惧的源头的怀里,任由那双赤红的眼眸,在近在咫尺的距离,审视着她脸上每一丝细微的、因震惊和茫然留下的痕迹。
莫丽甘抱着她,缓缓地转过身,冰冷的目光最后一次扫过那些匍匐在地的、如同蝼蚁般的俘虏们。
“铃。”她轻唤一声,声音平稳无波。
铃的身影如同鬼魅,从门外的阴影中浮现。她的目光扫过室内这可怖的景象,最终落在了那个被将军抱在怀里的、金发的俘虏身上。她的眼睫剧烈地颤动了一下,握紧的拳头在身侧几不可察地收紧,随即又迅速松开。
“将这里所有的人,”莫丽甘的声音冷得像不带一丝情感的宣判,“包括那个,”她的视线若有若无地瞥向了那个在人群后方、同样跪倒在地、身体抖得如同风中落叶的莉莉,“全部关进禁闭室。没有我的命令,谁也不准出来。”
“是,将军。”铃深深地垂下了头,用无可挑剔的军人姿态,掩盖了她眼底那翻江倒海的、混杂着嫉妒、不甘与一种更深沉的恐惧的惊涛骇浪。
莫丽甘不再停留。她抱着怀中那具轻得像没有重量、却又沉重得足以撼动她整个世界的躯体,一步步地,走出了这间充斥着背叛与人性丑恶的营房,走向了门外那无边的、被黎明前最深沉的黑暗所笼罩的夜色。
在跨出门口的最后一刻,她低下头,凑到安洁冰冷的、被泪水濡湿的耳廓边,用只有她们两人能听见的气声,轻柔地、如同魔鬼的私语般,在她耳边,种下了一句足以重塑她整个世界的咒言。
她说:
“我不会抛弃你。”
“就算是死,我也会带着你一起。”
“现在,你愿意……把一切都交给恶魔吗?”
安栗的身体,在那温柔的、恶魔般的低语下,彻底停止了颤抖。
她只是睁着那双空洞的、再也映不出一丝光亮的冰蓝色眼眸,静静地、麻木地躺在那个冰冷的怀抱里。她没有回答,也不需要回答。
因为她的灵魂,早已在刚才那场彻底的背叛与绝望中,死去了。
而此刻,正有一个恶魔,将她从那片名为“过去”的废墟上,亲手抱起,准备赋予她一个新的、只属于他的……新生。
那一夜,在莫丽甘那张宽大而冰冷的床上,安洁终于睡了一个安稳的、没有任何噩梦的觉。
她像一个在无边风暴中漂流了太久太久、终于沉入海底的溺水者,放弃了所有挣扎,任由那冰冷的、黑暗的、却又带着诡异“安全感”的深海,将自己彻底吞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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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天光大亮。
莉莉被两名士兵蒙着眼,从黑暗、潮湿、充满了绝望气息的禁闭室里粗暴地拖了出来。她以为自己死定了。她以为将军要为那个金发的“宠儿”清算所有冒犯者。
“我错了!将军饶命!我再也不敢了!”她一路哭喊,一路求饶,鼻涕和眼泪糊了满脸,狼狈不堪。
她被带到了一个空旷的地方,头上的黑布被猛地扯下。刺目的阳光让她瞬间睁不开眼。当她终于适应了光线,看清眼前的景象时,她愣住了。
这里不是刑场,是营地外的一个临时车站。一辆即将发动的、破旧的军用火车停在那里,车上挤满了被筛选出来的、准备送往后方的人。
而莫丽甘,就站在卡车旁。她依旧穿着那身猩红的披风,在清晨的阳光下,如同燃烧的火焰。
“上车。”莫丽甘没有看她,只是淡淡地吐出两个字。
莉莉愣在原地,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莫丽甘终于转过头,那双赤红的眼眸里带着一种冰冷的、看透一切的鄙夷。她从怀中掏出一张折叠得整整齐齐的纸,随手丢在了莉莉的脚下。
“这是你的‘奖励’。”
莉莉颤抖着,捡起了那张纸。当她看清纸上的内容时,她的呼吸瞬间凝固了。
那是一张通行证。一张盖着凯德帝国最高军事印章的、可以直接乘坐专列、安全返回锦华国首都的、价值连城的特别通行证!在这乱世之中,这张纸,比黄金更贵重,比生命更诱人!
莉莉的脸上,那因恐惧而扭曲的表情,在瞬间凝固、碎裂,随即,被一种劫后余生的、无法抑制的狂喜所取代!她死死地攥着那张通行证,仿佛攥住了自己的新生。她抬起头,看向莫丽甘,脸上绽开了一个无比灿烂的、却又因那份毫不掩饰的自私与庆幸而显得无比丑陋的笑容。
“谢谢将军!谢谢将军!”她点头哈腰,语无伦次,早已将那个曾与她并肩立下誓言的名字,忘得一干二净。
莫丽甘冷冷地看着她,看着她脸上那毫不掩饰的、小人得志般的狞笑,心中没有丝毫波澜,只有一种冰冷的、尘埃落定的了然。
她为安洁那份被践踏得一文不值的珍视,感到了一丝……可笑。
“滚吧。”
莫丽甘转身,不再看她一眼。
莉莉如蒙大赦,连滚带爬地冲上了卡车,将自己和那张珍贵的通行证,藏进了拥挤、肮脏的人群之中。
火车发动,带着一溜黑烟,渐渐远去。
莫丽甘站在原地,直到那辆车彻底消失在地平线的尽头。她知道,从这一刻起,那个名为“莉莉”的、连接着安洁与过去世界的最后一根脆弱丝线,已经被她亲手、彻底地斩断了。
而她的“安洁”,那只刚刚从废墟上拾起的新生鸟雀,从此以后,她的世界里,将只剩下她莫丽甘一个人的名字。
只剩下……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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