弥漫在空气中的,是锦华国首都特有的、浸润了百年哀愁的湿冷雾气。
它不同于海风那种带着咸腥的、直白的凛冽,而是粘稠、无声,带着腐烂枯叶与冰冷石板混合的气息,如同这座刚刚从噩梦中挣扎醒来、却依旧满身伤痕的都城无声的叹息,悄然包裹住一切。当那艘在无光之海中颠簸了数日的接应船,像一尾疲惫的幽魂,悄无声息地泊入一处早已废弃、被世人遗忘的旧码头时,周遭没有喧嚣,只有死寂。
河水拍打着长满绿苔的石阶,发出沉闷而压抑的“噗、噗”声。远处,被浓雾笼罩的城市轮廓,像一头沉默的、匍匐在地的巨兽,连昔日辉煌的轮廓线,都被这片象征着创痛的灰色雾气模糊、吞噬。
安洁深吸了一口这冰冷而熟悉的空气,那股属于故土的味道,此刻却像一把钝刀,缓慢地、一寸寸地割着她的肺腑。她回过头,看向蜷缩在船舱最阴暗角落里的那个身影。
莫丽甘。
或者说,是莫丽甘的残骸。
她身上裹着一件不知从哪里找来的、宽大厚重的黑色斗篷,兜帽被安洁拉得很低,严严实实地遮住了她整张脸,只在阴影的缝隙里,偶尔露出一截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的下颌,和几缕被冷汗浸湿、黏在皮肤上的银色发丝。她彻底地、沉重地昏迷着,像一尊被抽走了所有神性的、摔得支离破碎的石雕。那曾经象征着绝对权力的身躯,此刻只是一个毫无反应的、沉甸甸的负累。失去左臂的袖管被安洁用布带细心地系起、固定在胸前,而那只曾搅动帝国风云的、完好的右手,则虚弱地、无意识地垂在身侧,随着每一次极其微弱的、几乎难以察觉的呼吸,微微起伏。
在海上的那些日夜,是安洁从未想象过的炼狱,却也是她亲手为自己铸就的、唯一的王国。她用那双曾被莫丽甘引导着下棋、也曾颤抖着为她处理伤口的手,独力扮演起了“医者”与“守护者”的双重角色。她用船上仅有的烈酒和烧开的海水,一遍遍为莫丽-甘清洗那狰狞的、时刻有感染恶化风险的伤口。她用一把在火上烤了又烤的破旧餐刀,割开溃烂流脓的皮肉,引流出那些致命的污秽。
当莫丽甘因持续高烧而陷入深度昏迷,身体在寒冷的海风中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时,是安洁用自己那同样冰冷的、瘦削的身体紧紧抱着她,试图用自己微不足道的体温,为她驱散那来自灵魂深处的、足以致命的寒意。
她将难以下咽的干粮嚼碎,混合着清水,像喂养一只濒死的雏鸟一样,一点点地、撬开那紧闭的、干裂的嘴唇,将维系生命的热量渡进去。
她知道,她们之间的关系,早已在那场毁灭性的爆炸和她亲手挥下的手术刀中,被彻底地、不可逆转地颠覆了。不再是将军与俘虏,不再是施虐者与受害者。
而是守护者与她唯一的、濒死的珍宝。
是她,安洁,用自己的双手,将莫丽-甘从死亡的泥沼中强行拖拽了出来。所以,莫丽-甘的命,是她的。这具残破的身体,这个脆弱的灵魂,连同她所有的痛苦、挣扎、荣耀与耻辱,都理所当然地、完完全全地属于她。
这认知,荒谬、病态,却成了安洁在这片茫茫末世中,唯一能抓住的、赖以生存的浮木。
“该上岸了。”安洁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平静。她弯下腰,极其费力地将莫丽-甘的一只手臂搭在自己的肩膀上,另一只手则穿过莫丽甘的后腰,以一种近乎拥抱的姿态,用自己瘦削的、几乎要被压垮的身体,支撑起那具完全失去知觉、如同一块沉重顽石般的身躯。
踏上那湿滑的、布满青苔的石阶,一股更浓重、更压抑的气息扑面而来。昔日繁华的街道,如今空旷而萧索。道路两旁的商铺大多门窗紧闭,木质的招牌在湿冷的雾气中褪色、腐朽。偶尔有几个行人匆匆而过,也都是低垂着头,用灰色的头巾或破旧的帽子将脸遮得严严实实,脚步声在寂静的街道上显得空洞而急促,像一群生活在巨大阴影下的、惊恐的老鼠。
她下意识地将怀中的莫丽甘抱得更紧,用自己的身体将她完全遮挡在靠近墙壁的一侧,加快了脚步,拐进了一条更加狭窄、偏僻的小巷。她必须尽快找到一个落脚点,一个能将这件“危险品”彻底藏匿起来的地方。
然而,在巷子的尽头,一个临时的“战后身份登记处”,拦住了她们的去路。几名穿着褪色、磨损严重的锦华**服的士兵,正靠在一张破旧的木桌旁,百无聊赖地处理着寥寥无几的登记事宜。一面同样褪色、沾着泥点的锦华国旗帜有气无力地搭在旗杆上,无声地诉说着这个国家的疲惫与新生。
安洁的心,在那一刻,沉入了冰冷的谷底。
她别无选择。她只能半拖半抱着莫丽甘,沉默地走向那个代表着新秩序的关卡。
登记桌后坐着两名士兵。一位是中士,年纪稍长,脸上的风霜如同刀刻,眼神浑浊却带着一种看透世事的、近乎麻木的严厉。另一位是下士,年轻许多,脸上还带着一丝未脱的稚气,但眼神却很亮,充满了好奇与警惕。
“姓名?”中士头也不抬地问道,声音嘶哑而严厉,像一块在沙地上拖行的石头。
“安洁。”安洁报出了那个早已被她遗忘在废墟之下的名字,这个名字,此刻从她口中说出,竟带着一种恍如隔世的陌生感。
中士的笔尖一顿,她猛地抬起头,那双浑浊而锐利的眼睛,如同鹰隼般,死死地盯住了安洁。她上上下下地打量着她,目光在她那身虽然破旧、却依稀能看出精致剪裁的制服上停留了片刻,又落到她那张虽然苍白、却依旧难掩秀美的脸上,眼神里瞬间充满了毫不掩饰的怀疑。
“贵族?”她的声音里带着浓重的嘲讽,“还能在这种时候,穿得这么‘干净’,本事不小。”
安洁的心猛地一沉,但她的脸上却没有任何表情。她只是平静地回视着对方,冰蓝色的眼眸里不起一丝波澜。
中士似乎被她这平静的姿态激怒了。她的目光越过安洁,落在了她怀中那个被包裹得严严实实、如同一个巨大谜团般的身影上。
“她呢?”她用下巴点了点莫丽甘的方向,语气变得更加不善,“身份?怎么伤成这个样子?”
站在一旁的年轻下士,也下意识地将手中的步枪握紧了一些,目光警惕地在莫丽-甘身上扫视。
“伤得很重,在发烧,昏迷了。”安洁的声音依旧平稳,却带着一种不容置喙的冷意。
“我不管她伤得重不重!”中士猛地一拍桌子,发出一声巨响,在寂静的巷子里显得格外刺耳,“每一个在这座城里喘气的人,都必须接受检查!把她的兜帽摘下来!这是规矩!”
空气,在那一瞬间,凝固了。
安洁的身体,在那一刻,绷紧如弦。她知道,这是最关键的时刻。莫丽甘这张脸,一旦暴露,后果不堪设想。
“她伤在脸上,经不起折腾,更不能见风。”安洁的声音依旧平稳,但每一个字都像一块冰冷的石头,掷地有声。
“我让你摘下来!你听不懂吗?!”中士彻底失去了耐心,她站起身,那高大的身影带着一股浓重的压迫感,她绕过桌子,径直向她们走来,“再不配合,我就把你们两个都就地收押!”
她身后的下士也端起了枪,枪口虽然没有直接对准她们,但那冰冷的、黑洞洞的金属,已经散发出了致命的威胁。
安洁缓缓地、深吸了一口气。那口混合着湿冷雾气、**气息和紧张感的空气,灌入她的肺腑,却让她混乱的大脑,瞬间变得无比清明。
她知道,她必须做出选择。
一个能彻底终结这场闹剧,也能彻底定义她们未来的选择。
就在那个中士的手即将伸过来,准备亲手扯下莫丽甘的兜帽时——
安洁动了。
她没有后退,反而向前踏了一步。用自己那瘦削、却又无比坚定的身体,如同一面不可逾越的城墙般,将怀中那个完全失去知觉的身影,更紧、更密地护在了自己的身后。
然后,她抬起眼,那双曾被绝望彻底淹没、此刻却燃烧着一种前所未有的、璀璨而决绝光芒的冰蓝色眼眸,穿透了所有的喧嚣与恶意,直直地、毫不避让地迎上了那个中士因错愕而瞪大的、浑浊的眼睛。
她的声音不高,不大,却像一把刚刚从淬火的冰水中抽出的、最锋利的手术刀,清晰地、精准地、不带一丝一毫犹豫地,剖开了这片凝固的空气。
她说:
“她是我的伴侣。”
时间,仿佛在这一句话落下的瞬间,彻底静止。
那个中士伸向兜帽的手,就那样僵在了半空。她脸上的狰狞与不耐,如同被瞬间冻结的面具,显得滑稽而可笑。她怔怔地看着安洁,看着她眼中那份不容置疑的坦然与决绝,看着她那副将身后之人视为自己整个世界般守护的姿态,一时间,竟说不出一个字来。
“伴侣”这个词,在这秩序崩坏、人心凉薄的年代,有着太多沉重的含义。它可以是爱人,可以是战友,可以是在尸山血海中相互扶持、将后背交付给对方的、唯一的依靠。它代表着一种最原始、也最牢固的羁绊。
安洁的宣告,是如此的平静,如此的理所当然,以至于它瞬间击碎了所有的怀疑与恶意。
因为那不是谎言。
在那一刻,安洁无比清晰地认知到,这就是她们之间最真实的写照。
莫丽甘不再是她的将军,不再是她的施虐者。她是她的伤患,是她的责任,是她从死亡线上亲手夺回来的、属于她的“所有物”。她们的命运,早已在那场爆炸、那场手术、以及那无数个相互依存的日夜里,被紧紧地、密不可分地捆绑在了一起。
她是她的。
而她,也是她的。
这份宣告,不仅仅是对士兵说的,更是对她自己,对她怀中昏迷的莫丽-甘,对这个将她们碾得粉碎又让她们重生的世界说的。
一直站在旁边、沉默不语的年轻下士,此刻的眼神发生了微妙的变化。她的目光,从安洁那双燃烧着决绝火焰的眼睛,缓缓移到了她那双因为用力支撑着莫丽-甘而微微颤抖、却依旧稳定有力的手上。那双手,骨节分明,指甲修剪得干净利落,却能看到一些细微的、早已愈合的伤痕和新磨出的薄茧。那不是一双属于养尊处优的贵族小姐的手。
她又看向安洁怀中的那个“伴侣”,虽然看不清脸,但她能看到那从兜帽边缘垂落的、被冷汗浸湿的几缕银发,能听到那极其微弱、却真实存在的、带着病态灼热的呼吸声。她看到了真实。看到了一个医者对她的病人的责任,看到了一个同伴对另一个同伴不离不弃的守护。
中士依旧僵在那里,似乎在权衡着什么。她在这座死气沉沉的城市里驻守了数月,见过太多麻木与背叛,但却很少见到这样干净而坚韧的眼神。安洁的眼神,让她想起那些在和平年代,同样会为了信念而闪闪发光的人。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僵持中,那个年轻下士,终于放下了手中的枪。她向前一步,走到中士的身边,用一种只有她们两人能听见的、带着一丝恳求的音量,低声说了一句:
“……让她过去吧,中士。你看她的手,还有……她怀里的人,是真的快不行了。”
中士浑浊的眼珠动了动,她最后深深地看了一眼安洁,那眼神复杂难辨,有怀疑,有审视,最终,却化为了一丝了然,和一种不耐烦的、仿佛要将某种不该有的情绪挥去的粗暴。
她猛地收回了那只伸在半空的手,转身走回桌后,狠狠地将铅笔砸在登记本上。
“滚!滚!都给我滚!下一个!”
一场足以致命的风波,就这样,被一句轻飘飘的、却又重逾千钧的“她是我的伴侣”,和一名年轻士兵悄然萌生的善意,消弭于无形。
安洁没有再看她们一眼。她只是转过身,重新用那瘦削的肩膀,支撑起怀中那具依旧昏沉、却仿佛不再那么冰冷的身躯,一步步地、沉稳地走出了这条压抑的小巷,走向了首都那片广阔而未知的、属于她们的新天地。
直到走出了很远,远到再也听不见身后登记处的任何声响时,安洁才感觉到,肩上的重量,似乎轻了一些。
不,重量没有变。
是她的心,在说出那句话之后,变得前所未-有的……坚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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