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雨如泣,细密冰冷的雨丝不知疲倦地敲打着这栋被遗忘旧宅的屋瓦与窗棂,汇成一道悲伤的、永恒的背景音。在这与世隔绝的庭院里,每一声雨滴的碎裂,都像在为这个破碎的世界低声哀悼。
房间里,壁炉的火早已在几个小时前就彻底熄灭,只余下几块尚有微温的暗红木炭,在黑暗中如同垂死野兽最后的、微弱的呼吸。唯一的光源,来自床头柜上那一盏被安洁细心剪过灯芯的蜡烛。豆大的、昏黄的火苗在凝滞的空气中安静地燃烧着,将安洁的身影拉长,投射在冰冷的墙壁上,像一尊沉默而专注的守护神。
安洁的目光凝固在床上那个沉睡的身影上。
莫丽甘的呼吸比前几日平稳了许多,不再有高烧时的灼热与急促,也不再有幻肢痛时的压抑与破碎。它变得很轻,很慢,带着一种大病初愈后特有的、仿佛随时会被夜风吹散的虚弱。
但这平稳,却像一层薄薄的、看似坚固的浮冰,底下是深不见底的、脆弱的暗流。安洁知道,莫丽甘的身体仍处在最危险的境地。连日的卧床,汗水与药膏混合的气味,都在无声地诉说着一具虚弱身体的困窘。那些早已看不出原色的衣物,粗糙的质地摩擦着新生的、脆弱的皮肤,每一次细微的挪动都可能引发新的感染。
她需要钱。
需要钱去买干净的床单,柔软的衣物,新鲜的食物,以及……更有效的、能替代那些苦涩草药的真正药品。
这个念头,像一颗被埋在冻土深处的种子,在连日来的压抑和无力中,终于顽强地破土而出。她不能再仅仅是被动地“照料”,她必须主动地、为她们这个摇摇欲坠的二人世界,去构筑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可以抵御风雨的“巢穴”。
安洁悄无声息地站起身,动作轻柔得像一只习惯在暗夜中行走的猫。她最后看了一眼床上那个对外界毫无防备的身影,然后毅然决然地转身,披上一件宽大的、能遮住全身的斗篷,如同一道影子般,悄然滑入了门外那片被雨幕笼罩的、冰冷的黑暗之中。
夜色下的首都,是一座被悲伤与遗忘浸泡的巨大迷宫。雨水冲刷着古老的石板路,汇成一条条浑浊的溪流,卷着腐烂的落叶和不知名的污秽,涌入黑暗的下水道。安洁拉低兜帽,将自己那头过于显眼的金发和苍白的脸都藏进阴影里。她穿行在那些狭窄、潮湿、终年不见阳光的小巷中,每一步都踩在湿滑的积水里,冰冷的寒意顺着脚底,像无形的藤蔓,一路向上攀爬,缠绕住她的心脏。
她再次来到了旧货市场的最深处,那个挂着褪色“黑鸦”招牌的当铺。
“鸦”擦拭的动作没有丝毫停顿,只是缓缓地抬起眼。那双深不见底的、如同黑曜石般的眼睛,在昏暗中,依旧锐利得像刀锋。
“要多少。”她的声音很低,像一块被冰水浸过的石头,没有丝毫起伏。
“够买一些生活用品,和两个月的食物。”安洁的声音同样平静,她直视着对方的眼睛,没有丝毫退缩。
她不再多言,只是熟练地从柜台下,取出一个小小的、却分量不轻的钱袋,推到了安洁面前。
“够了。”
安洁接过钱袋,那冰冷的、属于货币的重量,是她此刻唯一的、也是最现实的依靠。她没有再多说一个字,只是转身,重新融入了门外那片无边无际的、冰冷的雨幕。
她没有立刻回去。而是趁着夜色,去了二十四小时开放的、位于城南的黑市。那里的空气更加浑浊,充满了廉价酒精、劣质烟草和一种……属于末世的、毫无希望的活力。她在这里,用那笔并不算多的钱,精打细算地购买了她所需要的一切。
干净的、用料最柔软的棉质床单和被褥;几块吸水性极好的、雪白的细棉布;一小块价格不菲的、据说是从南方运来的、带着植物清香的香皂;还有一些能快速补充体力的、新鲜的肉类和蔬菜。
最后,在一个贩卖旧衣物的、不起眼的摊位前,她的目光停住了。
那里挂着一件长裙。一件用最柔软的、纯黑色的丝绸缝制的长裙,没有任何多余的缀饰,款式简约到了极致,却在昏暗的灯光下,依旧流淌着一层内敛而深沉的光泽。那黑色,深邃得如同永夜,能吞噬一切光亮,却又带着丝绸特有的、贴近皮肤的温柔。
这件衣服,像极了莫丽甘的灵魂——冰冷、黑暗、拒人千里,却又在最深处,藏着一丝不为人知的、致命的柔软。
安洁几乎没有犹豫,用剩下的大半钱,买下了它。
当她提着大包小包,如同一个最普通的、为生计奔波的家庭主妇般,重新回到那栋尘封的旧宅时,天边已经泛起了一丝鱼肚般的、惨淡的白。
雨停了。
安洁将买来的东西一一归置好,然后,开始为今晚做准备。她将新买的床单换上,将被褥在壁炉前烘烤,驱散那股属于雨夜的湿冷。然后,她走进厨房,将那桶冰冷的井水,一锅一锅地烧热,再小心翼翼地倒入一个干净的铜盆中,兑成温度恰到好处的温水。
整个过程,她没有发出一点多余的声响,只有木柴在炉膛里燃烧时细微的噼啪声,和水被加热时逐渐蒸腾的、温润的“咕嘟”声。当她端着那盆冒着袅袅白气的温水,拿着新买的香皂和柔软的细棉布,重新回到那间只点着一豆烛火的卧室时,她的心,竟如同一片被投入石子的、不起波-澜的古井,荡开了一圈圈细微的、连她自己都感到陌生的涟漪。
她推开门,走到床边。
莫丽甘依旧保持着那个侧躺的姿势,似乎睡得很沉。然而,安洁那双早已习惯在黑暗中观察入微的、属于医者的眼睛,却精准地捕捉到了那在烛光下微微颤动了一下、随即又强行归于平静的银色睫毛。
她醒了。
安洁的心里,清晰地浮现出这个认知。她没有点破,只是将铜盆轻轻放在床边的矮凳上,拧干一块温热的棉布,然后,用一种轻柔而坚定的、不带任何商量余地的声音,在寂静中开口:
“我帮你擦一下身子。”
床上的人没有回应,身体却几不可察地绷紧了一瞬。那是一种被冒犯的、属于猛兽领地被侵入时的本能反应,却又因为无力反抗,而只能化为一种僵硬的沉默。
安洁没有再等。沉默,本身就是一种默许。
她绕到床的另一侧,在莫丽甘的身后坐下,让她可以将莫丽甘的整个后背都纳入自己的视线与掌控范围。
她从脸开始。
温热的棉布,带着恰到好处的湿润与温度,轻轻地、极其轻柔地覆上了莫丽甘的额头。安洁的动作很慢,很专注,仿佛不是在进行一次简单的擦拭,而是在完成一件需要极致耐心与精细的艺术品修复工作。她擦过她光洁的额头,擦过她高挺的鼻梁,擦过她那双总是燃烧着幽暗火焰、此刻却被眼睑覆盖的眼睛。当棉布擦过她苍白的、因失血而失去了所有色泽的嘴唇时,安洁的指尖,隔着薄薄的布料,感受到了那柔软唇瓣微弱的、无法抑制的颤抖。
莫丽甘紧紧地闭着眼睛,将自己所有的反应都藏匿在那片由睫毛投下的、浓重的阴影之下。屈辱,如同滚烫的烙铁,灼烧着她的每一寸神经。她能清晰地感觉到那双手的存在——那双手,曾被她引导着在棋盘上落下致命的棋子,也曾颤抖着为她处理狰狞的伤口。而现在,这双手,正以一种“照料”的名义,在她最无防备的脸上,留下属于另一个人的、陌生的印记。这印记,温暖、轻柔,却比任何冰冷的镣铐都更让她感到束缚与……无力。
擦完了脸,是脖颈,是那只完好的右手。安洁将那只手从被子下轻轻拿出,托在自己的掌心。那只手,骨节分明,线条有力,却因为连日的虚弱而显得有些苍白。安洁一根一根地,仔细擦拭着她的手指,擦过她手心那些因常年握剑而留下的、早已磨平的薄茧。这只手曾毫不留情地扼住过她的咽喉,也曾……在她发烧时,笨拙地探过她的额头。
此刻,它就那样安静地、毫无防备地躺在她的掌心,任由她擦拭、摆布。
然后,安洁掀开了被子。
莫丽甘身上那件早已破旧不堪的衣物,领口早已在辗转中松开,露出了大片苍白的、线条优美的胸膛和锁骨。在昏黄摇曳的烛光下,她第一次,毫无阻碍地、如此清晰地看到了莫丽甘身上的每一道伤疤。
旧的、新的,纵横交错,如同某种神秘而残酷的地图,在她眼前徐徐展开。
那些旧的伤疤,早已褪去了狰狞的血色,沉淀为一道道或深或浅的、银白色的痕迹。有被利刃劈开后留下的长长线状疤,有被箭矢贯穿后留下的圆形凹陷,甚至在她的左侧肋骨下方,还有一片因魔法灼烧而导致的、皮肤微微皱缩的丑陋印记。这些伤疤,不再是权力与征服的勋章,而是一道道沉默的、冰冷的刻痕,无声地诉说着这具躯体曾经经历过的、无数次濒临死亡的战斗。
而那些新的伤疤,则更加触目惊心。那是爆炸的冲击波留下的、大片大片尚未完全愈合的、暗红色的擦伤和撕裂伤,像一幅未完成的、血腥的油画,突兀地覆盖在那些陈年的、银白色的旧地图之上。
安洁的呼吸,在那一刻,微不可察地停滞了。
她的目光,一寸寸地扫过这具布满了创痕的躯体。那不再是一具象征着绝对权力与冷酷意志的、令人畏惧的躯壳。那是一具脆弱的、残破的、需要她来照料的、有血有肉的……女人的身体。
她的,莫丽甘。
这个念头,如同闪电般,毫无征兆地划过她脑海的至暗深处。没有厌恶,没有恐惧,反而……升起了一股奇异的、近乎病态的、混杂着怜爱与无上满足的暖流。是她,安洁,拥有着这具身体此刻的全部。她的伤,她的痛,她的脆弱与不堪,都只呈现在她一个人的面前。
这份认知,让她手中的动作,变得更加专注,也更加……温柔。
安洁换了一块干净的棉布,沾湿了温水,开始为她擦拭胸膛。她的动作很轻,小心翼翼地避开那些新添的、还未完全结痂的伤口。棉布滑过平坦结实的小腹,滑过线条优美的腰侧。而莫丽-甘,则全程紧闭着双眼,身体僵硬得像一块石头,任由那双曾被自己玩弄于股掌的手,在她最私密、最无防备的身体上,一寸寸地留下属于“照料”的、无法磨灭的印记。
每一次触碰,都像一簇小小的、带着微温的火焰,在她冰冷的皮肤上点燃,然后迅速蔓延开来,灼烧着她那早已被骄傲层层包裹的、脆弱的神经。她感觉自己像一件被剥去了所有华丽外包装的、即将被重新估价的战利品,正被胜利者用一种全新的、她无法理解的方式,进行着最彻底的、最深入的“检阅”。
安洁为她翻过身,让她背对着自己。这个动作,让莫丽甘彻底地、完全地将自己最脆弱、最无法防御的一面,暴露在了安洁的面前。后背上,是大面积的、被爆炸火焰烧伤的、狰狞的皮肤,旧的药膏和新渗出的组织液混合在一起,黏腻而狼藉。
安洁的眼神瞬间恢复了属于医者的、绝对的冷静与专注。她用温水和干净的棉布,一点一点地、无比耐心地为她清洗着那些伤。她的动作精准而轻柔,仿佛在处理一件最珍贵的、易碎的瓷器。
当安洁终于将她全身都擦拭干净,她拿起了那件她亲手挑选的、纯黑色的丝绸睡袍。她抖开它,那柔软的面料在昏黄的烛光下,流淌着深沉的光。然后,她像为一尊神像披上圣袍般,为莫丽甘换上了它。那冰凉丝滑的触感,与莫丽甘滚烫的、伤痕累累的皮肤接触的瞬间,莫丽甘的身体,微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
安洁重新为她盖上那床柔软的、带着阳光气息的被子时,她才发现,自己的额角,早已渗出了一层细密的、晶亮的汗珠。
这场“擦拭”,耗尽了她几乎全部的心力。
她收拾好铜盆和用过的棉布,准备离开。
就在她转身的瞬间,一个沙哑的、带着浓重疲惫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安洁。”
安洁的脚步顿住了。她转过身,看到莫丽-甘不知何时已经睁开了眼睛。那双赤红的眼眸,在昏黄的烛光下,褪去了所有的冰冷与审视,只剩下两潭沉寂的、幽深的、仿佛能将人的灵魂都吸进去的血色深渊。
“过来。”
安洁沉默地、顺从地走回床边。
莫丽-甘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抬起了自己那只完好的右手,向她伸来。
安洁的心脏,在那一刻,漏跳了一拍。她以为,又会是什么新的、无法预测的“游戏”。然而,那只手,并没有触碰她的身体。它只是停在了半空中,掌心向上,以一种邀请的、甚至是……带着一丝脆弱的姿态,摊开在她的面前。
安洁怔怔地看着那只手,大脑一片空白。
“我的手……”莫丽甘的声音很轻,像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对她说,“……很冷。”
安洁看着她,看着她眼中那片自己从未见过的、沉寂的血色深渊,又看了看那只摊开在自己面前的、等待着的手。
最终,她缓缓地、极其缓慢地伸出了自己的手,将那只冰冷的、属于另一个人的手,轻轻地、握进了自己的掌心。
两只手,一只冰冷如玉,一只温热如常。
就那样,在昏黄的烛光下,交握在了一起。
安洁没有再离开。她只是拉过那把硬木椅,在床边坐下,维持着这个姿势,一夜未眠。
窗外的雨,早已停歇。一缕清冷的、属于黎明前的月光,穿透云层,斜斜地照进窗内,在地板上投下一片宁静的、如同水银般的光斑。
房间里,只剩下两道交织在一起的、平稳的呼吸声。
和那两只,在黑暗中,再也未曾分开过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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