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庭区那座尘封的庭院,正以一种极其缓慢的、近乎顽固的姿态,苏醒过来。不再是纯粹的死寂。清晨,当安洁带着一身清冷的雾气和消毒水残留的、干净而凛冽的气息离开时,庭院是沉默的;黄昏,当她拖着被一台高难度手术榨干所有力气的疲惫身躯、携着满身属于人间的烟火与血腥归来时, 庭院依旧是沉默的。
但这沉默,不再相同。
白日里那份空无一人的死寂,像一张被拉到极致的弓,紧绷、蓄势,充满了无形的张力。而黄昏后的那份沉默,则像是战役结束后、硝烟尚未散尽的战场,空气中弥漫着一种看不见的、剧烈消耗后的疲惫,和一种……正在被创造的秩序感。
安洁的世界被切割成了泾渭分明的两半。
白日,她是首都医院外科最冷静、最精准、也最不近人情的一把手术刀。她穿着那身象征着专业与理性的雪白外袍,穿行在充满了呻吟、哭喊、浓重血腥味与来苏水气味的病房长廊里。她的存在,是一道冰冷的、不容置疑的界碑,隔开了生与死,混乱与秩序。她用那双曾被莫丽甘引导着下棋、也曾颤抖着为她处理伤口的手,缝合开裂的创口,切除腐坏的组织,从死神手中夺回一个
又一个素不相识的、脆弱的生命。
这份工作,让她重新找回了被剥夺已久的、名为“价值”的东西。这份价值,不再依附于任何人的恩赐或掌控,而是源于她自身,源于她那早已融入骨血的学识与技艺。每一次成功的手术,每一次家属感激的泪水,重新垒砌起一块渺小的、却坚实无比的基石。她不再仅仅是“47号”,在这座挣扎求生的城市里,她重新拥有了一个可以被清晰定义的社会身份——安洁医生。
然而,每当夜幕降临,当她脱下那身沾染了他人血迹与希望的白袍,推开那扇爬满枯萎藤蔓的黑色铁门时,她便从那个喧嚣、混乱、充满了具体“价值”的现实世界,重新坠入另一个只属于她们二人的、绝对的、无声的领域。
这里,是她的另一个战场。也是她的……唯一归宿。
而当安洁的世界向外无限延伸时,莫丽甘的世界,却被无可挽回地压缩在了这座庭院的四壁之内。
她的身体在安洁专业的照料下,正以一种惊人的速度恢复。那些狰狞的伤口早已愈合,只留下或深或浅的、如同某种神秘地图般的暗红色疤痕,无声地诉说着那场毁灭性的爆炸。左臂的断口处也已完全长好,只是那空荡荡的袖管,本身就是一道比任何伤疤都更触目惊心的、关于“残缺”的宣告。
身体的囚笼尚可忍受,但精神的牢狱,却足以将一个像她这样习惯了掌控风云、以整个帝国为棋盘的灵魂彻底逼疯。
她无法再像从前那样,用绝对的力量去丈量世界,用冰冷的军令去拨动命运的轮盘。她唯一能做的,便是等待。
等待安洁的归来。
每日黄昏,当庭院里那株枯死的蔷薇枝干上,投下第一道被拉长的、如同鬼魅般的斜影时,莫丽甘便会雷打不动地坐在二楼那间向阳的、带着一个小阳台的房间窗边。她什么也不做,只是静静地坐在那里,目光投向庭院那扇黑色铁门的尽头,像一尊正在等待祭品归来的、孤独的神像。
当安洁的身影终于出现在那条寂静的石板路上时,莫丽甘那双总是沉寂如血色深渊的赤红眼眸里,才会泛起一丝极其细微的、如同水面被投入一颗石子的涟漪。她会用那超越常人的敏锐嗅觉,去分辨安洁身上带回来的、属于“外面世界”的复杂气息——消毒水的凛冽,血腥的铁锈味,新鲜蔬菜的清香,偶尔还会有……黑市上廉价纸张与墨水混合的、独特的味道。
这些味道,是她与那个将她彻底抛弃的世界,唯一的、活生生的连接。而安洁,则是她这唯一的“连接器”。
然而,这远远不够。
这种被动的、依赖性的信息获取,对莫麗甘而言,是一种比任何□□折磨都更难以忍受的羞辱。她能清晰地感觉到,自己的大脑,那颗曾能同时处理数个战场信息、推演未来数十年帝国走向的、精密到可怕的“战争机器”,正在这日复一日的、无所事事的囚禁中,缓慢地、无可挽回地……生锈。
她无法忍受这种智力与精神被活活禁锢的酷刑。她必须找到一个新的“战场”。一个不需要依赖双腿去丈量,不需要依赖手臂去挥舞,只需要依赖她那颗依旧强大、依旧渴望征服的大脑,便能重新构筑起一个属于她的、绝对掌控的王国的战场。
终于,在一个安洁下班归来、为她端上例行晚餐的夜晚,莫丽甘打破了连日来的沉默。
“明天,”她开口,声音因久未说话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却依旧平稳得像一块冰,“去‘旧货市场’,帮我买些东西回来。”
安洁的动作顿了一下,抬起眼,冰蓝色的眼眸里带着一丝询问。
“我需要纸。大量的、最坚韧的羊皮纸。”莫丽甘的目光没有看她,而是投向窗外那片被夜色彻底吞噬的黑暗,仿佛在那片虚无中,已经看到了她即将构筑的新世界,“需要墨水,最纯粹的、用橡木胆和铁盐制成的黑色墨水。还需要……”她停顿了一下,似乎在脑中进行着精确的筛选,“所有你能找到的、关于凯德帝国与锦华国近三百年战争史的文献、卷宗、甚至是……吟游诗人的
史诗。无论官方还是野史,我都要。”
安洁怔住了。她看着莫丽甘那张在烛光下显得轮廓分明的侧脸,看着她那双重新燃起火焰的、却不再是投向自己、而是投向一个更宏大、更遥远世界的红色眼眸,心中掀起了惊涛骇浪。
她没有问为什么,只是默默地点了点头。
第二天,安洁离开了庭院。她怀中揣着用自己双手挣来的、沉甸甸的薪水。那几张磨损严重的旧纸币,在她手中却仿佛有千斤重。那是“安洁医生”的薪水,是她在这个破碎世界上,重新立足的、最坚实的证明。
她本可以去那个挂着“黑鸦”招牌的当铺,支取莫丽甘那笔似乎永远也用不完的钱。但一个念头,固执地、不容置喙地在她心中升起。她要用自己的钱。用她亲手缝合伤口、拯救生命换来的钱,去为那个女人构筑她的新战场。
这不再是执行一个命令,而是一种……她自发的、心甘情愿的供给。用她在这个世界上重新挣得的价值,去填补另一个灵魂世界的空洞。这是一种无声的宣告,宣告她们之间的关系,正在朝着一种更加复杂、更加平等的方向,悄然演变。
她几乎跑遍了首都所有的黑市和旧书店。当她拖着几个沉重的、装满了散发着陈年霉味的羊皮纸和旧文献的麻袋,重新回到那座尘封的庭院时,她清晰地感觉到,这个家的空气,变了。
如果说之前的莫丽甘是一头蛰伏在洞穴深处、舔舐伤口、积蓄力量的猛兽,那么从这一天起,她便化身为一个正在创造世界的、孤独而专注的神祇。
她将二楼的书房变成了她的“总指挥部”。那张宽大的、落满了灰尘的红木书桌被擦拭得一尘不染,大量的羊皮纸和历史文献在上面堆积如山,如同等待将军检阅的、沉默的军队。
莫丽甘决定写作。
她写的不是自传。对于她而言,回顾自己的人生,就像一个棋手去复盘一局早已赢定的棋,乏味且毫无意义。她要写的,是一部以战争和人性为棋盘、以凯德与锦华数百年血腥纠缠为经纬的宏大史诗。她要用最冰冷、最精准、最不带一丝情感的笔触,去解剖战争这头巨兽——解剖它的骨骼,它的血肉,它的神经,以及驱动它横冲直撞的、那颗名为“命运”的、黑暗而强大的心脏。
她要在这张纸上的战场里,重新成为那个无所不能的、洞悉一切的最高统帅。
然而,这场战争的艰难,远超想象。
单手写作,对一个习惯了发号司令、习惯了用双手掌控一切的人而言,本身就是一种酷刑。她必须用那只完好的右手,同时完成按压纸张、蘸取墨水、以及书写这三项工作。她的动作起初很笨拙,甚至可以说是狼狈。墨水常常会因为控制不好力度而滴落在干净的羊皮纸上,毁掉她耗费数小时才完成的心血。而长时间保持同一个僵硬的姿势,更是对她那伤痕累累的身体的巨大考验。
但她没有放弃。
安洁每天从医院归来,推开门,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景象——
在书房那盏孤零零的油灯下,莫丽甘俯身在堆积如山的书卷中,银白色的长发用一根简单的皮绳束在脑后,那张总是带着冰冷嘲讽的脸上,此刻只剩下一种近乎神圣的、物我两忘的专注。钢笔的笔尖在粗糙的羊皮纸上划过,发出细微而坚定的“沙沙”声,如同千军万马在雪地里行军的脚步。桌上、地上,散落着无数被揉成一团的、写满了字迹又被划掉的废弃手稿,像一场惨烈战役后留下的、无数沉默的尸骸。
那孤寂的、如同剪影般的背影,不再是被黑暗吞噬的、等待风化的雕像,而是一个正在用自己的意志与血肉,对抗着整个世界的虚无与残缺的、顽强的战士。
安洁会悄无声息地为她换上一杯热茶,清理掉地上的废纸团,然后退到门外,不再打扰。她知道,那片小小的、被灯光照亮的方寸之地,是莫丽甘的圣所,也是她的战场。任何人的闯入,都是一种亵渎。
这天深夜,安洁完成了一台长达六个小时的、极其复杂的胸腔手术。当她拖着几乎要散架的身体回到庭院时,早已过了午夜。整个世界都沉睡了,只有二楼书房的那扇窗户里,还透出一点固执的、如同风中残烛般的昏黄光亮。
安洁的心,几不可察地沉了一下。
她悄无声息地走上那吱呀作响的木质楼梯,在书房虚掩的门外停下。透过门缝,她看到莫丽甘依旧维持着那个俯身的姿势,钢笔的笔尖还在羊皮纸上移动,但那移动的速度,明显比平时缓慢了许多。
而她那只支撑着整个上半身重量的、完好的右肩,正以一种极细微的、却又无法抑制的频率,剧烈地颤抖着。那不是因为寒冷,而是因为肌肉长时间过度紧绷而导致的、濒临极限的痉挛。
安洁在门外站了很久。
然后,她推开门,走了进去。
莫丽甘的笔尖一顿,她没有回头,只是从喉咙里发出一个带着浓重疲惫的、询问的鼻音。
安洁没有说话。她只是走到莫丽甘的身后,在距离她半步远的地方停下。她看着那因过度用力而显得骨节分明的肩膀,看着那在灯光下依旧在微微颤抖的肩胛骨,看着那从紧绷的衣料下透出的、清晰的肌肉轮廓。
然后,她伸出了手。
她的指尖,带着一丝微凉,却无比稳定地,落在了莫丽-甘那因剧痛而绷紧如铁的、裸露的后颈上。
莫丽甘的身体瞬间僵硬如石!一股巨大的、被侵犯的战栗窜遍了她的全身!她想躲,想推开那只手,但那只手却像带着魔力一般,以一种极其专业的、不容抗拒的力道,开始在她紧绷的颈椎两侧,不轻不重地按捏、舒缓。
安洁的手法很专业。她曾为了更好地理解人体结构,选修过最高阶的理疗课程。她能精准地找到每一块因剧痛而痉挛的肌肉,能用最恰当的力度,去缓解那些因精神紧张而濒临极限的神经。她的指腹,带着一种医者特有的、冷静的温度,从莫丽甘的后颈,到肩膀,再到那只依旧在微微颤抖的右臂。
她什么也没说,只是专注地、沉默地进行着这场无声的“治疗”。
莫丽甘放弃了抵抗。
或者说,她失去了所有抵抗的力气。安洁那双手的触碰,像一道温暖的、无法抗拒的洪流,冲垮了她用骄傲和意志力构筑的、最后一道脆弱的堤坝。身体上的舒缓,反而让精神上的那份疲惫,变得更加清晰,更加……无法忽视。
钢笔,终于从她无力的指间滑落,“啪嗒”一声,掉在了羊皮纸上,晕开一小片墨迹。
莫丽甘缓缓地、极其缓慢地靠在了椅背上,闭上了那双燃烧了整夜的、早已布满血丝的赤红眼眸,发出了一声极其细微的、近乎满足的叹息。
安洁的按捏还在继续。不疾不徐,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属于医者的权威。
在这间堆满了历史尘埃的书房里,在这场无声的、充满了奇异和谐的“治疗”中,她们之间的关系,再次发生了微妙而深刻的蜕变。
一个用手术刀,在现实的世界里,拯救着一个个具体的、鲜活的生命。
一个用笔锋,在虚构的世界里,重构着一场场宏大的、冰冷的战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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