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桃水宴尚有些时日,东唐君便留人在湖府住下,卢绾也不推辞。
翌日闲来无事,卢绾又去东轩找李镜。到门外,恰见李镜往外走来,便笑盈盈地迎将上前说:“七太子,哪去?”
李镜看他一眼说:“闷得慌,到辞城里头转转去。”卢绾道:“我也闷得慌,跟你一道走?”李镜说:“你愿意便来。”卢绾见他许了,便一路跟着。
这东塘有环湖十里桃树,每到三月,桃花映水,有十里红霞的景致。
东唐君常在三月三设宴款仙客,这宴席也唤做桃水宴,时日久了,辞城人也将这桃水宴的日子当小节来做,普通人家邀朋聚友,富贵人家则仿那东唐君,在院里建一个桃庭水榭,笙歌戏台,节里开酒宴宾,也要跟着唤“桃水宴”。
这桃水节前后,辞城最是热闹。每家每户,都在门前插桃花一株,又因东唐君极爱锦鲤,街上摆卖桃花、锦鲤相关的物什极多,字书剪画、陶炉挂铃、灯笼纸鸢等,应有尽有。
卢绾跟着李镜走了一转,见四处熙熙攘攘,不由感叹:“怪不得七太子要来,真热闹。”李镜却不稀奇,只边行边说:“年年如此,惯了也不觉甚么。”
二人逛过辞城东,过了短桥,便走到城西,路过一大街,忽有人唤道:“二位公子,许久不见来!这桃水节近,咱楼里新开坛的映桃春,要进来坐坐不要?”
李镜循声一看,原来竟走到明月楼前。之前二人在这城里等那朝生,一守数日,里头的掌柜、跑堂的早都认得他们了。
卢绾热络回应:“我也想试新酒,不知今日楼里说的是甚么书?”那店伙道:“棠梨院开的三劫记和归仙传,有好座哩。”
卢绾询望李镜一眼。李镜说:“既是听书,新酒就不要了。”卢绾笑了笑,朝那店伙一拨手道:“取个好座,沏壶新茶来。”
两人就上了二楼,寻一处雅座坐下。台上还未还讲,要的茶和吃食就先端上了。卢绾斟开茶问:“这几日,怎么不见大太子回东塘来?”
大哥至今去向不明,是李镜最忧心的事了,可被卢绾这么一问,李镜却当他别有用心,立时瞪起眼警告:“你别打我哥哥玄水珠的主意。他不借你不止,难说还要一剑将你劈做两半!”
卢绾本是没话找话,随口拣的话头,哪料被李镜一下挑断了,只好强笑道:“好险好险!朝水城那一遇,幸好留下来的是七太子,真得谢七太子不杀之恩了。”说罢,假意举手揖了揖。
李镜也习惯他这不三不四的打趣话了,就当听风过耳,丝毫不上心。
这时一声惊木起来,那高台屏风后,便有人抑扬顿挫地讲起书来,讲的正是那水德星君下世历三劫的故事。这故事来来去去,李镜听了不下百回,说了前句他都能接出后句来了,坐下不到一刻,便觉没趣,卢绾却听得津津有味。
楼下的散座不时有人喝好,待说到槐桂酒揭封开坛,香传百里时,卢绾不觉心神一晃,就想到那水德星君庙,李镜醉在自己怀时,不由得朝李镜瞟了一眼。
李镜这时却没在听书,侧着头,正看街外繁景。卢绾觉奇,便顺着他目光看去,见他瞧的是街上一个卖铜铃的。
那人肩上担着一大拨的铜铃子,走一步,响一步,叮铃铃地十分好听。那铃做得也精巧,莲叶状的顶蓬,叶下悬着十二尾锦鲤小铃,在日光下熠熠生辉,游鱼戏水的光景栩栩如生。
卢绾看了一阵,忽然起意,就朝那街下一声吆唤。这唤声吓得李镜一跳,那卖铃的担头就往楼上望。卢绾招了招手,示意他上楼来。
李镜皱眉问:“你做甚么?”卢绾笑道:“我看好玩儿,要想买一个。怎地?”说话间那人已就上到楼来了,卢绾仔细挑到一个,当真掏了银钱买下。那人谢了银钱下楼,卢绾就将东西递到李镜眼前,逗孩童似地将它转得叮叮作响,说道:“来,给你。”
李镜楞了楞,不知怎的脸色陡变,一拍案怒道:“你真无聊!”卢绾佯作出奇:“怎么无聊?”李镜却绷着脸不应他。卢绾见他冷脸,也觉没趣,只自个儿拨棱着铜铃玩。李镜忍不住道:“我知道你一心要借玄水珠,可你为此来纠缠想讨好的我,却未必有用。”
卢绾确实有心近李镜的身,被他挑破,索性顺着话道:“原来这样一个小玩儿,就能讨到七太子的好啊?”
李镜见他避重就轻地接话,更冷笑道:“我不管是这小玩意,还是别的甚么,总之你别白费心思了。”卢绾侧目看着他半晌,忽正经道:“我至今说过一个字问你借珠么?”李镜冷笑道:“不然你找我来,还能为甚么?”
卢绾没皮没脸地戏道:“我自打水德星君庙去后,只想七太子了。这理由够不够?”说罢直勾勾地看着人,那目光似披云见日一般,甚是灼然。
李镜叫他看得神色微凝,半晌才愠道:“你不止无聊,你还无赖得很!”说着,别转脸去,再不理他。
二人听了半天的书,直到暮色四合时,才打道回东唐湖府.
卢绾独自回了客舍,李镜见日薄西山,心想东唐君合该回来了,便又绕到漓轩去。到院前时,恰见菱角、莲子二人打里头出来,李镜上前便问:“东唐回来不曾?”
菱角只是点头,莲子一手指屋里说:“早回来,在里面歇着呢。”李镜点头道:“那你去罢。”自己进了屋。
正见东唐君半卧在软榻上,手拿一枚珊瑚簪子,在逗着水笼中锦鲤,情状万分惬意。他望见李镜进门,便慢悠悠理了理衣裾,坐正起来问:“回来时还想去东轩看看你,听莲子说你晌午就出去了。哪里去来?”
李镜说:“我跟卢绾到城里头走走去了。”一面说,一面走过去在榻间坐下。东唐君见他手里拿着东西,捉过来看,柔声问:“拿的甚么?”
李镜顺势将东西往榻几上一放,只听见清清脆脆地一串响声,正是那锦鲤铜铃。东唐君见了,微微笑道:“真好兴致,城里买来的?”李镜瞧了他一眼,如实道:“卢绾买的。”
东唐君拿在手里细看那造工,又问:“那怎么给了你?”李镜道:“我要他就得给。”东唐君莞尔道:“那我要,你给我么?”李镜不知想着甚么,默然瞧了他半晌,说道:“给你也成,你差人找个地方好好悬着。”
东唐君哈哈一笑,低头掂弄着那铜铃说:“我旧时送你的,也不见你稀罕得要往屋里悬着……”话口未完,李镜一横手,就要将东西拿回。东唐君早有洞悉,先手一躲,已将铜铃紧攥在掌中。李镜手臂一长,就去扣他手腕,东唐君一背手,将东西护在身后,霍地站起身来,笑着指喝道:“停着!不是说要给我么?怎么又要夺回去了?”
李镜道:“我想了想,这东西怎么入得了东唐君的眼?不拿汉霄玉做鳞,昆吾石点睛,就算东唐君肯收,我是送不出手了,还来!”
东唐君眉头微微一皱,转又笑道:“你话说到这份上,这东西我还能要么?”说着便坐了回来,将东西往桌上一搁,推还将回去。李镜还没拿,他就惘然若失地“嗐”了一声,淡淡叹息道:“别人送你的东西,你舍不得给我,我送你的东西,你转手就给别人去……阿镜,你这说得过去么?”
李镜被他说得云里雾里,横眉瞠目道:“胡说八道甚么,哪来的事?”
东唐君忽从袖里摸出那玉滴子来,在李镜眼前晃了晃说:“你将我给你的玉坠子送了人,有没有这事?”
李镜瞪直了眼,心中暗暗惊诧。这些日子他一心只念着卢绾夺了四渎梭,早忘下这玉滴子去处了,如今在东唐君手里见着,才想起来还有这么个东西,急忙问:“它怎么在你这里?”
东唐君两指揉握着那玉珠,说:“卢绾早知这玉滴子不是玄水珠,那天他来时,就还回来给我了。”
李镜一听,气得直想骂人。他虽然跟东唐君说过,这玉滴子是被卢绾当玄水珠取去了,可没成想卢绾不还给他倒罢了,竟还到东唐君手里去了,叫他好不难堪。
东唐君见他忿然,心下好笑,又道:“你还没答我话呢。”李镜冷声道:“甚么话?”东唐君笑道:“我送你的东西,你不上心。这事怎么算?”
李镜自知理亏,只得解释道:“当时卢绾错当这东西是玄水珠,我只是顺水推舟,诓他一回,不是送他。”东唐君道:“他若一去不返,你这跟送他有区别么?”
李镜真被他说得有点下不来台了,脾气一下上来,攒眉愠声道:“行了!这小小一个玉珠子,也不过是寻常玩物,东唐君心里舍不得放我这儿,取回去就是了!”说罢别转头去不睬。
东唐君当初送这’拂玉玲珑’时,没敢将要处明说,就是怕李镜不肯收下,今时此刻,就更是说不得了。他紧紧盯着李镜侧颜半晌,轻声哄道:“戴回去罢?”
李镜却撒气道:“你拿走,我可不敢要了。”正巧这时,两小童入堂奉茶来了,两人便住了话。等小炉石畏摆上案几,李镜还自忿忿坐在一旁。
东唐君有心寻些好话,将他哄回,便将下人挥退,自己凑过来挨他坐下,好诚切道:“阿镜,我前些日子得了些好茶,今日时令正好,你来陪我尝尝,好么?”
李镜本来脸色尚愠,闻言望了东唐君一眼,见他温蔼柔和,目蕴笑意,也禁不住就心底一柔,接他话道:“喝茶还得看时令啊?甚么时令?”
东唐君莞尔道:“水的时令。”李镜奇道:“又不是果食,水还得分好坏时令么?”东唐君认真地说:“当然得有分了。”李镜听了不肯苟同,驳他道:“地水皆是**所成,我等又曾不厚此薄彼,哪来好坏之分?”
东唐君轻轻一笑,拿着珊瑚簪去拨那红炉炭火,解释道:“水土因气象地貌而异,跟**不同,自然分好坏了。”李镜道:“那你说,哪些谓之好水?”
东唐君指着桌上泥火炉壶说:“不说别的,就说这沏茶的水,最好莫过于春前白、千丈青和十里红。西作山巅在立春前夜,必有一场冬雪,其融水最是清净,谓之‘春前白’;别云潭能养潜蛟,水自然是极好,深有千丈,碧绿如玉,谓之‘千丈青’;我东塘有环湖十里桃树,淹浸过盛春桃花的三月水,甘口怡人,自有清芳,谓之‘十里红’。这三水若得其一,再取卞湖底的胭脂泥做炉,荔枝木烧火,那沏出来的茶,也可谓是人间一绝。”
这些话,李镜旧时就听他说过好多,心里其实十分爱听,此刻明知东唐君是拿话来凑趣哄自己,便也故意嘲弄他,说道:“你把自己的地方捧说得这样好,却连尾银鳞也不见出,依我看,你这东唐湖还不如柳复那文庭湖呢。”
所谓金鳞、银鳞,皆由天地灵气毓成,水出银鳞处,成一方富都,出金鳞处,成百世皇州,这东唐湖金银二鳞两头皆不沾,李镜也委实说得没错。
东唐君听着,也不介怀,只一边摇头叹息,一边秉壶沏茶道:“到底没有缘分,不说也罢,不说也罢……来!阿镜,你既常年行云布雨,这水好是不好定然比谁都清楚。你来品品,就知道我说得对是不对,有没有这道理?”
李镜轻呷了一口,确实清芳攒鼻,香彻心脾,不由低头寻想:“他喜欢的,也不是没个道理。”口上却不道赞。
东唐君看着他将茶喝完,才唤菱角端了几道茶食上来,其中一道是些小团儿,每一团都似雪绒般白,拿个冰花瓷碟盛着。东唐君拈了一块往李镜茶碟上放,说道:“这东西是拿饴糖拉绞而成的,拉一重,就和一重麦粉,重重叠叠,将糖丝绞至千万缕,就是这如棉似雪的模样了,看着十分喜人,你猜叫做甚么?”
李镜尝了一口,说:“入口即化,绵密清甜,倒挺好吃。叫做甚么?”东唐君笑道:“唤做龙须糖,我倒不知龙须长这模样。”李镜知他拿话逗哄自己,不由笑道:“这分明是个蚕茧。”东唐君说:“甚么模样也好,你爱吃就成。”
他见李镜转嗔为喜,方才悦意,又自去逗笼中锦鲤。李镜看了眼那桐木笼,忽然问:“你那尾文庭湖的银鳞呢?怎么不在了?”东唐君道:“在的,你要见它么?”
李镜哪里想见?正要说不,东唐君却已唤了人,去带那银鳞进来。
半刻不到,便领着一位少年进门。那人身量不及弱冠,穿着银缎锦衫,姿容隽秀,目蕴清光,乍地一看,颇有几分风骨。东唐君人来了,往榻边让了一让,拉着人坐到自己身旁,对李镜说:“阿镜你看看,你认得出他么?”
李镜看了东唐君一眼,又仔细端看那少年,疑惑道:“他就是文庭湖的那尾银鳞?”东唐君点了点头,伸手捋了捋那人鬓边发丝,替他绕在耳后,口上说:“他唤做银锦。”
李镜看着,心中有些不是滋味,别开眼去道:“不是说助它化形,就没趣味可言么,这又图甚么了?”
东唐君说:“别的好说,偏偏就这一尾我惦着想见他模样了。”说着,他就唤了银锦一声,那银锦“啊”了应了一句。东唐君便指着李镜,轻轻对他说:“这位是七太子了,你以后得认得他。”
银锦微微颔首,也不说话,看来是未通会言语了。
锦鲤虽是池鱼,但天生身有龙鳞,修化人形后,其姿容也比别的池中物姣好。这银锦一身华服坐在跟前,双目炯然如日,一瞬不瞬地紧盯着李镜,竟丝毫不惧。
李镜心里暗暗纳罕,说:“他这性子倒是稀奇,你那些锦鲤里,除了莲子和菱角这些相熟的,多半不敢这样看我。”
东唐君笑道:“性情乃是天生的,银鳞往后是得修化龙的,脾性自然不可跟池中物并谈。你不见别云潭的潜蛟也飞扬跋扈么?”
李镜不置可否,又向那银鳞细细端量半晌,冷不到道:“眉眼是有点像大哥了……”东唐君似没料他说出这话,一怔,肃然道:“阿镜,胡说甚么?”
李镜心知失言,忙转口道:“我说他傲了些,你养着玩,还得受这性子么?”
东唐君知他将事情想岔了,但话没说开,又不好分辩,只得道:“我欢喜的,甚么性子总也无妨。”李镜冷看那银锦一眼,低声说:“你打旧时就喜欢,我却不知道它们有甚么好的。”说着,犹自低头吃茶。
东唐君看着他侧脸,淡淡笑道:“你不知道的,多了。”
东唐君又与他聊了点别的闲事,放那银锦在一旁陪坐。李镜却听得意味索然了,左右心不在焉的,等茶食都用过一遍,就推说困乏,告辞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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